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赵容显冷声喝道。
私下往来,他都是喊顾砚的字,喊他的名,是把他当成属下。
顾砚双手抱拳,一副整装待命的模样:“属下在,殿下可是要我去杀了苏向晚?”
赵容显心膛里的火烧得越发灼热。
怒火烧到了喉间,吐出来的话都成了寒冰,“本王看你是闲过了头,除了盯着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就没的别的事可做了吗?”
“她诋毁了殿下。”顾砚出声道。
这就不是不相干的事了,一介商户之女,口无遮拦,半点不把赵容显放在眼里。
“在你心里,本王就是这般蛮横之人吗?”赵容显压下了心头的翻涌,“这满京城里头街头巷尾,每日都有人在骂本王,难道都要尽数杀了吗?”
顾砚低头不说话。
从前旁人诋毁谩骂的话,压根进不了他的耳朵,赵容显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哪怕是朝堂上有人直接上奏弹劾当着面数着他的罪行骂他,他也是理直气壮地认了,对于这些闲言闲语,他从不在意。
那苏向晚能将赵容显气成这样子,肯定还做了什么冒犯冲撞之事,不然赵容显不会这么反常。
但眼下看来,赵容显能容得下苏向晚,并不想杀她。
“是属下会错意了。”他低头,语气也软了下来。
赵容显也恢复了平静,声音里多了几丝温和,不似先前那般冷淡,“顾砚,本王问你话,你如实回答,不得欺瞒。”
“属下绝不欺瞒。”顾砚连忙道。
然而赵容显却没有马上开口。
他在竹木栈道上,对着碧绿平静的水面,似酝酿了几番,这才道:“本王很讨人厌吗?”
顾砚猛地抬起头来。
他原本以为赵容显这么严肃,心下忐忑得紧要,不料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
“答。”他道。
顾砚不会撒谎,他道:“外人不懂王爷,其实王爷面冷心软。”
他很小之时,就被父亲派进宫中当赵容显的伴读。
那时候赵容显还不是眼下这样刻薄又冷硬的性子,当时皇帝对他尤其纵容,所有人都惧怕他,捧着他,不敢得罪他,他有足够任性的资本,但他从不任性,相反,顾砚从未见过比他更加乖巧的孩子了。
当时国子监内一同读书的王公子弟也不少,又都是调皮爱玩的年纪,旁人都会在一块打闹起哄,他从不参与,顾砚记得当时赵容显同他说――他们同我玩,却都怕我怕得紧,生怕得罪了我,玩也玩得不高兴,若然我要是再有哪里磕着碰着,又少不得要连累别人受罚,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呆着便好。
他不想做个任性的人,也不想给任何人带来困扰和麻烦。
他觉得这样做,大家都不会厌恶他,畏惧他,大抵是失去了双亲的缘故,他很是敏感,也很希望得到旁人的认可和喜欢。
但有时候并不是他足够忍让就可以如愿的。
赵昌陵那时候也在国子监,他对赵容显怨恨颇深,便觉得他是故作姿态,性子高傲,看不起旁人,所以不愿意跟别人玩,于是联合旁人暗地里孤立起赵容显来。
赵容显那时候说什么呢?
顾砚想了想,大概是说,子书,大皇子怨恨我抢了他的东西,因着皇上的偏爱,他处处备受压制,又遭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往后让着他便是。
这一让,便让出了祸。
赵容显越是让,赵昌陵就越觉得他看不起人,而后更是绘了一副月季花,拿着已经逝去的太子妃娘娘来挑衅赵容显,这才引得他耐不住性子,撕了那画。
不过也只是撕了而已,而后皇上处罚赵昌陵,不是赵容显的意愿,他要将仇恨尽数算在他身上,谁也没办法。
心疼弟弟受了气的东阳公主想帮赵昌陵讨回公道,于是买通了赵容显的乳母对他痛下杀手,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的性子才开始完全变了的。
赵容显责怪他护主不力,态度强硬地想要把他赶走。
顾砚小时候笨,蠢得像块木头,也幸好他够倔,任凭赵容显怎么打骂怎么赶他,他都屁颠颠地跟在后头,后来许是知晓赶不走他了,也就由着他了。
他父亲而后同他说,赵容显是怕护不住他才想赶他走的。
顾砚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哪怕旁人如何说赵容显的不好,他都知道,赵容显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护着追随于他,忠心于他的那些人。
哪怕他咄咄逼人,蛮不讲理,嚣张自负,那也是被逼出来的。
“面冷……所以本王的确很讨人厌。”赵容显语气平淡,顾砚听不出他的意思。
“属下知道王爷这般是有原因的。”顾砚想不出好的比喻,只能道:“就好似一条狗冲着你叫,却并不是真的要咬你,而是告诉你它很凶,让你不要招惹它。”
赵容显冷了脸:“住口。”
他不该问顾砚的,明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顾砚果真就不敢再出声了。
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后来大家震慑于豫王殿下传说中的残暴不仁,果真就不敢再肆无忌惮。
他原先也是比之临王再温和宽容不过的人。
只是旁人容不得他做一个温和宽容的人罢了。
赵容显复看他:“你们两兄妹,若然不会说话,往后就当个哑巴。”
顾砚脸色讪讪的。
其实不怪顾婉那么想。
他也觉着赵容显这些时候对顾婉的事情有些关注过头了。
顾砚想不明白,可他也不敢问。
他老老实实地当哑巴。
赵容显正回了神色,跟着吩咐道:“本王眼下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办。”
该做正事了!
