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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我奇怪的是,你居然能一语道破。”老王爷笑叹,“胆子大,心思也灵。原来凌不疑喜欢的是你这样的!我那道观名曰‘三才’,你可知道何为‘三才’?”

  少商笑道:“我知道,是守财,爱财,升官发财!”

  “胡说八道!”汝阳王被气笑了。

  “告罪告罪,王爷莫怪!”小女孩笑的狡黠明媚,捧着白生生的小拳头连连作揖告罪,“三才,乃‘天、地、人’也。我知道老仙翁的意思,万事随其自然,人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其实也没什么。”老庄不都那么点意思嘛。

  老王爷微微一笑,觉得这小女娘胆大口甜,不但有趣还能窥测人心,那‘老仙翁’三字甚是得他欢心。想到这里,他忽尔神色一沉,冷声道:“你今日故意与老夫来攀谈,又是为了什么?”

  少商一惊,随即露出迷茫之色:“老仙翁,您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好,小女子想问,凌大人他是怎样和您说话的?”

  汝阳王迟疑道:“这……子晟自小长在宫中,与几位皇子无甚分别,就如老夫自家的儿孙子侄一般。”

  少商苦笑道:“婚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您看,他可以说的话我就不能说,他能随意来往之人我就未必可以。今日还是遇上您这样随和可亲之人呐。”

  汝阳王看她神色忧郁,心生怜悯:“程校尉亦是英雄豪杰,你不必自惭。老夫告诉你一句,陛下和皇后自打知道了子晟要成亲,喜悦不能自抑,只要您诚恳为人,温顺守礼,就没人能为难你。”

  劝完这番,他看着女孩欲言又止,“许多人只看表象,却不知其里,唉,就怕将来第一个为难你的就是凌不疑……”

  少商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还不等张嘴,就看两名衣着华丽的美婢寻迹而来,一左一右搀扶老人缓缓起身。老王爷临离去前,回头对她笑笑:“你以后就明白了。”

  ——事实是,不用等以后,聘后第二日少商就感受到了,不单她,整个程府都感受到了。

  既已过明礼,凌不疑就如寻常人家的未来郎婿一样,频频上门拜访,然后,就如远古时期的冰河纪强行光临了这闲散的初夏季节一般,刚收拾出来的便面全都用不上了。

  凌不疑其实也并未如何排场,不过是贴身六名侍卫另一队十数人的护卫,不论他用不用得上,只要出门,可替换的两匹健壮的名种烈马及那辆高大端庄的以玄色重铁打造的马车总是照例随行的——他自小被帝后以公侯贵胄之礼养大,于这些早已习惯。

  他也并未着意打扮,只是简单的单袍襜褕,青竹素冠,可穿在他笔挺紧致的身躯上就如熊熊燃烧着亘古烈焰的高岭灯塔一般,古典美丽,气派堂皇而不可轻——他并非有意,但寻常人哪敢在他面前言辞轻佻。

  他头日来访,程始夫妇就热情请他一道用晚膳。

  面颊绯红的婢女为各人面前的食案上菜时,忍不住连连偷看他,不小心打翻了汤水。跪侍在凌不疑身后的一名暗卫险些就要拔匕上前,幸亏凌不疑抬手制止的早,不然那婢女的手都要被剁下来了。程始尴尬,连声致歉。

  凌不疑道:“无妨,只是小事,程叔父请莫要重责,留她一条性命罢。”

  程始:……其实,我也没想重责。

  少商惊道:“在你家里,婢女打翻汤水就要送命的么。”

  凌不疑望向侧下首的女孩,神情温和,笑道:“宫里法纪森严。若是不小心打翻,还算轻责,若是为着偷看筵席上的宾客而行止不慎,那是死罪。”

  这次轮到萧夫人尴尬了,艰难道:“家里管束不严,叫郎君笑话了。”

  少商绕过中间的程少宫,从后面向上首笑道:“那是因为子晟太好看啦,我若是那小婢女,也是要偷看你的。”

  凌不疑也略略后仰身子,越过程少宫朝女孩微笑,挑起眼角如凤尾般优美的翘起,轻声道:“我只给你看,不许旁人看。”

