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李穆川……又怎么可能?
言照清此前不曾听说过废太子李景泽有别的孩子,若是有,不得将名字放入庙堂,刻到金碟里头去么?可至今金碟的名录上,李景泽一脉只有李穆川一个。
在言照清的印象里,至少在李景泽死之前,他的子息单薄到只有李穆川一个,这丫头年纪不过十四五,断不可能是李景泽死后生的孩子。
若然这不是一个鬼故事么?
想来是李穆川蛊惑这丫头的心,认了个干妹妹,叫这丫头言听计从,连为李穆川死也在所不惜。
言照清想到那夜她将软剑缠上自己颈子,眼中尽是决绝的死意,那般慷慨要赴死,言照清又钦佩她,又怕她。
李穆川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蛊?她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懂什么?心智成熟了吗?知道死是什么了吗?怎的敢为了李穆川轻易死去?
言照清又想废太子党多年所为,回想到的没有一件好事情。但李穆川在这南理城倒是颇得民心的样子,若非此次他们一行来看着了,南理城――乃至雀州长久下去,就任由李穆川在此成一国,脱离朝堂掌控了。
也不知道外头的百姓知不知道县衙已经失守,又或正碍于城中内涝,一时半刻还没法集结进攻。言照清不敢在桂陇援兵到来之前打开县衙门,为的就是怕李穆川挑唆百姓攻击县衙。
前去搬援兵的执金吾已经走了三天,算起来,明后日也该有人来了。
到时候,将这小狐狸带到京城去,京都府的地牢也好,执金吾的水牢也罢,哪怕是大理寺的牢房,将她投进去之后,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照清冷眸微微一眯,侧眼瞧帷帐后头的人。
那小狐狸似的丫头叫了一声“哥哥”,之后半晌没再出声。言照清卷起手中账册,挑起帷帐去看。锦被有轻微的起伏,那丫头的手在被下动了一动,铁链的声响被捂在里头,十分沉闷。随着她那动,锦被堆到她鼻上,一下子就将她的脸都埋在里头。
言照清站在那儿静静看着,手中的账本还卷着,挑着帷帐。帷帐是一层极轻但不透的纱,被言照清这般一挑,软绵无力地垂着,就好像床上那人从被子里头突然滑出来的软绵无力的手。
瘦弱的手上还扣着镣铐,另一端被锁在床脚,那是之前他们在县衙之内查找可能逃脱的衙役的时候,为了防止这小逆贼趁机作乱或是逃跑,从县衙牢房取来的镣铐。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的,瘦弱的手腕连最小号的镣铐都锁不住,执金吾只好放弃镣铐,以铁链在她手上绕了一圈。
这么瘦小的人,身子里居然能迸发出那样大的气力。
言照清想起法场过的那几招,她实在是一个很会的孩子。
若是为执金吾所用……
言照清脑子里头不知为何起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叫他一愣,随即摇头失笑出声。
一个女子,怎能入朝为官,怎能做执金吾?
往前百年,也只有谢昭时候有女子做官做将,还曾高中状元。朝代更迭,新皇上位,如今的女子只能在家做洒扫伺候等家务事,不再有机会在外头抛头露面的。
才哥儿进门的时候,瞧见言照清挑着帷帐,谨慎看着里头的人。他这般绷直着自己站着,叫才哥儿也跟着紧张起来,将手中账册轻轻放在桌上,无声走到言照清一旁,缓缓将手中的刀自鞘中拉出了一些,低声问言照清:“小狐狸造反了?”
言照清一怔。
小狐狸这个称呼,也是他锁她的时候,脱口同才哥儿说的,并没有旁人听到。才哥儿这几日也小狐狸长、小狐狸短地,用“小狐狸”称呼她。
但言语之中,并不是那般的……将她当做一回事儿。
言照清总觉得,才哥儿叫“小狐狸”的时候,跟叫自家的女儿小团子的时候, 没什么两样。
言照清微微摇头,“叫了几声哥哥,这会儿可能想着要闷死自己。”
才哥儿将刀插回鞘中,屈膝矮身自言照清挑着帷帐的手臂之下钻进去,将盖着阿弥脸的锦被往下拉,叫她露出一张脸来,并将锦被在阿弥下巴那儿掖了一掖。
她中的是蛇毒,畏寒,雀州的深秋白日和夜里的温差十分大,言照清此前并不费心她,原先她也不在这处,是后院那个停着棺材的偏房之中。言照清那会儿还将她放在棺材里头,任她打着冷战,将牙齿磕得咯咯响。
也是才哥儿瞧不下去,同其他执金吾说了一声,“还是一个小姑娘。”先斩后奏将人带到这小房之中,安置好了才同他说的。
言照清不置可否,但总觉得才哥儿对这丫头心软,不是什么好事情。
锁链轻微响动,言照清垂眸看着才哥儿倾身将小狐狸滑到床边垂着的手一提,要塞回锦被里头。尚未放回去,就见小狐狸突然睁眼,灼灼眼神攥住了才哥儿的视线,带着锁链的手一转一翻,将才哥儿虚虚扣着的手挣脱了,得了空,就立即去抽才哥儿挂在腰侧的横刀。
才哥儿的反应落了半拍,等到反应过来要去夺刀,阿弥早就将刀柄握紧了,往自己方向一拉,将横刀全出了鞘,同时将锦被往里侧一踢,整个人自床榻上跃起,踉跄了一下之后稳妥单膝跪住了,没有被锁的另一手立即将才哥儿的领子一揪,将倾身的才哥儿拉近了一转,横刀就架上了才哥儿的颈子。
这一整套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个拖泥带水,全在转瞬之间完成。
言照清慢了一步,要抽刀出鞘,那小狐狸将手中的刀落在才哥儿肩上,拍了一拍。
“刀剑无眼,小郎君可仔细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无波无澜,一双眼冷静幽深,四平八稳,复又回到法场劫囚的那一日,叫言照清心里微微诧异,又有些恍惚。
但她双目失焦,握刀的手不甚稳,言照清眼尖瞧到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她是全靠强撑着一口气在撑着。
“你以为你挟持一个执金吾,就能逃得掉?”
她瞧着他,认真瞧了好半晌,仔细研究他究竟长得如何模样似的,好一会儿,才吊儿郎当咧嘴一笑,露出她那口白牙。
“我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我逃不掉?”
正是那夜当街喊了他一句,问他“小郎君在找我?”的欠揍模样。
这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