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带在路上打算吃的干粮,恐怕也早就被难民瓜分干净了。
人只有饿极了的时候,才会做出有违内心道德良心之事,因为当下活着太不容易,而放弃自尊与修养,显得容易多了。
绕过村落,又走上了官道,这条官道不宽,窄窄的大约只能让两辆小马车并排通过。
煜州,是鱼水之乡,也是书墨之乡,本应当是天赐王朝九州之中,最山明水秀之地,十步一画,处处风光。
大寒一过,煜州落雪了,一条长路看过去,萧条且枯索,整条路旁都是树,却也都是枯树枝,明年春暖花开,这些树棵棵都是垂柳,当如烟雨,会很漂亮,不过战争结束前,秦鹿与梁妄恐怕都看不到了。
没有马车代步,秦鹿与梁妄步行的速度也被风雪减慢了许多,走到半路遇见一个茅草凉亭,两人走了半天,还是选择暂且休息一会儿。
坐在茅草凉亭内,秦鹿靠着梁妄的肩,回想起自己以前也来过州水城外的田粮镇,大约再走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了。
田粮镇之所以叫这个称呼,便是因为四周遍野尽是良田,因为土地肥沃,每年的产粮都比其他地方多处许多。
秦鹿记得以前在轩城,米铺的老板若说他的米是田粮镇出来的,必然是贵出其他米一些。
如今还未到田粮镇,便阴风阵阵随着风雪而来,吹在脸上,似乎还有隐隐未散的血腥味儿。
许久未经历的战争,安定了不过百年就重新纷乱,叫秦鹿回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她也曾身穿铠甲披肩上阵,独独一人赤诚的热血,其实救不回一个衰败的国度。
以往是因为西齐皇帝昏庸,而今,却是因为他人觊觎。
歇好了之后,两人继续上路,才走到田粮镇的镇口,秦鹿便能察觉到从镇子里传来的丝丝凉意了。
那不是冬日的风吹出来的寒冷,而是有无数魂魄积攒而成的怨气,连带着周遭冬花都不开了。
秦鹿与梁妄一同进入镇子,她也是鬼,只是披着一具人身,并无生气,也激不起这些鬼魂的回应。反而是梁妄,即便曾经死过,却也依旧以道仙的身份活过来了,他是半人半仙,亦或者可以说是半鬼半仙,身体里尚且残留着一丝生气。
因为他的身份,那些稍有意识的鬼魂不敢靠近。
镇子里的尸体如那欢意茶楼门前的男人说得一般,有许多人的死相看上去是一瞬亡故,毫无防备,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个男人只看到了一条街上的尸体,而整个镇子里的尸体,大约有上千人那么多。
秦鹿一直牵着梁妄的手,每看多一具尸体,手中的力气便加重一分,直到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看见多少个死人,才感觉到了从内心生出的无望与悲哀。
这些人中,还有小孩儿。
有的人被开膛破肚,有的人被奸污,不光是才过十岁的女娃娃,秦鹿甚至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儿,脱了裤子,某处肉腐烂发臭,遭受着非人折磨而死。
她于飘荡的魂魄中,看到了那一对姐弟。
弟弟牵着姐姐的手,随着阴风于巷子里飘荡,这处来,那处去,犹如一片纸,毫无目的,也无意识,但他们与其他魂魄有一个共同点,便是每一缕魂中,都含着无法消散的怨气。
那些怨气,困着他们,叫他们无法离开,无法转世,无法摆脱今生宿命。
眼见着天色不早,秦鹿与梁妄几乎走遍了整个儿田粮镇,也见不到一个有意识的魂魄,但能确定的是,这地方的怨气的确很深,若有人走过,必然会被沾染上,只是散发这些怨气的魂魄,暂且不在田粮镇中。
日落余晖洒在镇子里的房顶上,天气太冷,白雪于屋顶堆积了厚厚一层,整个儿田粮镇从外看来,便是一片无际的白色。
秦鹿站在一家客栈门前,望着巷子里累加在一起的倭国人尸体,阵阵恶臭发来,她忍不住伸手捂着口鼻,险些干呕,低声道了句:“今晚要在这地方守株待兔吗?”
