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辰时一刻,先前派去在宫门前守消息的小厮奔命一般跑进昭和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扯着嗓子喊叫了句,“禀公主,主子爷方才被押进刑部天牢了,城卫司的人也正往宁园抄家去!”
合懿一霎差点从椅子里滑下来,幸好被松青一把抓着胳膊捞住,压根儿顾不上说什么其他的,火急火燎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小厮立刻去备马车,出了府门便直奔宫城而去。
不料马车在宫门前被拦了路,因皇帝有令,长公主不得入内。
守门的侍卫斩钉截铁分毫不让,公主府的令牌失了效用,小厮没法儿,扭过身来询问合懿是否打道回府,却听里头传出来破釜沉舟的两个字,“硬闯!”
合懿根本没避讳着两旁的侍卫,反而就是要让人知道她今日决意进宫,没有人能拦得住。
侍卫为皇帝尽忠,但若因此争执真的伤了长公主,等皇帝缓过来气性儿了,他们约莫还是罪责难免……两相权衡,一侍卫统领命人撤了剑戟,孤身一人行至宫门正中央,意思不言而喻,就算今日失职,他也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小厮得了合懿的授命,狠狠一下扬鞭催马,吃痛的马儿嘶鸣一声,猛地朝宫门冲过去,闷声一响撞开了拦路的侍卫统领,径直入了宫城。
一路闯到内宫门前,这法子却行不通了,裴嘉时亲自带人等在这里,马车行到近前来,没说拦不拦,只先恭请合懿下来,命人捧上来一块朱漆托盘承到合懿面前让她过目,拱手弓腰道:“殿下莽撞了。”
他将托盘上的遮盖拿开,露出里面端放的银壶与酒盏,教早晨的阳光一照,泛出森冷寒光,直闪得人遍体生寒。
“皇上有令,若殿下为罪人强闯宫门,则此人一刻都留不得,立刻以此酒赐死。”
他话音未落,那手捧托盘的小太监已退了几步便要离去,任凭合懿在众人拉扯下如何哭喊着“站住”“不要”都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那小太监消失在拐角处,她简直都要疯了,血红着眼睛拔出一个侍卫腰间的长剑架在裴嘉时的脖子上,要他立刻派人召回那小太监。
松青魂儿都吓没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迭声儿求她别冲动,相比之下,裴嘉时倒镇定得像个局外人,“旨意是皇上亲口所下,奴才只是奉旨办事,奴才一条命微不足道,要杀要剐殿下请便,但召回一事,还请恕奴才无能为力。”
这是走到绝路了,就算杀了裴嘉时也救不了人,身体里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一霎那将合懿淹没,她将长剑从裴嘉时的脖子上拿下来,回臂对着自己,再迈步是朝着内宫城。
这次倒是果真没人敢再上前来,可裴嘉时的话音从她身后幽幽传进耳朵里,也足以让她不能再往前踏出半步,“圣上还说,若殿下今日执意进宫,罪人亲眷即刻便以同罪论处。”
合懿再迈不动步子,面上顿成一片灰败,长剑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她被抽走了魂儿,整个人站在那里也只剩下一具躯壳,让夹道里的风吹过两个来回,摇摇欲坠。
裴嘉时上前来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交于她,话音才有了些许人情味儿,“殿下还请节哀,皇上所为事出有因,实在是封鞅此人不堪为殿下良配,昨夜瑜美人难产而亡,婢女呈上一封她生前的亲笔信,信中将与叛匪勾结等一切罪责供认不讳,又直指封鞅会杀她灭口,而今涉案人员皆已招供,皇上下令诛杀罪人,也是为了殿下好,长痛不如短痛,请殿下勿要怪罪于皇上。”
合懿接过来信笺却看都没看一眼便一把撕得粉碎,扬手撒在风中吹得漫天都是,她在飘扬的雪花中忽然痛苦地弯下了腰,一只手捂在凸起的腹部上,双腿一软,径直向地面瘫倒了下去。
知遥从宫墙夹道拐角转过来正见着这一幕。
她昨儿忐忑了一下午没明白合懿究竟遇上什么事了,晚上忍了很大一场才控制住自己没回公主府,到早上终于是忍不住了,没等合懿派人来接便独自纵马从端王府回去,谁成想没入府门便听说了那等变故,再一听合懿的车驾刚走不久,哪里还能等得住!
