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这么想拍?”谭幼瑾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看的这片子?”
“我读大二的时候。”他们马上要闹崩的前夕。他在网上扒到了这部短片。
谭幼瑾几乎要笑了:“你那时候眼光可高得很,怎么会看得上这种短片。”导演系没毕业的学生眼光最高,因为还没受到现实的打击,还没有完全认识到电影其实是一个风险艺术,拍摄时天气的变化甚至开拍前主角和他的恋人在电话里吵了一顿架都可能影响到片子的最终呈现。抱持着完美主义,戈达尔塔可夫斯基都能挑出毛病。竟能把她学生时的短片看入眼,也是奇怪。
“我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眼看这短片很想当着她的面把她嘲笑一番,省得她有时候在他面前搭老师长辈的架子,然而奇怪的是,看着看着竟然看下去了。
谭幼瑾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于戡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倒是很像真话。
“但涉及到花钱,我还是要问一下为什么。尤其是电影这种费钱的大项目。”
“我喜欢这个故事。”一个演员整天扮演和自己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后来甚至迷恋上了自己演的角色,觉得这就是理想中的自己,演技这样好,却招来批评“演什么都像他自己”,然而即使这样,生活里他也不愿意摘下面具,宁愿观众这么误会他。演员塑造角色,反过来也被角色塑造。
“为什么?”
于戡忍不住笑:“你可真是,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也需要问个为什么吗?你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还要一边喜欢一边列理由吗?”只有不喜欢的时候,才会列出个一二三。
谭幼瑾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可能真是被短片里的某一点戳中了,以至于对其他的缺点视而不见。就像他为了吃餐前面包买下整个套餐一样。但她不会为了餐前面包买下整个套餐。
“你找投资的时候,不也得找理由说服别人出钱吗?”拍电影和写剧本不是一回事,稍微制作精良的一点网络大电影,也要八位数。她不希望他不是一时冲动。
“那是另一回事。但我想对你说实话,那些临时找的理由跟喜欢就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于戡又提起过去,“你当初投资我拍短片的时候,也列了一堆理由吗?”
谭幼瑾咳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她确实列了一张表格,从分镜剧本到摄影剪辑全方面评估了一遍,最终认定基于于戡的才华,她应该把她有限的储蓄投资给他。这表格至今还保留在她的硬盘里。
于戡看着谭幼瑾笑:“你真列了一堆理由啊。能告诉理由都有什么吗?”
“投资电影前必须要做的评估。我想你也经过了许多次这种流程。”谭幼瑾的目光转向于戡,“你认为这个片子你找得着投资吗?如果投资人的想法和你不合,你准备怎么办?”
“那我就用自己的钱拍。”
谭幼瑾笑道:“你还记得吗?这里有一个前提,你刚才已经把你的最大资产――房子,交换了我的改编权?”他之前确实攒了不少钱,但终究是有限的。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默契◎
“你再想想, 一个月后如果你还有兴趣,再跟我说这件事。”
出了餐厅,又回到摄像头下,于戡送谭幼瑾回家, 谭幼瑾没请于戡上去坐坐, 节目因此少了不少素材。但小编导也不能为了节目能剪辑出更多有效素材, 强迫谭幼瑾,她很清楚强迫也没用。发现于戡和她一样也有点儿失望, 小编导的失落才得到了缓解, 但镜头还来不及捕捉于戡的失望,他又换了张脸。
回到家, 谭幼瑾才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她母亲打来的。她又打过去, 母亲问她约会对象怎么样,谭幼瑾说了两个字:保密, 就把话题岔了过去。周主任不满道, 我又不会给你宣传出去, 你对我保什么密。好在周主任对她的约会对象不抱有什么希望, 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周主任这次打电话主要是通知谭幼瑾, 她三姑家的表妹要结婚了,定在明年正月初六。
“你表妹希望你能够去参加她的婚礼, 她不好意思跟你说, 怕你不理她。”
谭幼瑾笑:“我有这么小气吗?”