人若死,魂魄离自己的尸体不会太远,若是能力强大的,倒是可以走远一些,但再远,也不会超过百里地,大多死去之人,都只会在自己方圆十里的地方飘荡,有的甚至更为禁锢,便是百步。
那个发散怨气的魂魄,终要回来的。
梁妄见那巷子里的倭国人似乎只是一部分,于是他拉着秦鹿,走过巷子,到了另一条街上,而后瞧见街上的尸体。
其他人的死相倒还能看,这条街上的人却死得太过惨烈,一个男人被高高吊在墙上,肠子挂了满腹,皮肉脱离,结了冰霜,而那缩在角落里的婴孩当是被狠狠摔死,妇女衣衫不整,施暴者的裤子挂在膝窝。
梁妄顺着这条街望到底,一眼看过去,除了覆盖满地的白色之外,似乎还能看见很久之前的景象。
那日大雨,入镇子里的异国小分队不止一支,另一边街道与这边街道,都有人在肆意虐杀他人,他们都是同时死的,杀死他们的不是锋利的刀,也不是从天而降的雨。
梁妄朝前走了几步,这条街道,与另一条街道相连,就在这个街口的转角处,一把破旧的黄油纸伞被风吹到了一旁,倒反过来,伞里堆了许多雪。
秦鹿与梁妄站在路口处,看见的,便是一家几口逃脱不掉的死状,而她也看见了那牵着手的姐弟俩的尸体。
梁妄走到一处,慢慢蹲下,以手挥去了地面上的雪,掌心压下冰凉的青石板,他手腕上的红绳垂地,犹如藤蔓野蛮生长,骤然如网一般遍布在整条街上,顺着白雪爬了过去。
突然,红绳蔓延到一处停止不前,而覆盖在雪地上的红色巨网猛地震动,秦鹿浑身一颤,耳畔骤然听见一道尖利的叫声,像是女子的哭喊,又像是飓风吹过巷口发出的如泣哀嚎。
秦鹿猛地伸手捂住双耳,然而这声音不论她捂着耳朵有多紧都无法躲避,秦鹿往后退了两步,便见梁妄按在地面上的手微微颤抖,一旁房屋上的白雪簌簌落下,冰凌坠地碎成了一粒粒冰渣。
尖叫声没停,而飘荡在街上的所有魂魄,都像是重新感受了一次死亡,他们四下散开,同时发出了鬼嚎。
秦鹿的头都被这叫声给喊疼了,她咬牙切齿忍耐着,直到眼前一片犯花,街巷都看不太清了,双膝一软,梁妄松了手,转身扶住了将要扑倒的秦鹿,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抚过她的发丝。
“没事了,小鹿。”梁妄眉心紧皱,又拍了拍她的后背心,大约几个呼吸之间,秦鹿那从身体里一丝丝剥离出去的力气重新回到了体内,她的意识也渐渐归位,能看见的地方,没有红线布成的网,却有被打乱奔跑的鬼魂。
秦鹿深吸几口气,问梁妄:“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杀死这些人的声音。”梁妄看向还在那尖利叫声中不断逃窜的魂魄,道:“杀死这些人的,不是人间利器,而起鬼魂的戾气。”
“《道者阴阳》中有提,世有轮回,上至山海仙境,下至阴曹地府,地府有牢为地狱,困锁恶魂,日夜鬼哭狼嚎,鬼哭狼嚎便是鬼魂戾气。”秦鹿慢慢看向梁妄:“恶鬼戾气,可以杀人,但怎么能杀这么多人?”