这一瞧简直要把小姑娘吓坏了,脚下生风似得便往那边跑过去。
裴嘉时也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去把合懿扶住,一边匆匆忙忙派人去传太医,一边和松青知遥一同把合懿往马车上送。
合懿一张脸已惨白地不见半分血色,额上冷汗涔涔,见着知遥忙拉住她的手,嘴唇开阖间却被巨大的痛楚袭击得发不出声音来。
松青到底与她心意相通,忙把话接过来,“郡主快往刑部天牢去,皇上要赐死主子爷!您快去拦住送毒酒的小内官!”
裴嘉时在一边听着却没出言阻止,知遥只觉得一头雾水,这关头也来不及再问,答应了一声便急忙往刑部天牢而去。
合懿情况不容乐观,裴嘉时不敢耽误,亲自驾着马车还是进了内宫门,在距离最近的翠安殿前停下来,几个人将合懿平放在榻上好一会儿才等到太医前来,太医到底眼力老道,只消瞧一眼便有了结论,“回裴少监,殿下这是要早产的迹象,不能拖,需得立刻传稳婆过来呀!”
“传,快去传!”
昨儿个才发生宫妃难产而亡的事儿,今儿又遇上长公主早产,裴嘉时也难得慌了神儿,踏出殿门简单安排了太医交代的诸事,便立刻前往太极宫了。
稳婆来得很快,但合懿的情况并没有随着稳婆的到来而有所好转,孩子胎位不正,最先出来的竟是脚,接生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稳婆身上让汗浸了个透湿,心里一面鼓敲得哐当震天响,双腿都是软的。
但没办法,这是皇家人,万一有什么好歹,一屋子人只怕都没有好下场。
太医和在场的几个稳婆相视一眼,豁了命的卖力吆喝给合懿打气,谁成想更要命的还在后边儿,那位孱弱的长公主躺在床上渐渐没了声气儿,任周围的人怎么呼喊都阻拦不了她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间微弱地叫着“世卿”两个字,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驸马的名字,一时间看得周围众人都止不住的心酸。
松青不敢离开,但早已派了人去太极宫通禀这儿的情形,只看皇帝究竟是不是真能放着自己亲姐姐的生死不顾也要杀了封鞅。
***
知遥从宫门出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到刑部,镇安候府的令牌一出果然畅行无阻,火急火燎地命人在前方带路,一路上恨不得十步并成一步走,紧赶慢赶到了封鞅的牢房前,正赶上那小内官弓着腰将手中酒杯递给他。
“慢着!”
知遥喊完了这一句才顾得上喘口气,两步冲上去打掉那杯酒,直直往封鞅面前一拦,话说得无法无天,“你去回禀皇上,除非让他亲自来捉拿了我,否则只要今日我在这里,这个人,谁都别想动!”
小内官瞧她从腰间当真拔出了长刀来,哪里还敢触霉头,退后几步立马就回宫禀告皇上请旨去了。
封鞅起身朝她道谢,嘴角还有些不体面的淤青,知遥看得清楚,倒是体人意地未曾多问,听他问起合懿的状况,犹疑了片刻才如实说来,“瞧着并不是很好,我走的时候她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担心她,但是却不能去看她,因为我要是一走,恐怕你就不好了,那就辜负了她的嘱托,你也别太担心,好好保重自己等她无事了自然来找你。”
知遥是个很难得的小姑娘,难得在有分寸,她来拦着不让赐死,但绝不会甘冒大不韪直接劫人出大牢。也难得在有眼色,就算好奇的抓心挠肝也不会在这种境况下多问一句。
两个人各怀心事分坐在小桌两侧,直到阳光从牢房向西边儿的一扇窗户照进来,那小内官又带着口谕折返了,不是要捉拿知遥,也不是换个法子赐死封鞅,而是传召他即刻进宫去翠安殿。
刑部到翠安殿是很长的一段路,长到封鞅恍惚觉得走过了一辈子,而这一辈子的尽头他的灵犀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以前说过生孩子会去鬼门关走一圈儿,要他一定陪着她,现在他来了,如果不能守到她回来,那他就去找她。
他去握住合懿的手,凑近她的耳边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过了很久,久到一段足以令人肝肠寸断的漫长时间,合懿才缓缓转过脸来,双目空洞地望着他,无声地流下一行泪,蹙着眉跟他说:“世卿,我疼……”
封鞅再也没忍住,一个大男人跪在生产的妻子床头当着一众人的面恸哭出声,边哭边说对不起。
几个稳婆瞧见合懿恢复了意识,忙又继续忙活起来,一直折腾到暮色四合,屋里终于传出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众人才都松开一口气。
松青将孩子洗干净包好递给封鞅,出门倒水才见对面廊沿下站了两个身影,仔细瞧了片刻惊得心头一跳,赶紧放下水盆,走过去恭恭敬敬见了个礼,“奴婢拜见皇上。”
皇帝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暮光中看不清楚,隔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句,“怎么样了?”