  程少宫面无表情,直接去看幼妹。少商脸上飞红,其实她也有些吃不消。

  好容易上齐了菜,众人终于可以将满心尬色埋入食物中。

  这顿饭吃的冷清尴尬之极,程家草泽出身,乡土气息未脱,每每用膳都是七嘴八舌的黄金档老娘舅节目现场,可今日凌不疑如冰柱般杵在当中,上至八卦的程始下至嘴碎的程少宫,哪个敢开话头。

  诸人之中大约只有程母举止如常,笑容可掬。她大半辈子都在讨好一个冷漠的美男子,早习以为常了。程太公不爱她多嘴,不喜她多事,是以她在凌不疑跟前反倒应对得体,盖因她始终微笑缄默,连多走一步都没有。再说了,吃饭不说话算什么,程母只当美色如佳肴,她老人家越吃越有胃口,若非程始制止,她都要添第三碗饭了。

  送走凌不疑后,程家众人大大松了口气,大家也不去歇息,彼此间连招呼都不用打,众人十分齐心的大步往九骓堂走去,誓要将今日份的家庭会议补上。

  “这位郎婿可不比阿垚好说话啊。”程始揉着胃部,脸色发绿。

  少商很有几分幸灾乐祸,闲闲道:“阿父当初得了这门亲事时不知多高兴,我让您去退婚,您还不乐意呢,这会儿终于晓得不容易啦。”

  “什么?退婚?!”程母急了,吼声如雷,“你们这对愚蠢荒唐的父女,这样好的郎婿就是举着火把也找不到,你们还推三阻四,才吃了几天饱饭就不知香臭好坏!你们谁敢退亲,就踩着老身的尸首过去!”

  程始连忙道:“没退没退!昨日连聘礼都下了,这婚事退不了的!阿母放心,放下心!”

  程少宫不悦的嘟囔:“也不见得十全十美,不过相貌好了些……”

  话还没说完,就被程母一声暴呵打断了:“竖子该打!相貌好还不够哪,你要上天呀,你小子就是再投三回胎,也投不出这样的样貌来!”程太公长的还不如凌不疑呢,她就好吃好喝低声下气的供了他一辈子。

  少商在旁乐呵呵的看着,孪生兄弟这是在置疑程母的婚姻基础,真是好大的狗胆!

  “好了好了,以后咱们将凌不疑当祖宗供着行了。阿母你放心,这郎婿时跑不了了!好了,您该去歇息了,胡媪,愣着做什么呢!”程始赶紧出来收场。

  送走程母后,程始叹道:“我听说凌不疑今日下午就来了,嫋嫋不是把他领去引见给你们兄弟了么,都做了些什么,你们三个都说说。”

  程家三兄弟看了一眼父母,再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开始依次吐槽。

  程咏道:“我给凌大人看了‘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一篇的新释之义,他指出了儿子行文中几处不妥。”

  萧夫人看看丈夫,沉声道:“既然指出来了,你就好好改了,将来大有益处。”

  程咏低头称喏。

  程颂道:“儿子领凌大人去了演武场,然后他拉断了儿子那把百石强弓,劈穿了阿父您新打的两面厚木箭靶。”将来幼妹受欺负了他可怎么教训妹婿,诶哟,可愁死个人了!

  程始看看妻子,正色道:“如今你知道天外有天了,日后好好研习箭术武艺,莫要再胡闹玩耍了。”

  程颂垂头丧气的称喏。

  “那个,我就不用说了。”程少宫左看右看,故作不在意道,“孩儿倒另有一事要跟亲长讨教,那啥……”他苦笑道,“阿父阿母,我们还要再设一次定亲宴么。”

  此言一出程始和萧夫人面面相觑,两脸忧愁。当初和楼家定亲时,程始可是揽着楼垚在席间向自己老友部曲一个个介绍过去的,难道这回他要原样再来一回?!然后说,‘不好意思呀,我家换了个郎婿,大家认识认识’,想想那场面就销魂。

  萧夫人头一次出言不满:“陛下下聘也太着急了!”

  “要不别办了?”程始迟疑道,“就当从简了。”

  萧夫人瞪了他一眼:“和楼氏定亲时大操大办,到了凌大人就从简,这样厚此薄彼,你当陛下是吃素的?唉,我们不但要办,还得大办。”

  “行,就定在楼家婚事之后。”程始转过头,笑眯眯的对女儿道,“嫋嫋,为父仔细想了想,以后凌不疑再上门时,就去你居处用膳。我们长辈在,你们也不好说话。怎样,为父既开明又体贴罢,好,就这么定了!”

