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等局势稳定,我告诉阿耶,让阿耶定夺,必定还你和桃枝一个公道。”李琢期说,“阿慎将离宫,我绝不轻易放过他。”
“那若是届时七殿下反口咬妾,污蔑妾……殿下又当如何?”
“我不会信的。”听太子妃这么瞻前顾后,李琢期越发觉得难受,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这几年是我愧对你,没注意到他竟是如此……让你受委屈了。这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有殿下这一句,妾便觉得都值了。”太子妃低声说,靠在了李琢期胸口。
李琢期应了一声,低头在太子妃发顶轻轻一吻,缓缓闭上眼睛。他压根没注意到,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太子妃嘴角蓦然浮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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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谢忘之给的药膏效用强,也可能是这几日天气又冷下来,花粉飞得少,李齐慎身上发出的疹子陆陆续续消下去,上手摸时还能摸到几粒格外顽固的,光看则完全看不出来。
铜镜磨得光亮,但不好辨别颜色,李齐慎摸了几下,说不准红斑褪全了没,单手提着领口,问边上的常足:“你看看,疹子消了吗?”
常足凑过去一点,仔细看了看,又拉远几步,再看了看,得出结论,摇摇头:“回殿下,没了,一点儿都没了。”
李齐慎松了口气,把领子拉回去:“那就不必再煎药了,我嫌苦。”
“这倒不好说……要不再宣太医来看看?”常足胆子小,“这疹子消下去也没几日,奴婢不太放心,怕复发。”
“也行。”
常足应声,当即要出门去请太医,还没转身,突然从门口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御前的掌案太监冯延,恭恭敬敬地朝着李齐慎行了个礼:“见过殿下。请殿下立即前去紫宸殿,免得陛下与太子殿下等急了。”
李齐慎微微一怔,心里霎时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一副不知事的模样:“哦?叫我去做什么?”
“臣不知。”冯延真不知道,“陛下只派臣前来请您,别的臣一概不知。”
“我知道了。”李齐慎不讨厌这个肃穆沉默的掌案太监,不为难他,“那便去吧。”
“是。”冯延应声,往边上退开几步,等着李齐慎先走。
李齐慎不推让,也不多说话,抬腿出门。
今日天气和前几日截然不同,分明都过了上巳节,却格外冷,天上灰蒙蒙的,太阳像是个烫着白边儿的饼,温温吞吞,乍一看反倒让人觉得冷。李齐慎埋头走了一阵,一言不发,到紫宸殿前却忽然止步,抬头看了看天,眼瞳里倒映出泛灰的薄云。
“殿下?”冯延以为他是怎么了,“可是有何处不妥?”
李齐慎收回视线,跨过门槛:“或许要下雪呢。”
一脚刚踩进紫宸殿,还没站稳,一只茶盏直直地飞过来,李齐慎浑身紧绷,猛地侧身避开,看着茶盏撞到门框再落地。茶盏砸得稀碎,瓷屑飞溅,滚烫的茶水一直泼上他圆领袍的衣摆。
“孽障!”李承儆怒气冲冲,中气十足,“你丢尽了李氏的脸,还敢来见我!”
李齐慎一愣,心说又不是我要来的,我丢的脸显然也没你多,但他不至于说出来找死,装作没看见茶盏,兀自进门,意思意思朝着李承儆行了个礼:“阿耶和阿兄叫我来,有什么事?”
“你自己好好想想,干了什么事!”李承儆怒意未消。
李齐慎懒得理他,视线一转,落到边上。
李琢期确实在,一脸肃穆,看不出什么,眼睛却死死盯着李齐慎,好像李齐慎抢了他到嘴边的肉。他边上的是太子妃,裹着滚绒边的披风,面色苍白,似乎没怎么上妆,整个人越发寡淡。
再边上则是桃枝,跪坐在地上,听见李齐慎进门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和他撞上视线,又迅速低头,死死压低身子,放在膝上的双手紧张地反复舒展蜷缩。
人都是熟人,李齐慎一时却摸不准李琢期想干什么,直截了当:“我不知道。”
李承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事儿自然是早就说了的,下朝后李琢期带着太子妃和桃枝过来,人证物证皆有,男人满眼通红,两个女人则哭哭啼啼,说得李齐慎像是世间罕有的恶人。
李承儆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强辱了个婢女而已,给她个侍妾的身份打发了便是,就算是辱了哪家贵女,也大不了娶进门,依旧粉饰太平。但涉及太子妃,当年的事儿闹出来,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心里却若有若无地梗着,这倒是个补偿的机会。
不过总要分个亲疏远近,李齐慎再不亲,也是自己的儿子,李承儆想好了要先敲打,只要李齐慎肯跪下来求饶,他就做主把这事儿摆平。
然而眼下李齐慎站在殿里,还敢这么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李承儆没地方先做严父再装慈父,恼得把话往李琢期身上一推:“玉成!你说。”
“是。”李琢期盯着李齐慎,一脸沉痛,“阿慎,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错事?”
李齐慎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了?”