松青的话音儿都带着喜悦,“托皇上鸿福,母女皆平安,公主劳累了一天方才晕过去了,奴婢替主子谢皇上格外开恩。”
皇帝没再说话,转身迈步离去,只留下裴嘉时还在原地,松青看他半会儿方才明白过来,“难不成皇上仍然不肯放过主子爷吗?”
裴嘉时朝窗口抱孩子的影子看了看,嗓音清寒如水,“瑜美人昨儿生产,皇上也在褚慧宫守了大半天,结果只守到了孩子,大人没了。瑜美人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却没想过向皇上求救,一心想的都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命和皇上对她的情意拉着封鞅一起死,而封鞅呢,皇上这些年待他亦师亦友,他所做的却是欺君罔上。皇上不肯放过他,是在情理之中。”
松青说不出话来,进屋的时候看见封鞅坐在床边将孩子放在合懿怀里,他打湿了手帕给合懿擦脸上的汗水,目光缱绻而留恋,过了会儿,他俯下身在妻女的额上分别吻了下,这才站起来往外走,途经她身边时,她问:“主子爷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公主说吗?”
封鞅摇了摇头,说没有,“不要再跟她提起我就是对她最好的。”
他迈步出门,身姿一如既往的清傲挺拔,怎么瞧都不像是个囚犯。
昏睡的时候,合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封鞅趴在她的床头恸哭,一直说着对不起,她看不得他哭,一时心疼极了,想伸手去给他擦擦眼泪却抬不起来,身边好多人喊着要她再加把劲儿,她也就不断地为了安慰他而使劲儿,直到终于有力气能摸到他的脸那一刻,果然看见他笑了,她觉得心愿已了,这才允许自己闭上眼睛歇一会儿。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两天一夜后了,床边没有他的身影,一低头却在怀里发现个皱巴巴的小家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玺儿那般粉嫩可爱,松青说这就是小主子,她还有点不敢信……
合懿要细细在脑子里回想一下才能记起自己进宫的初衷,痛苦的记忆一霎那潮水一样的涌上来,她挣扎着要去见皇帝,松青连忙来拦,“您别去!”
倒也是,事发已经两天了,现在去恐怕已经晚了吧……
松青又补充说:“皇上到底法外开恩,没有要主子爷的命,但是将他罢了官,勒令……勒令封家返回祖籍,此生不得踏入帝都半步,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德,您现在不能再去求情了,知道吗?”
合懿呆愣了许久,是高兴吧,可又极度悲伤,“那……那他……他们已经走了吗?”
松青点点头,“昨日是裴嘉时亲自把人押送到城外的,所以……”
所以是走了,他在君令面前抛下她一个人走了,两个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合懿觉得心里被人掏空了,她忽然捂住脸,起初一点微弱的抽气声,而后到哽咽,最后实在克制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她把自己哭得直背过气去了,哭晕了,不用想着他,似乎还好受一点。
皇帝没来看过她,也没传令让她出宫回府,出事后第六日,兮柔得知消息来看她,带来了几件亲手做的小衣裳,陪着她吃饭,陪着她聊天,也陪着她一起发呆。
合懿时不时就会往宫外的方向看,看着看着不自觉就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兮柔心口上堵得她难受不已,这日下午临走时,犹豫再三,她拉住合懿的手,问:“既然舍不得,那如果要你为了他放弃长公主的身份你愿意吗?”