  萧夫人皱眉道:“大人,这恐怕于礼不合。”

  “叫人在旁陪着嫋嫋就成,能有什么事。”程老爹此时忽然一脸哲学家的气质,“人生在世,就是要时时抉择。夫人呀,以后你若是非要和凌不疑用膳,我就不和你吃了。我和凌不疑,你只能挑一个。”

  萧夫人气的涨红了脸,四兄妹几乎笑疯,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表情。

  ——程始十分欣慰,他终于找到了和女婿合适的相处之道。

  亲近就不必了,煎饼是要卷大葱的,沤肥是要用瓦缸的,白玉礼器腌米糠那是要天打雷劈的,以后要说话找女儿代传就行。

  第72章

  少商上辈子,若是国民男神和某风闻不佳的小碧池订了婚,消息传播开来大约需要三个钟头,这辈子,她和凌不疑订婚之事在都城贵胄世族圈子里传开用了三天。

  前三天的风平浪静让程家父子误以为订婚后最糟的情形就是和新郎婿同食,第四天开始他们在外遭受到了列队齐射般的舆论暴击。除去如万松柏这样积年交好之家,心存良善的看客,其余都是含酸带刺的眼神。浅薄些的直接阴阳怪气的说程校尉您好福气攀上了贵亲今后可别忘了我等云云,深沉些的则明面恭喜转身暗讽程家攀附。

  “阿父您别理他们,他们这是嫉妒您。”少商如此安慰。

  “废话!老子能不知道。倘若凌不疑朝他们的女儿提亲,看他们会不会连夜备好嫁妆将女儿嫁过去!”程始气愤的险些将酒樽拍碎。

  程家三兄弟倒还好些——

  程咏素来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日常亲近的同门及友人不是两耳不闻八卦事的书呆子,就是真心为程家亲事感到高兴。

  程颂所在大营本就是万松柏的势力范围,他又素来豪迈和乐,便是有人来酸言酸语也被帮众们迅速镇压了。

  程少宫为了不被母亲指派去陪幼妹和凌不疑,十分拼命的在外左怼右讽,丝毫不落下风,书塾的夫子怕把事情闹大了不久就勒令学生不许再谈论此事。

  相比之下,萧夫人就英明多了。她仿佛早有所料,这几日索性不出门了,不是躲在家中教少商读书写字就是和程姎去庄园安排夏粟庄户。至于为何不带女儿同去庄园?这次倒不是她偏心,而是新郎婿每日都要上门,她把女儿带走了难道让凌不疑去吓死丈夫儿子们么。

  其实,少商也很不适应。

  不论她和楼垚的肉身年岁,她的心理年龄总是稍大些的。楼垚在她眼里,更像老家镇上的跟班小弟,或者实验室里的腼腆学弟,她虽无意凌驾他人之上,但日常相处总能掌握大致走向。可凌不疑则不然,他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不论求学读书还是上阵行军都有自己的主张,不但不会像楼垚那样事事依从少商,还倒过来要求少商依从他。

  比如当初在滑县少商想偷酒喝,楼垚虽也知道初春喝冷酒不大好,但在少商一通歪理之下还是会颠颠的去找来给她喝。可此时少商做一样要求时,凌不疑断然道初夏喝冷酒不利养身之道,从对五脏六腑的害处一直说到少商该勤加锻炼了。少商那番‘人不肆意枉少年’的歪理对他全不管用,反倒还被灌了一堆‘小事放纵乃推延至大’的文言文。

  不过他显然深谙交涉之道,看到少商快爆发时会松口允许她只喝一杯,然后还要从她杯中先行喝掉半杯。结果就是,少商费心巴力的要求了半天只喝到一口半的冰酒!

  她气的半死,对面的青年还垂着长长的睫毛轻叹:“今日我就退一步罢。”

  ——少商好想动手打人。但她知道不可以,因为她打不过人家。

  简单来说,少商主意很大,可凌不疑的主意比她更大;少商生性坚毅果决,结果凌不疑比她更杀伐决断,一往无前;少商是金刚钻头,凌不疑就是金刚钻车床。

  齐天大圣法力高深,但依旧被压在五指山下,于是少商纳闷了,如今是太上老君炉火旺,凌霄宝殿御匾安,王母娘娘蟠桃茂,骂一声如来你个狠心老冤家为何还要欺上奴家安分守己的门。