苏向晚跟顾婉都不敢继续在别院多待,早早地就启程回府。
天色尚早,两人又在外头逛了一会,这才分道扬镳回了各自府上。
马车穿过熟悉的街口,猛地就停了下来。
苏向晚被劫过一次马车,心有余悸,当下竖起了十二分的防备,立刻就挑开了帘子。
然而没有什么劫匪和歹徒,前头不过跪了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看着无助得紧。
这一头都是贵人区域,管控得严格,但凡穷苦一些的都要被驱逐开去,毕竟先前也经常出现了当街拦车乞讨或者碰瓷的事情,那些贵人们顾着名声,给了钱又气得牙痒痒,只能去为难京兆尹,最后就有了这个一刀切的法子。
这对母子出现在这里,着实是蹊跷。
她们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
这里是回苏府的必经之路,又恰是寂静的巷子里头,不容易让旁人发现,所以这对母子在这里等着的人……
是她。
苏向晚下了马车来。
就近了看,她才觉着有些面熟。
红玉认出来了,“小姐,这不是那日被临王殿下所救的那个孩子吗?”
孩子是当日那个孩子,母亲却不是。
她最先看到带着小孩子的女人,所以先入为主地觉得她们是母子。
但她之前见过这小孩子的母亲,不是眼前这一个。
那天慌张寻找孩子的母亲,虽然穿着麻布衣衫,但十分素净简洁,看着是普通老百姓,但应该生活尚可,没吃过什么苦头。
眼前这个脸色蜡黄,头发脏乱,可见是连澡都多日没洗了,是吃了大苦头的。
她还没开头,那女人就开始哭着对她磕头了,“贵人小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儿子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他不能没了娘啊,求贵人小姐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她说着,还一边去压身边的小孩子,让他也对着苏向晚磕头。
那小孩子似是被吓到,将哭不哭的模样,看着可怜极了。
苏向晚简直是一头雾水:“你是他的娘?那我先前见到的那个,又是谁?”
“那是张婆子,平日是来派活儿给我们做的,那日她见我儿子乖,说带他去吃东西,我也就让她带去了,谁知道她带了我儿子走,不肯还回来,还找人想将我扔去井里头。”那女人抹着眼泪,手上还有着伤痕,“我命硬没死得了,就躲了起来,今日有个贵人,把我儿子带回来了,还说我要是想活命,就要跟贵人小姐你说个清楚。”
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堆,苏向晚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
临王当日所救的孩童,是被人有预谋地带去那处吃东西的。
那么闹市扰民的那马车,也果然是有预谋地扰民。
“你还知道什么?”苏向晚问她。
那女人摇摇头,“不知道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儿子经历了命悬一线的生死一劫,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有人会要杀她。
“你起来吧。”苏向晚道。
虽然不知道是谁把这对母子送过来的,但显然那人想告诉她,这件事里的真相。
一件事情的反常里头,把反常的那些源头掐掉,这里头的蹊跷,也就解开了。
她之所以没怀疑过先前那对母子,是因为她相信,没有一个当娘的,可以狠心到故意把自己的孩子陷入险境,若临王没能及时把人救出来,那个孩子必定会死。
可孩子不是亲生的呢?
那就说得通了。
闹市扰民的马车目的不是真的为了扰民,只是为了迷惑视线,隐藏自己的目标,才闹出这么大动静,而后马车里的人丢下碎银子赔偿,也是担心群情激愤起来,会横生枝节,坏了此次计划。
这马车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制造凉棚的事故,是冲着这预谋安排好的孩子来的。
那么赵昌陵出手相救之举,内里原因就很耐人寻味了。
目前事情的结果是,临王的声望,又更上一层楼。
他是最大的获益者,若说他毫不知情,苏向晚也不相信。
不过她还有一个猜测需要证实。
如果那扰民的马车,最后查出来跟豫王殿下有关。
那么毫无疑问,这就是赵昌陵自导自演,一石二鸟的一出好戏。
那女人带着孩子站了起来,虽然止住了哭声,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周边看,似惊疑不定。
她很害怕,也很不安。
苏向晚知晓抓她来的人,兴许就躲在哪个角落里监视她。
她开口问道:“谁把你抓到这处来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除了这句话,那女人没有旁的话说了。
苏向晚想着那人既然敢把人送过来,自是不怕这女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她只是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告诉她真相?
她从身上摘了一个荷包,看着沉甸甸的模样。
“这些钱不少,足够你们往后好好过日子,尽快出城去,莫要再出现了。”她把荷包递到那女人手中。
那女人吓了一跳,想拿又不敢拿。
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这些钱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
荷包到了她的手中,她没有法子推还出去,只是谢道:“谢谢贵人小姐,贵人好心有好报,会有大福气的。”
苏向晚没拦着她,放她离开了。
红玉心中有惑,她想说什么,却见苏向晚转身上了马车,十分干脆。
她急忙跟着上了马车,就听苏向晚道:“等这马车出了巷子,你折回来,看看那女人去了何处。”
荷包里头,加了金粉,足以留下明显的痕迹。
红玉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