“非一般恶。”梁妄说罢,眉头轻皱,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蹲过的地方,隐隐能瞧见一道幻影。
眼神中闪过些许不忍,又说:“非一般恶,必受过非一般折磨。”
秦鹿看着被梁妄扫去白雪的青石板,这地方曾流淌过人的鲜血,还藏在石头缝隙里,隐隐发着难以消散的怨气,痛斥着战争中的恶行。
杀之,好过辱之、折磨之。
秦鹿目光一怔,忽而抬头朝前方看去。
太阳不知何时落山,此时天还未完全暗下,能瞧见周遭魂魄散去,纷纷躲开这两条街,却有一抹身影,于白雪薄雾中慢慢走近。
秦鹿微微皱眉,好似能听见铃铛声。
梁妄拉着秦鹿的手,将人藏于自己身后,目光落在那慢慢靠近的身影上,便见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姑娘,衣衫褴褛,身上还有伤,双环垂鬓散了一个,瑟瑟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那铃铛声,便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生锈的长生圈,一般富贵人家才会给小孩儿戴这些,意图让孩子茁壮成长,健康长寿。
大多是两个金手镯,两个金脚镯,再有一个长命锁。
不过这个小姑娘家境显然不好,她脖子上的长生圈是铁的,上面没挂锁,只挂了个铃铛。
她不是人。
秦鹿看得出来,没有哪个人,能在这个镇子里活下去,更何况她似乎也不觉得冷,光着脚,等走到秦鹿与梁妄跟前了,才用一双桃花眼望向他们俩,胆怯,却清澈,发自肺腑地问了句:“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身高九尺的男人?他比公子你还要高些,脸上这儿,有一条刀疤。”
小姑娘伸手指着自己的左边脸颊,从鼻梁处将刀疤直直地划到了耳根。
秦鹿微微皱眉,小姑娘又说:“我与他走散了,不知为何,镇子里的人从不与我说话……你们有见过他吗?”
梁妄微眯双眼,问了句:“你已死多时了,自己知晓吗?”
小姑娘显然没想到,惊诧地望着眼前两人,又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死了,所以那些看见的人……也都不是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有事,所以晚更了。
第118章 遥归烟西:七
一个人, 如何会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迎着街道上的寒风,秦鹿慎重地打量眼前少女的魂魄, 毫无杂质,干净地甚至没有任何邪念,也未被周围的怨气所侵蚀。
很奇怪,如若这少女真是战争中无奈而死的,即便是忘了自己的死因,也不应该身处田粮镇, 却不似那些在田粮镇里死去的人,她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屏蔽了怨气的干扰。
挂在少女胸前的铃铛只要风一吹就响, 人死了,可铃铛未死, 为何风吹过,铃铛声却这么清晰?就像是有什么一直在守护着她一样。
秦鹿轻轻扯了扯梁妄的手, 朝他看了一眼,便是在询问眼前这少女的魂魄是否足够安全, 秦鹿似乎能从她身上看到一些古怪,却摸不清古怪在哪儿。
梁妄给了秦鹿一个安慰的眼神, 眼眸半垂,沉默了片刻后,对少女道:“不如我们领你去找你想找的人。”
秦鹿一怔,又认真看了少女一眼。
小姑娘听见这话,方迷茫失落的眼顿时明亮起来, 她比秦鹿都要矮一些,看着梁妄便真真地昂着头的。
小姑娘笑起来时有两颗小虎牙,眼眸弯弯,煞是好看,加上她那两个双环垂鬓,显出几分天真单纯来,她也不怕生人,连连点头道:“若两位好心人能替我找到他,那就最好了!”
“替你找人,便要问得多些了。”秦鹿略微弯下腰,与小姑娘平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
“我叫红红,阮红红。”小姑娘说罢,想了想,又道:“我是末州宿水人。”
“那你要找的那个男人,脸上有刀疤的,他叫什么?是哪儿的人?”秦鹿见小姑娘回答得快,对他们并无提防的样子,又问。
阮红红咬着下唇,当秦鹿提起这个人时,她一瞬犹豫,摇了摇头道:“我……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为何?”秦鹿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值得信赖些,便道:“红红,我身边这位是个大人物,他有本事找到你想找的人,但你必须得告诉我你想找谁,否则这世上脸上有刀疤的人那般多,我又怎知哪个是你想找的?”