  ——踏马的,被凌不疑逼的她都能作打油诗了!现在想来,当初她在不知凌不疑性情的情况下就无端的想和他保持距离,真是小怪兽般的直觉。

  虽然才相处短短四日,但少商已察觉出凌不疑并不快乐。

  他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他不想说话;他那日对诸位贵女言语无礼,并非他生性尖刻,而是他懒得一再应付,不如毒舌些一劳永逸。他若想对谁客气礼貌,那是可以做到春风化雨,体贴备至。

  像楼垚,看见自家织工新造的锦缎好看,就直不楞登的捡出自认为好看的几幅拿了过来。而凌不疑送来的东西,上至程母心爱的肉脯金器,下至程小筑程小讴精致结实的软弓小箭,甚至他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程姎都赠了最衬她肤色的夏锦,样样贴合程府众人的喜爱。

  少商实在不明白,这样貌美的青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还这样不快乐,郁郁寡欢。换做她,都能烧包到公海!

  她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夫。看不懂他如深海暗涌般的眼中之意,也琢磨不透他的行事。

  不过,她自小不爱深究人家的心事,若是追根挖底的去查探,知道了镇上那群八婆在肚里更不堪的议论自己岂不平添气恼,知道了邻家白月光其实心里很厌烦自己这个名声不好的小太妹但碍于好教养一直温和对待之那她岂不是要吐血?!

  所以,只要别惹翻他就好了——少商暗暗想。

  不过,其实凌不疑从未对她疾言厉色,大多时候神情温和,言辞柔缓;但小怪兽的直觉又让她不敢造次。以冰酒之事为例,她当时耍赖非要喝,凌不疑也不跟她发火,只叫人禀了程始夫妇,冷酒热酒一概给她禁了,连甜酒酿都不许她舔一口,直至她服软——当道理不在自己这边时,少商往往不会倔很久,见好就收是她多年的保命要诀。

  除此之外,凌不疑倒什么都依她,并不管制她做这做那。

  有时他会耐耐心心的看她练字,为她磨墨铺纸,指点她笔划用腕,往往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弄的隔壁程始夫妇总要让青苁夫人来催他该回家。

  有时少商会对着画好的图纸做一些如水车耕具之类木制小模型,可她手掌小指头又软,还没有趁手的工具,总无法将大块木头切割削薄成她要的样子。

  凌不疑只在头日瞥了几眼,便叫她这两日先练字,那些手工回头再做。隔了一日,他就给她送来了一副用鹿皮包裹的小巧玲珑的精铁工具,小斧,小刀,墨斗,铁尺,羊角锤,木挫,牵钻,甚至还有两柄小小的长短手锯,外加一副柔软服帖的皮手套……

  “我还以为你会帮我做呢。”少商喜笑颜开,抚摸着一件件小工具爱不释手,仿佛上面铸铁的热度未退似的。她这才知道凌不疑还养着几名手艺了得的铁匠。

  “要力气的功夫我替你做,我不在你就找奴仆来做,其余的你自己来。”凌不疑拉过她的小手,低头仔细的给戴上手套,看看合不合适。

  “这是你想做的,喜爱做的事,总要让你如愿。不过……”他语气一变,淡淡道,“你若是弄伤了自己,这些就一概禁了。”

  少商知道他是好意,欢喜的拼命点头——每当这个时候,她又觉得凌不疑比事事听命的楼垚还叫她窝心。她觉得,他是懂她的,并不以她为怪异,也并不以远离危险为名劝阻她。这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事,吃饭还能被噎死呢。

  凌不疑似乎特别喜欢她这样生动明媚的样子,有时哪怕是女孩跺脚发脾气,他都会含笑看着。少商又一次隐隐察觉出,他对自己还算是宽容的,于是许多事情上她都愿意忍一忍,忍着让他纠正自己的种种习性,例如喝冷酒,例如不爱吃蔬菜,例如赤脚走在廊下……

  但,总有些事情是忍不过去的。

  第五日,楼家扭扭捏捏的发来了婚帖,凌不疑也在受邀之列,便叫未婚妻与自己同去,却被少商一口回绝。

  “我已跟阿父阿母说了,那日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罢。”少商嘟着嘴。其实程始夫妇也赞成她不去,若非为着显示楼程两家并未交恶,他们也不想去,实在太尴尬了。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是去罢,到时我来接你。”

  少商低着头,闷闷道:“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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