他是真不知道,但他长得冷,不笑时眉眼冷峻,这副神色落进李琢期眼里,茫然也变成了挑衅。李琢期越发恼怒,深吸一口气:“太子妃体恤你,派这宫人来送新药,你缘何借此强辱桃枝?又缘何以言语侮辱太子妃?你可知这是我的妻,是你的长嫂!你做出这种行径,不啻虎狼,枉到人间走一遭!”
让他这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李齐慎却没恼,视线从李琢期到桃枝,打了个转儿,然后落回李琢期脸上。
“证据呢?”他丝毫不慌,“若只是凭一张嘴,那还是算了吧。我也能说,阿兄上回借故来清思殿,不仅辱我殿里的婢女,还辱我殿里的内侍呢。”
第49章 对质
“……你!”李琢期难以想象李齐慎能说出这种话, 气得脸上一白一红,“不知廉耻!”
“证据。”李齐慎还是没恼,平静地看着李琢期,“能以这种罪名诬蔑中伤, 才是不知廉耻吧?”
放在平常, 李齐慎这个态度,李琢期总会多想一想, 但涉及太子妃,当初未能保住萧贵妃的怒气一同冲上来, 恼得他只想活剥了李齐慎。君臣父子,当年他不能冲着李承儆发怒,现下眼前的少年承受的就是叠加的怒火。
李琢期深吸一口气:“桃枝。”
“……是。”桃枝知道该自己开口,当时在太子妃那儿重复过无数遍,真面对那双犹如揉了碎金的眼睛,她居然一时不敢开口,沉默片刻才颤着嗓子,“奴婢当、当时挣扎,从七殿下的外袍上撕下来金线……此外,七殿下侮辱奴婢时, 奴婢、奴婢还看到,殿下身上有胎记。”
李齐慎瞥了桃枝一眼, 没说话。
“人证物证俱在, 你还有什么可说?”李琢期还以为他是心虚, 一阵失望, “阿慎,我自认待你不错,尽了阿兄的职责,你年少气盛,或许情难自抑,但你也不能……”
“阿兄想要如何?”李齐慎忽然开口。
“……道歉,且你要发誓,此生不再靠近东宫。桃枝……若是你有心,便收进殿里做个侍妾,否则偿金。”李琢期也不是真想让李齐慎死,否则也不会只带着太子妃和桃枝,偷偷摸摸地只告诉李承儆,但他当时已经答应了太子妃,只好求助地看了看阿耶,“其他的由阿耶定夺吧。”
李承儆可算找着机会发挥了,轻咳一声:“阿慎,阿耶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谅你年少,姑且饶你一命。可还有话说?”
“有。”李齐慎神色不变,“若我没做过,是太子妃和这婢女诬蔑,那又当如何?”
“一个女人,为人在世,要的不就是清白吗。”太子妃稳操胜券,哀怨地看了李齐慎一眼,再看向李琢期,“妾与桃枝,何故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呢?”
李齐慎不想理她,也看着李琢期:“我只问这一句,若我没做过,该当如何?”
“那你想如何?”李琢期怒了。
“我杀了她。”李齐慎无声地开口,刻意放慢嘴唇张合的动作,让李琢期能读出来,“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李琢期眼瞳一缩,李齐慎却别开头,垂眼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桃枝,“刚才这婢女说,从我外袍上撕了金线,还看到我身上的胎记。那现在请阿耶做个见证,让她说,我身上有什么胎记。”
“说。”李承儆只觉得他是垂死挣扎,“你说,让他听听,到底是什么。”
“是。奴婢当时看见、看见殿下胸口,有一片胎记。”桃枝抬手在自己肩下比了比,画了个直到胸口的大圈儿,“就在这儿……大概这个大小,红色的。”
“现在说了。”李琢期皱着眉,“你还想怎么狡辩?”
“阿慎?”李承儆也看向他。
李齐慎却没看阿耶和阿兄,他的视线飘飘渺渺,落在稍远处的太子妃身上。他很平静,神色如常,眉眼却冷峻,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岭。
太子妃莫名地浑身一颤,转念又不慌,盯回去:“七殿下是还想说什么吗?”
“请诸位睁大眼睛看看,”李齐慎抬手,指尖搭在领口,一点点拉开,“我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
领口敞开,刚好扯到桃枝先前比划的位置,露出少年尚且单薄的身子。李齐慎的肤色随了慕容飞雀,比汉人更显得苍白,肌肤白皙,锁骨突出,露出的胸口犹如玉雕,哪里看得出什么胎记,遑论是红色那么扎眼。
“……不可能!”太子妃眼瞳一缩,踉跄几步,“不可能!你用什么法子把胎记去了!”
桃枝也惊了,瞪大眼睛,嘴唇发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我身上根本没什么胎记。要除胎记也不可能,先不说有没有这种办法,就算我身上真有,难道能未卜先知,提前去了胎记?”李齐慎收拢外袍,“我猜是这婢女不知道从哪儿听来假消息,就当作证据污蔑我。”
“……不,不是……”桃枝慌了,“那天,那天奴婢分明看见,七殿下身上有胎记,真的有,真的有……”
她哪儿知道李齐慎那是发的疹子,当晚殿里灯不够,才没看出来,只能反复念叨。但桃枝和太子妃先前早就一口咬定李齐慎身上有胎记,且是亲眼所见,现下这胎记却不知所踪,她彻底慌了神,脑子里一团乱麻,居然哭了出声。
太子妃倒还好,迅速举了别的证据:“那金线呢?是不是从你外袍上勾下来的?”
