武崇训眼底泛起破碎的笑意。
――是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也是庆幸,他来得早,占住了位置。
片刻开口,语调轻得犹如叹息。
“原是我钻牛角尖儿,不然陪在郡主身边,朝夕相照,哪有这些沟坎?”
瑟瑟切切点头。
她也觉得武崇训如在京中,这谣言能掐灭在摇篮里。
想想后怕,拍着胸脯与他交心。
“也不知是谁,猜我的心思这么准,拢共半个月做过那打算,早忘了。”
武崇训艰涩道,“左不过是府监罢。”
第120章
张易之出了烛龙门, 顶头看见几个少年郎站在明堂门口。
离得远,看不清眉目,高个儿提着柄紫玉笛, 跟着几兄弟高高低低,都穿深青,寡淡寒素, 在堂皇的宫廷深处就显得格外突兀。
可是大氅扬在风里,翻过面一卷,又是鹤羽的洁白。
张易之腹内冷笑, 施施然整理紫袍。
远近人等毕恭毕敬,一串声喊“府监”。
独那几兄弟桀骜,只老大拱手道了句“府监辛苦”, 余者皆目中无人, 昂然望天,张易之也不吭气儿,从秋景门进了武成殿。
左右察言观色,凑来笑道。
“堂堂亲王,沦落到做仪仗就罢了, 这几个小崽子也讨不着好,游手好闲几个月,一官半职还没捞到, 进宫觐见只能穿深青,真真儿倒灶。”
另一个接口。
“我是他们,早转头来巴结您了。”
李旦家儿孙自是又穷又硬,张易之哼了声, 懒得理会。
殿内布置过,张灯结彩, 檐角兽头的脖子上挂着金铃,又焚了不知什么香,咣咣冲鼻而来,呛得他直打喷嚏,左右才奉上帕子,就见武三思迎出来。
张易之一愣,光顾着与李家怄气,倒把他给忘了。
武三思却是诚惶诚恐,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请张易之到上座,又命人倒茶,亲把着只沉重痰盂奉上。
“内宫上千号人,这点子差事还办不成么,要您老人家亲力亲为?”
张易之闲闲漱口,水溅了武三思满脸,垂眸瞧他不闪不避,还算恭顺,才开了口,可是字字都带着不快。
“府监谬赞,内宫宴饮,原是尚食局、宫闱局的活计,与春官无干,下官斗胆越俎代庖,只为……”
武三思往前凑了凑,俯首道。
“相王与太孙人微言轻,下官恐怕他们支使不动两局,闹出纰漏,倒给您添麻烦,所以才斗胆伸手。”
张易之消了气,抚着膝头慢慢道。
“梁王在朝日久,果然老成,是啊,就凭他们几个――”
头点明堂方向,“也配彩衣娱亲?”
“就是啊!”
武三思跟着轻蔑地撇了撇嘴。
“前两日排演练习,借武成殿站位,下官过去瞧了两眼,嘿,真没见过这样式的,不用音声人,倒自家下场,有弹有唱,热闹的很呐。”
张易之早年混迹欢场,也学过两样管弦,早抛诸脑后,这回却是贵贱颠倒,他坐着,瞧天潢贵胄调音试弦,便有几分沾沾自喜。
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迹,很快哼了声。
“圣人这一向胃气上涌,常不痛快,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兴兴来,就累出我满头大汗。”
“圣人哪一日离得了您呐?”