表妹和她大学时的学业论文指导老师曾经闹过一阵恋爱,这老师比表妹大二十岁, 恋情维持了没多久就分手了, 里面固然离不开谭幼瑾姑姑姑父的努力, 跟谭幼瑾多少也有一点关系。
表妹恋爱的时候, 还在读大三,恋情暴露后,表妹把谭幼瑾当作同盟,认为价值观多元化的表姐会支持自己。结果谭幼瑾也和她的父母站在一起,反对师生恋,骂该老师没有师德,完全是利用阅历差在进行降维打击。甚至支持她父母去学术伦理委员会举报那老师。那人不想因为恋爱把事情闹大,就同表妹分了手,表妹对谭幼瑾非常失望,骂她是老古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联系她。
挂掉母亲的电话,谭幼瑾躺在床上看自己大三时拍的短片。又来了电话,是她表妹来的。表妹说话很小心翼翼,当谭幼瑾表示会去参加她的婚礼,她的声调才变得活泼起来,她对谭幼瑾说,幸亏你们当初阻止了我,否则不会有现在的幸福。
睡觉之前,谭幼瑾撕去了这天的日历,离录制结束又少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起来,谭幼瑾刚醒,就看到于戡发给她的微信,让她看一下她的邮箱。微信是凌晨五点发的,谭幼瑾想,这人起得真早。她连着喝了大半杯咖啡,打开邮箱,下载附件,除了完整的评估报告电影预算还有前面的分镜头手稿。她坐在电脑前看于戡手绘的分镜头,时不时往嘴里灌咖啡,要不是闹钟提醒她要录节目,她会一直看下去。他的镜头语言确实比大三时的她高明多了。
她很佩服于戡,他一定把她的短片看了许多遍,才从这短片里提炼出了她的文字剧本,最终转换成了独属于他的镜头语言。她远不如于戡,自己拍的短片,就几十分钟,昨晚重看还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然而也可能是面对别人的失败,比面对自己的更容易。
于戡开车来接她,谭幼瑾一眼就看到了他跟以往不一样,戴了一副墨镜。她觉得有点儿奇怪,以前从来没见他戴过墨镜。
有摄像机在,于戡并没问她到底看不看他发给她的东西。他只对她说,早上好。
今天和昨天不一样,要凭对对方的了解程度获得今天的约会基金,这基金承担他们今天的中餐晚餐以及其他一切活动的经费。
编导告诉于戡,让他开车完全是破例,剩下时间不允许他再开车。接下来所有消费都要来自于他给自己挣的约会基金。因为油费很难衡量,所以建议他修改代步工具。
一共十个问题,谭幼瑾拿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对方第一次见你穿的外套是什么颜色。谭幼瑾记得是黑色。于是她在答题板上写了两个字:灰色。
第二个问题,对方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这个她确实忘了,并不是她有意假装不知道。于是谭幼瑾直接在答题卡上写忘记了,连猜都懒得猜。
第三个问题,对方在这几天接触里最常使用的口头禅是什么。谭幼瑾写下三个字:不知道。她写得很快,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留一点儿给自己。
一共十个问题,谭幼瑾猜测她大概答对了三道。
编导把分开的两个人请到一个房间里揭晓答案。谭幼瑾坐在于戡对面,他的墨镜还戴着。她有点儿好奇,想问问于戡是不是受伤了。
编导通过重放视频,揭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于戡第一题答对了,谭幼瑾倒不奇怪,因为这一天他给她拍了照片。他记得她的衣服颜色是什么并不奇怪。
第二个问题,于戡也答对了。
谭幼瑾想,于戡的场景再现能力确实不错。她之前一直很欣赏他这一点。
前三个问题答案揭晓,谭幼瑾三个全错。在她的衬托下,于戡的记忆力显得格外的好,好得像是他和节目组串通好了一样。
小编导短暂地为谭幼瑾尴尬了一下,看着答题卡笑道:“接下来我们看第四个问题。”
第四个问题,单独把于戡的眼睛截出来,和其他人的眼睛混在一起,让谭幼瑾猜哪双眼睛是于戡的。谭幼瑾觉得自己再答错,观察力就显得太低下了。
第五、六题和第四个问题差不多的,也是把于戡的五官单摘出来,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让谭幼瑾猜。
这三道题,谭幼瑾都答对了,编导用一种略带夸张的语气夸赞谭幼瑾的眼光,以弥补她前三题的失败。谭幼瑾想,除非是脸盲,一般人怎么可能猜错。
小编导刚感慨了两人的默契,谭幼瑾下一道题又答错了。
像谭幼瑾自己预测的那样,十道题她自己一共答对了三道。而于戡十道题没有一道答错。她和于戡就坐在对面,这时候,她想,于戡戴墨镜也是好事。
