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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186节

郁金堂 青衣呀 6027 2024-06-29 11:40

  武崇训早想过这些了,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

  她坐他站,帘幕疏疏风透,唯现出个侧影。

  一线香飘金兽,她藏身在床榻深处,虽看不见,定是不甘心地瞪着眼,两条腿裹在被褥里,鼓囊囊像揣着两个粽子。

  武崇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拨了拨脚踝上的银铃。

  泠泠声轻,瑟瑟眼底苦涩,满心里想,他变了,他真的变了。

  从前最怕她领情,替她操心费力,从来不提,现下,一分一毫算给她看。

  事情昭然若揭。

  东宫惨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相王,不是府监,正正是他武崇训!

  打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继承人就是武延基和二姐,唯狄相巧言穿插,说自古无侄儿做了皇帝,祭姑于太庙,二姐又不肯低头,才召李显回来。

  这回武延基与二哥殒命,竟是给他腾位置!

  “我阿耶进京三十余年,汲汲营营,三代的指望,全着落在阿漪身上,谁想动他,先从我阿耶尸首上踩过去。”

  武崇训眼神锐利,并不体恤她产后虚弱,直率道。

  “郡主不必分心照料婴孩,先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二哥已经死了,我家还要过什么关?该过关的是她!”

  分心?说的好听,不过是拿孩子做威胁罢了。

  瑟瑟哭不出来,知道他们父子要拿阿漪大做文章了。

  “是她逼杀亲孙,悖逆天伦,预备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就为了那莫须有的通敌?哪家贼子通敌,通那一城一池未取,便敢羞辱君王的蠢货?!”

  “是太荒谬了。”

  武崇训十分同意,瞧瑟瑟又光着脚,便仔细替她穿上足衣。

  瑟瑟蹬着腿不让他碰,无奈产后虚弱,压根儿挣脱不开。

  武崇训耐心,像有些人驯马的态度,温柔又坚定,绝不动鞭子抽打,只十遍百遍地重复。瑟瑟板挣累了,眼睁睁看着他如愿以偿。

  “消息传开,苏安恒第一个跳出来,敲响登闻鼓,在左掖门前大声询问,太孙通敌可有确证?太孙人在何处?太孙是否已死?引得百姓围观,金吾卫驱而不散,甚至有妇孺当街披麻痛哭。”

  他放开她,长长叹了口气。

  “再闹下去,洛阳该民变了,圣人今早称病,要辍朝七日。”

  瑟瑟怔一瞬,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大笑――真痛快!真稀奇!

  圣人屠刀之下,亲贵抱头鼠窜,反是百姓看不过眼,肯说句公道话。

  瑟瑟蹬住他臂弯使劲儿,见他蹙眉隐忍,便讥笑嘲弄着加力。

  “呵,她不如一股脑儿退位,烂摊子甩给我阿耶收拾。”

  武崇训不说话了,虎口掐着她小腿肚子,沉沉看了半晌方道。

  “郡主的主意……总是与他们不谋而和。”

  瑟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圣人要推诿撇清,自是全推给太子最好,太子越不像话,越显得她一把年纪,英明果敢还如当初。”

  瑟瑟起先还没明白,回过味道,直唬得目瞪口呆,不信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欲加之罪,夺走二哥还不够么?竟还要把责任推诿于旁人。

  她长叹一声,“李家千里迢迢回京,竟是个笑话!”

  武崇训瞧她还不明白,李重润通敌,武延秀盗马,两件事串联起来,才能一损俱损,把冤案做成铁案。

  “圣人令上官才人拟了一封盐州战报,说默啜城下喊话……”

  瑟瑟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僵住了。

  他上回说默啜城下喊话是几日之前?那时便已罪证昭彰了么?

  她死死扣住武崇训肩头的硬甲,那硬邦邦的皮质连着铁壳,刀插不进,水泼不入,要叫她如何是好!

  武崇训抬手,缓慢但坚决地拂开她。

  “告太孙与六郎合谋,欲举兵逼宫,立太孙为帝,送马回京,乃是预备。”

  他说完这话,眼前人常日扑腾腾活泛窜跳的眸子,终于黯淡了。

  “谁出的主意?是谁?!”

  瑟瑟哽咽着追问,泪水糊上面庞,干了便发硬。

  “张易之绝没这个脑子!武崇训,你醒醒神!便不为我,为你自己,这种人留在御前,留在中枢,比司马懿、比赵高、霍光、王莽,更可怕百倍!今儿他顺顺当当坑害了李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郡主是问罪魁祸首?”