武三思抻开袖子,替他拭了拭鞋头的浮尘。
“下官原想料理了,好叫您老人家偷闲,可处处不妥,幸亏您来了。”
张易之懒怠动弹,半闭着眼指他捶腿。
“别说府监稳妥,张娘子更是难得,太孙夸了好几回,直说她细致聪颖。”
手指藻井垂下的十几盏新样宫灯,尚未点亮。
“这琉璃花灯,一盏几十张灯片,打磨得薄薄的,金子补缀了上下角,挂银丝,一片片提起来,三层也有,四层也有,只点一根蜡烛就耀眼夺目,又俭省,又花样少见,便是张娘子想来。”
张易之闻知,睁眼环顾了一圈。
“她有巧思,也得太孙听得进呐。”
“那是自然,上回太孙来枕园,没口子夸――”
武三思赔笑担保,却被张易之横眉打断了。
“李家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罢了,梁王何必做和事佬?眉娘常在宫里,太孙究竟有心无心,漫说我,就连圣人也有数。”
他起身巡了巡布置,指内侍撤换了几张荷花高案,又着人捧起秋海棠,捋了捋花朵儿,方重新坐回太师椅里,语气很平和。
“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张家,当初没看上你儿子,今日也不稀罕他儿子。”
――我三郎如何配不起你眉娘啦?!
武三思讷讷抿了几遍唇,敢怒不敢言。
他是个和气生财的性子,不愿与人犯冲,心里把人脑子打出个狗脑子,面儿上还挂笑,况且多年来在张易之面前趋奉惯了,一时要他甩脸子跳船,也做不出来,所以一径笑呵呵地,可是越琢磨他那话越气得不轻。
怎么配不起?
哪里配不起?
单是三郎不挑拣出身,以诚相待,这一条,便是世人都不如!
“梁王把李家当自己人……”
张易之离得近,听武三思出气声儿都粗了,心里便发笑。
“可是人家有儿子,又有大女婿,恐怕没把小女婿放在心上罢?”
一个人越是奸猾,越容不得他人来分半点好处。
“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嘿!三郎这主意,也就哄哄圣人,并苏安恒那种老实人罢了。”
张易之漫不经心地一笑,挑开武家豪言壮语下的事实。
“你知我知,三郎更是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在御座上,比方说太子罢,非要提拔武家人……”
张易之躬身伏在膝头上,把张画笔难描的俊脸趋近武三思,浓郁的丹茜香气萦绕,屏息也挡不住。
“……非要提拔梁王您,谁拦得住?”
顿一顿,“谁想拦?”
武三思盯着他两片唇一张一合。
“不瞒您说,高阳郡王推了大都督衔儿,可颜夫人正劝圣人,要提携嗣魏王进春官。您说魏相那个驴脾气,能容得下一部里头塞进两个武――”
“府监救我!”
武三思冒冷子一嚎,差点没破音。
回头怒目瞪视,内侍宫人刷刷后退,还关了门。
武三思猛地离座跪地,紧紧抱住张易之小腿,把个头蹭上去。
“我为圣人鞠躬尽瘁!”
武三思满面颓唐,几乎迸出眼泪。
“兴建三阳宫与兴泰宫,我耗尽心血,当年罗织《大云经》,更殚精竭虑。可我那位好大哥做过什么?日日偷鸡摸狗,全是我替他擦屁股,那年逼死婢女,为防娘家挟尸讹诈――”
“原来是你?!”
张易之再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仰身向后靠住椅背。
“难怪流言沸沸扬扬,大理寺愣是查不出个凭据。”
顿一顿,竖起大拇指夸他。
“梁王好手段!”
“府监呀!”
武三思受了天大冤屈,指望张易之说句公道话,昂着头追问。
“他死了,他儿子踩着三郎就罢了,连春官,也要我让出去么?!”
气急败坏,心里话全倒出来了。
“他的坟头还是我修的!我他妈,我他妈给他做孝子贤孙……”
“梁王与我做什么戏?”
张易之撩着薄薄的眼睑看他,忽然端起他的下巴。
这姿势,向来是男人调戏女人,或是上位的女人把玩美男子。
张易之一生之中被许多贵妇如此端详过,轻车熟路,揉搓着武三思须根洁净的下颌,只觉果然颇有意趣。
“当初圣人便道,梁王明敏而魏王昏聩,所以抬高魏王贬低梁王,可保二人面和心不和,更不会携起手来,对圣人阳奉阴违。”
武三思一怔。
此计着实歹毒,不愧是女皇的手腕。
他恨得牙痒,但很快收拾起情绪,整衣作揖。
“府监!”
“拜我干什么?一尊泥菩萨,大雨将至,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