小姑娘的双手垂在身侧,紧张地看向他们俩,她捏着袖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叫余劲佟,也是末州宿水人,他是……他、他是我爹。”
最后那声,很小,若非秦鹿离得近,根本就听不清。
不过当小姑娘说完,便低着头一直沉默后,秦鹿便没有再继续问了,有些话不能逼得太急了,尤其是面对一个看不透的鬼魂。
小姑娘说她叫阮红红,姓阮,她说她爹却叫余劲佟,姓余,一般除非入赘,否则孩子不太可能随娘姓。
秦鹿直起身子,见天色已暗,周遭魂魄怕是被梁妄方才所施法术给逼退了,附近的两条街上都是空荡荡的,也无人打扰,干脆提议:“连夜出镇子也未必安全,王爷要不要今晚就在这儿歇下?”
秦鹿问完,阮红红一瞬惊愣,她猛地抬头看向梁妄,似乎带着惧怕,问了句:“你……你是天赐的王爷?”
梁妄朝她瞥了一眼,秦鹿道:“不,他是西齐的王爷。”
“西齐?”阮红红一怔,于她这个年龄的,对于西齐的印象少之又少,若身侧的人不提,书中也不学,恐怕并不知晓西齐是什么朝代,何时灭亡的,但只要不是天赐的王爷,阮红红都不怕。
小姑娘显然松了口气,秦鹿见她头发散乱,伸手碰了碰她,魂魄,只能与魂魄想触碰,秦鹿已经有人身了,若非是有一定修为,能练成人身的鬼,一般人是触碰不到的,可秦鹿居然能碰上对方。
手指落在阮红红弱小的肩上时,秦鹿心中的诧异更甚,有意识的鬼,不代表有触碰生物的权利,一如她当年在南都城外的山上飘荡了好几年,却从未触碰过一花一木,她不会修炼,没有法术,不像白衣。
秦鹿原以为,阮红红有意识,大约与多年前见过的周熠相似,能化影,却无形,只是没想到,阮红红居然能叫人碰到实体。
秦鹿落在阮红红肩上的手轻轻捏了捏,小姑娘不解地抬头看向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紧张得不敢动弹。
秦鹿一瞬觉得自己唐突,于是收回了手,走到路边找了家看上去还算不错的客栈,推开门后道:“进来吧。”
梁妄率先一步跨入了客栈,阮红红还站在门外有些犹豫,她侧过脸看了一眼面前的街道,满眼的尸体没将她吓到,反而是突然刮过来的一阵阴风叫她似有感触,被风吹动咕噜噜滚到客栈门口的黄伞,惊得她一瞬跳进了客栈里,没有回头。
黄油纸伞靠着客栈门前的柱子,被风吹得手握杆一直晃晃悠悠敲打柱身,哒哒几下,仿若不住靠近的脚步。
秦鹿觉得阴森古怪,于是走到门前朝外看了一眼,街道上连条鬼魂都没有,只是飘了一天一夜的雪,渐渐大了起来。
她将客栈的房门关上,索性这家客栈里头没有人住过,也无尸体在里头,只是田粮镇里满是尸体,血腥味儿早就遍布,就是想遮也是遮不住的。
秦鹿上了二楼,找了间看上去尚且不错的房间,从柜子里找出了被褥,被子没经晒过,前段时间又下了雨,冰凉潮湿,她将被子取出挂在了一旁的屏风上,再下楼去厨房找炭火。
客栈后院里种了一株梅花,从根底开始腐烂,梅花的枝头上唯有三朵腊梅,枯萎着耷拉下来,已经不怎香了。
秦鹿在后院厨房找到了一炉炭火与火折子,提到二楼的房门前才发现,走廊上蹲着个人。
阮红红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客栈之后,秦鹿就没管过那个小姑娘了,小姑娘倒也乖巧,因为胆怯不敢离远,故而就靠坐在离梁妄房门前不远的走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楼梯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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