知道李齐慎胸口没胎记,李承儆心里就偏向了这个儿子,但又不想回头说自己错了,咳了一声:“阿慎,这你又怎么解释?”
“那得问太子妃啊。”李齐慎笑笑,“当日太子妃确实派这宫女来我殿里,送了参。只不过这婢女没走,非说承了阿兄和太子妃的命令,要教我人事,我殿里的少监可作证。我不愿意,她就上前拉扯,想来是那时候扯下来的。”
李琢期一愣,诧异地看了太子妃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令?”
太子妃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殿下,妾也是、也是……”
“事到如今,我倒想问问,我和太子妃究竟有什么仇怨?年前滑胎,诬蔑我行厌胜之术,阿兄爱妻心切,夜半带人闯清思殿搜查;如今竟然伙同婢女,捏造证据,说我犯此大罪。”李齐慎没让她“也是”下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在宫里,还真有活路可走吗?”
“世人言长嫂如母,我阿娘去得早,却没想到太子妃竟是如此恨我。”他顿了顿,看着李琢期,“先三番五次诬蔑我,枉为人嫂;以此法离间我与阿兄,不惜令阿兄蒙羞,枉为人妇。我看太子妃才是不啻虎狼,枉在人间走一遭!”
“阿慎……”李琢期也慌了,顾不上太子妃,“你……”
“我记得宫里的皇子公主,出生时稳婆会洗身子,若有胎记,则会记档,免得将来说不清。”李齐慎发完脾气,平静下来,幽幽地说,“渺渺十五年,我与阿耶、阿兄同在大明宫,竟是连我身上有没有胎记都不知道。”
他对这两人从来就没有过期待,真说出口,其实也不是遗憾,只是觉得好笑。清白证明了,李齐慎懒得和这些人同处一室,转身就走,一路朝着玄元殿去。
冷风刮过,灰蒙蒙的云碎裂,忽然飘起细细的雪,落在他发上脸上,浓密的眼睫上星星点点。少年迎着风雪,紧抿嘴唇,一步步往前走。
在他身后,紫宸殿里李承儆自觉丢尽面子,大怒,又摔了只茶盏,正落在李琢期面前:“你是什么?阿慎是什么?堂堂太子,想出这种法子来中伤自己的弟弟!他阿娘是鲜卑人,动得了你的位置吗,你这么容不得他?是不是还要效仿前朝,杀了他,再杀了你阿耶?!”
“……阿耶恕罪!”这话李琢期哪儿敢接,他直挺挺跪下,“这回是我的错,实在是一时怒气,误信谗言,这才……”
他一扭头,看见太子妃都觉得恼,“你还不跪下!”
“陛下恕罪!”太子妃赶紧跪下,事到如今,桃枝就是替死鬼,“陛下明鉴,是这婢女回来说的!妾也不知真相,遭受奸人蒙蔽,这才……才做出伤了七殿下的事。”
桃枝惊了,赶紧膝行上前,哐哐磕了两个响头:“陛下明鉴,明鉴啊……奴婢也是被逼的!是被逼的……”
太子妃生怕桃枝把实话说出来,顾不得世家贵女的规矩,上前一个巴掌,劈得桃枝歪斜在地,面上迅速浮起两个红印。她一咬牙:“休想胡言乱语,再攀咬谁!我看是你勾引七殿下不成,起了坏心,到我面前来诬蔑殿下,我信你,你反倒如此!”
桃枝被打得眼泪都出来了,又怕太子妃再打,呜呜咽咽地往太子的方向爬。太子妃哪儿能让桃枝靠近夫君,伸手揪住她的头发,手上一用力,居然硬生生揪下一撮,痛得桃枝一声杀鸡般的惨叫。
座下一片混乱,李承儆在座上,耳边嗡嗡作响,脑子也开始发疼,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都不顺眼,恨不得再摔十套八套茶盏。
他头上压着的历代皇帝,除了个进不得玄元殿的天后,代代都是明君,史书上大夸特夸,到他这里,李承儆从小由四位太傅教导,都是经世大儒,开口必提前朝。李承儆生平最想做的事,无非是证明自己胜过先祖。
然而现下外忧内患,朝上那帮朝臣不长眼睛,总觉得他不如父亲和祖父,上个折子都唧唧歪歪;家里仅有的两个儿子互相撕咬,太子妃像个乡野村妇一样抓着个婢女乱打。
这些声音乌泱泱地混在一起,像是反复提醒他――
――你不如父亲!不如祖父!不如任何一位皇帝!
“行了!”李承儆狠狠一拍扶手。
座下三个人浑身一颤,霎时不敢动了,乖乖僵在原地,看着倒有几分可笑。
“这婢女,诬蔑皇子,杖杀。太子妃轻信谗言,杖三十,禁足半年。”李承儆起身,最后看了李琢期一眼,“你也给我好好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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