不过因为是默契度测试,木桶的容量由短板来决定,尽管于戡所有题都全部答对,但因为谭幼瑾,他们的默契度只有三十分。
小编导对着谭幼瑾露出了神秘的笑容:鉴于这个测试不够充分,我们又给二位加了一个新项目。这个新增加的项目是许辰临时让加的,并不在原定的规则之内。
这是额外根据他们定制的猜电影项目。谭幼瑾根据节目组给她的电影名,在画板上画画,让于戡猜。谭幼瑾想到于戡毕竟是一个电影从业者,如果准确率太低,被人知道了,实在不太好。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的画,倒还算有绘画功底,不过这种画,最需要的是达意,倒不需要太细腻。她这次不像刚才答那十道题时这么轻松,每看到一部电影名都在想怎么准确地传达给于戡。
于戡和谭幼瑾的画法完全是两种,谭幼瑾的图都是根据电影名字来的,但于戡却不肯这么简单地放过谭幼瑾,他画的都是电影里某一幕场景,他觉得谭幼瑾会认出来的。他这种画法设置了很大的门槛,一般人如果只听过电影名,或者看电影看得囫囵吞枣,根本不可能猜出来。
谭幼瑾甚至有些奇怪,于戡到底是对她有怎样的信心,才会认为她都能猜得出,怕猜错,她每一张画都看得很细致。他画的这些场景,确实都是她印象深刻,每一幕都像是刻在了她脑子里。而于戡能够画得这么准确,当然他对这些画面印象也很深。
谭幼瑾想,之前她对于戡倒不算是误会,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交流对象。但这种交流,只能停留在某种方面。
这个结果很出乎编导的意料,相比刚才的惨败,这一局的百分百胜利显得十分不可思议。
编导愉快地向他们宣布,鉴于他们的默契,他们最终获得了一百元的约会基金。这个数字充分显出他们是一个节约环保的节目。在公布这个消息之后,小编导又很遗憾地说,我们还为你们特地准备了一个增加默契度的节目――跳交谊舞,如果你们刚才测试不达标,就可以去参加了,是不是有点儿遗憾。小编导的目光转向于戡,但她没能从他的眼神里获得有效信息,因为他戴着墨镜。
谭幼瑾倒是庆幸,能不去跳交谊舞。她小时候学了很长时间的舞蹈,但是她很少从肢体的舞动伸展中获得太大的快乐。等到她整个人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她也几乎忘记怎么跳舞了。交谊舞她倒是会跳的,只是和于戡?还是算了。
出了那个测试的房间,于戡突然来了一句:“玩游戏,你也这么认真,汗都快下来了,看到你,我还以为现在是夏天。简直像个小孩子。”他声音很轻,好像怕第三人知道似的。
谭幼瑾下意识地用手指去够自己的鼻尖,确实出了汗。被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人说自己像个小孩子,心情实在很复杂。她在心里说,难道你不是吗?在这种节目里,随便做个游戏都这么认真地炫技。她没问于戡为什么自信他画的某个场景会让她马上想到对应的电影,她觉得答案未必是她想要的。
在镜头前,她什么都没说,她甚至忍住了好奇心,没问于戡为什么突然戴了墨镜。
节目组剥夺了于戡开车的权利,他们的代步工具变成了步行以及自行车。
两人骑车,一前一后,谭幼瑾在前,于戡在后。
于戡对谭幼瑾说:“我十五岁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为了能赶快熟悉,我用了几天时间,骑车把整个城市转遍了。”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甚至比本地人还熟悉,因为一般的本地人只了解他所在的那一个区。但他经常跟着父亲搬家,所以好些区都熟悉,早先导航还不普及的时候,有人跟他问路,他指得都很准。但即使这样,他也感觉自己是个外来人,因为这个城市里没有自己的房子。
他是买下谭幼瑾租住的房子时,才算真正有了一个自己的房子。但在房东卖那房子之前,他确实没有一定要买房的想法,他本来想的是靠拍网大攒一些钱,将来想拍什么拍什么,反正通过网大的训练,他最擅长的不是拍电影,而是控制成本。他想拍一部自己想拍的片子,小成本也可以拍,完全不受别人的控制,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天突然想去看房,本来是看一看,但鬼使神差就定了。他攒的钱全都变成了房款。
听于戡这么说,谭幼瑾想起十六岁那年,高考结束,她也是骑车在这个城市转了好些天,之前的这么多年,每天都在忙学习,都没完整地把这个城市看过一遍。