“可他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就已经放弃了。”合懿话音轻飘飘的,落在晚风里一吹就消散了,她其实记得,封鞅以前是问过这话的,但她那时给的回应是不愿意,所以也不能怪他,走到这地步,分开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灵犀不是的!”兮柔有些讶然,“他没有走,不仅没有走还一直就在城门外跪着,就为见你一面,你竟一直都不知道吗?”
“什么?”
合懿怎么会知道,知遥自从上回违抗圣意至今都被软禁在公主府里哪都去不了,她所有的消息都是松青从裴嘉时那里得来的,而裴嘉时呢,他所做的所说的都是经过皇帝的授意,皇帝不想让合懿知道,她从何得知?
她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抱着孩子便同兮柔一道往宫外去,因为知道沿路的动静足以惊动皇帝,而皇帝或许也不会愿意看见她,便未曾前去辞行,直到发觉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她心中陡然腾出一股酸楚,在马车中写了封亲笔信,请兮柔之后转交给皇帝。
马车出了宫门便直往东门而去,一路上兮柔都握着她的手,但她还是抖得厉害,等驾车的侍卫在门外回禀说到了时,合懿几乎是立刻起身出去,跳下马车举目四望,果然在城门不远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跪了四天四夜,风吹日晒,他被折磨得不像那么个神仙似得人物了,可合懿怎么会认错,她哭着跑过去,在坚硬的石板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他听见声响缓缓抬起头来,动作因为虚弱而有几分艰难,还没等完全看清,只觉得眼前人影闪了下,便有人携风带雨地一股脑扑进了他怀里,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声灌进来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
他伸出双臂去拥抱住她,手臂形成的熟悉的弧度才让他确定这就是他的灵犀,于是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紧,直到她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边说要喘不过气了。
合懿搂着他脖颈没有松开,哭着问:“你为什么不走?不怕阿玦改变心意再杀了你吗?”
封鞅说怕,“但我的妻女都在帝都,我又能去哪里,你当我自私也好,行如此之举皆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想见再你一面,或者余生的千千万万面,灵犀……”
“冀州有什么?”合懿截过他的话头,孩子气的问题,“如果我在那边受了委屈你会帮我出气吗?”
他轻轻的笑了笑,“在下不才,在冀州只有圣贤庄一处,门生二三,良田些许,比不得长公主千尊万贵,但此生倾其所有也绝不会让公主受半点委屈,不知公主可愿意信我这一回?”
“愿意!”
她像是在抢答,回答完也没给他喜极而泣的机会,侧过脸亲了亲他的鬓角,便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他跪的双腿麻木,起身的动作难免颤颤巍巍,她又是哭又是笑地揶揄了句,“你这会儿真像个八十岁的老头……”
封鞅不得入帝都的禁令谁也没去违背,上了马车后便在城外找了一处农家先借宿。
翌日清晨,兮柔派人来接合懿回城中一趟,她用两天时间遣散了府中的下人,各自给了一笔足够他们安身立命的银钱,又与知遥兮柔等人告了别。
临到松青那,合懿给她准备的银钱原本已够她两辈子吃喝不愁,但她无论如何不愿意自去,合懿只好答应她,又说去了冀州一定为她寻门好亲事。
松青一瞪眼,说她不正经,“我这辈子没想嫁人!”
她的心思合懿约莫也有点看明白了,不做强求,只让她临走之前去跟裴嘉时道个别,如果道别道别着改主意想留下了,回来说一声即可,但她到底是没去。
皇帝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但也没有任何旨意说要查封公主府,偌大的宅子和宅子里的若干珍宝便就闲置在了那里,合懿走后才由皇帝下令城卫司派人看守起来。
启程前往冀州那日是个好天气,初夏的暖阳高照,封鞅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合懿,登上马车后他透过车窗望出去,繁盛的帝都渐渐被甩在了身后,而前方,是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漫漫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到这里就结束了,咱们下本《祸宦》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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