  武崇训交代完了原是要走,听了她的话有些诧异,重回头道。

  “布局使坏的确有其人,可郡主怎么还不明白,真正钉死太孙的,并非旁人阴谋,而是您与六郎的无知无畏?马与铁器,例同军需,这话说来玩的么?”

  瑟瑟打了个寒颤,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刨根问底,他不肯放过她,她全身心仰赖的宽和包容,像精心雕琢的冰山,再是千姿百态,晶莹剔透,摆在跟前儿,眼睁睁看着就化成水了。

  “我当然知道六郎再狂妄率性,绝不至于谋反,可照旁人眼里呢?去年二十匹马,今年就变出一百二十匹……太宗冲开玄武门,也不过八百骑兵!你别以为太子庸懦,他在御前听见太孙牵涉马场,才起个头儿,他便撞柱求死。”

  他言下之意是夸李显知道轻重。

  瑟瑟泪眼里瞪出凶光,阿耶畏罪求死,岂不是替二哥认罪?!

  武崇训气她还怀抱侥幸,狠狠道。

  “这本来就是个死字!”

  瑟瑟沉沉喘了半天,想不通明明是冤案,怎么扯出这样弥天大罪?

  论上纲上线,真是谁都不如他!

  当初瑟瑟就觉得,武家爵位两代而止,是个巨大的陷阱,只能框住老实人,譬如他这回脱颖而出,又岂能止步于郡王?

  “马场过了明路的!”

  她想起这个,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道。

  “并非二哥一人承担,魏侍郎、姚侍郎,连颜夫人,大家商量好的,上百便卖与夏官,我们手中滞留,绝不超过百匹,于国朝绝无威胁!”

  “――我们?”

  武崇训听了,似也静心思量了一番,沉沉眼眸里有对瑟瑟的爱惜,也有对武延秀的骨肉情深,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根本不是那样。

  “我竟不知,你们何时成了我们?”

  第169章

  “这几日, 相王与我商量,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是来替李旦游说!

  瑟瑟几不能信,气得直咬牙。

  武崇训也怕慢了便说不出口, 竹筒倒豆子样一鼓作气。

  “以圣人搬回长安,恢复李唐正朔作为条件,换太子自承绞杀亲子, 为圣人开脱。我原是想请永泰郡主出面,说服太子,她心性刚强, 两度在御前目睹,皆缄口不言,定能明白此中道理。”

  瑟瑟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仰赖信任的人。

  亏她在孕产之时, 把家人托付给他, 拢共就这么几天!

  气愤、怀疑,痛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手边没有利刃,唯有两寸长指甲染了凤仙, 红艳艳的,又长又利,对着他胸膛一通乱戳。武崇训不闪不避, 任由她发泄,那双手并没多少力气,胡乱划两笔,便软软垂落。

  “自污声名, 总好过丢了性命。”

  武崇训捋她冷汗浸透的鬓发,缓缓劝说。

  “百姓脑子里存不下长事儿, 三五年后太子登基,庆典办的隆重些,或是再封禅一回泰山,便都抹过了,至于天下士子……”

  他顿一顿。

  “看的是君王行何政策,只要广开科举,予人晋身途径……”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这个懦夫!”

  瑟瑟憋得胸口作痛,酸苦直冲眼眶。

  武崇训那时串联武家二房、四房,自断臂膀,讨她欢心,如今又要推李显出来承担汹涌的舆论,削弱他未来统治的根基。

  明知道话一出口,所剩无几的夫妻情分便损耗殆尽。

  可她实在做不到,东宫血迹未干,立时去向女皇摇尾乞怜。

  “以退为进,屈膝侍敌……我瞧不起你!”

  “――你!”

  “表哥做事何不做绝?”

  瑟瑟冷冷逼问,指着院墙外头高低错落的红缨枪。

  “要讨四叔欢心,莫若给他京畿兵权,交脖颈于虎狼,不是更好?!”

  她真想砸了案上他心爱的白瓷杯盏,或是跳起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这盘棋里谁没在算计女皇?

  张易之手握全国数千小庙,默啜挑拨宗室内斗,李旦眼见鹬蚌相争,笑得肚皮都要破了,唯有李重润心底无私,武延基秉性善良,反遭屠戮。

  “我二姐才不信你的鬼主意!”

  “我阿耶再懦弱,再平庸,也绝不会卖子求存!”

  瑟瑟激烈地大喊。

  这话戳了武崇训的痛处,刺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虎口将将滑到耳下,稍挪寸许,便是瑟瑟的咽喉,他凝神在那细弱的血脉上,因她太过激动,血管扑簌簌的鼓涨。

  “武崇训!”

  既然撕破脸,什么话难听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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