但是即使这样,她感觉自己也不如于戡熟悉,每一条小巷子他都能说出来历,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年。
“你真的是十五岁才来这里吗?可我觉得你比我还熟悉这里。”好像于戡才是真正的本地人。
于戡笑着说:“我在你二十三岁那年来的这儿。”
谭幼瑾听了,想到二十三岁的自己,那年她正在读博。周主任告诉她专心学业,暂时先不要考虑婚恋问题。她确实没考虑,因为根本没时间考虑。
那年,他们彼此都不认识,彼此都忙着自己的事儿。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抽象◎
途径一家点心店, 谭幼瑾多看了两眼,她打小喜欢吃这家的点心,不过这两年不知怎么就网红起来,店门口总是排很长的队, 偏偏还没入驻外卖平台, 这两年她一次都没吃过这家的麦芬。
其实别家的麦芬也未见得差, 但因为一直吃不着,在记忆里愈发美味起来。
下午他们按照节目组的安排去了一家陶艺店, 捏出自己眼中的对方, 谭幼瑾捏的于戡比较抽象,于戡问她, 我在你眼里就长这样吗。谭幼瑾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于戡捏的她倒很像那么回事。她笑道, 是我手拙,不能捏出你十分之一的美貌, 只能勉强捏出个人样。末一句像骂人似的。她说完才意识到。她不是个精通说话艺术的人, 但平常说话很注意界限, 除非故意, 一般不会冒犯到谁。今天说话过于放松了, 甚至有一刻忘记了镜头。
于戡不以为忤,盯着谭幼瑾制作的泥人看, 看了好一会儿, 称赞道:“确实很有人样。你要是女娲,捏出的世界肯定比现在要精彩。”
谭幼瑾隐约觉得于戡在嘲笑自己, 她要是女娲, 这世界审美的标准恐怕要颠倒了。她没搭于戡的话, 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试图做出些改良。她一眼都没看于戡,她太知道她长什么样。然而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她能就他的相貌特征以及神态描述上千字,但实践起来,只能概括为四个字:勉强类人。之所以能够类人,是因为她对于戡的身材比例把握得很准确。
于戡再次看着谭幼瑾捏的自己笑道:“你的作品很有思想性。”
出了陶艺店,两人去小餐馆吃晚饭,步行过去。虽然天气预报预告今天又有雪,但两人都没带伞。于戡钻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把伞出来。他嗖地一声打开伞,撑在谭幼瑾头上。伞完完整整地落在谭幼瑾头顶,雪花落在于戡头上。
黑伞将白色雪花和谭幼瑾的头发隔绝开来,这情形让她觉得有点儿怪,好像于戡是她的保镖。
谭幼瑾不得不提醒:“这伞够遮两个人。”
“但我没有雪天打伞的习惯。”
“那我自己打。”
“我的手不怕冷。”
谭幼瑾的手确实很怕冷,但她也不习惯别人淋着雪为她打伞。不过她知道于戡有时候很固执,她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和于戡争。
于是谭幼瑾说:“如果不是大雪,其实我雪天也不习惯打伞。”
于戡按了雨伞按钮,撑着的伞迅速合拢。雪花落在谭幼瑾的头发、外套上,她抬头看天,雪花往她的眼睛里钻,她眨了眨眼睛,鞋子在落雪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她往旁边一瞥,也看见了于戡的脚印。
谭幼瑾听见于戡说:“每到下雪天,我总觉得有好事发生。”
谭幼瑾只是闭着嘴笑笑,没有问于戡这些年下雪天遇到了什么好事。因为一说话,雪花就会往嘴里钻。
但是于戡对着谭幼瑾突然抛来了一个问题:“你现在的生活,符合你十五岁时的设想吗?”
谭幼瑾摇摇头,雪花飘过她的脸,她笑道:“不太一样。但我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大概怕雪花和风一起往她的嘴里钻,她的语速很快。
她没告诉于戡,和他这样的好看男孩子走在一起,就比较符合她十五岁时的设想,比较能满足她当时的虚荣心。但她十五岁的设想也只停留在这里,往下她也不知道怎么想下去了。直到现在,一想到要和一个人在密闭空间内长时间相处,她就会出现母亲那双对她长时间审视的眼睛,接着便无法想象下去。相比这个,好像还是单身终老比较能想象,她已经想象到老了怎么办。她不太能接受去养老院,在养老院做了几次义工,她发现养老院,就是一个放大的幼儿园和小学,也充斥着小团体,不擅社交的老人好像也难获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