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白成山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了,只柔声道:“你这回受惊不小,医生要你好好休息的,这么晚了,你不必陪爹了,去睡觉吧。”
“好,那我先回房了。等大哥回来,爹你也早些去睡。”
白锦绣笑着和父亲道了晚安,走出书房。
白成山想起女儿刚才强作笑颜的样子,出神。
凤台筑了,弄玉也是有心,可惜萧郎无意。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有什么办法?之所以告诉女儿实情,也是看出那个姓聂的年轻人拒意是真。既然没有余地,不如趁早让女儿知道,断了念头,省得再存什么心思。
真要怪,就只怪自己宠坏了女儿的脾气,没把她培养成世上男子所喜爱的淑静婉惠的那种女子。
现在后悔也是晚了。
白成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
白锦绣一出书房,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人趴在床上,脸压在了枕头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快步走到桌边,打开放在上头的一只箱子,一阵乱翻,很快翻出一张画稿。
她盯着画上那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看了一会儿,一咬牙,想撕掉。纸才破了道口子,手又停住了。来来回回了好几次,终于还是下不了手,一阵心烦意乱,把画稿丢回箱子里,转身回去,又趴在了床上,开始闷头睡觉。
张琬琰这会儿也没休息,一直等到丈夫在外应酬归来,见过了公爹的面,夫妇回到房间。
张琬琰帮丈夫挂着脱下的外衣,开口就问:“晚上爹留聂载沉说话了,肯定是那事。怎么样,刚才你见爹的时候,爹有没说起?”
“爹真的对聂载沉提了?他答应了吧?”张琬琰有点紧张。
白镜堂摇了摇头:“爹倒是提了,但事没成。聂载沉他不愿意。”
张琬琰一愣,先是松了口气,跟着又有点不快:“他竟然不愿意?他是看不上我们白家,还是看不上绣绣?他对绣绣没意思的话,昨天做什么舍了命地去救人?”
白镜堂道:“一码归一码,你别那么激动!爹也是误会了,问了才知道的。聂载沉古城回来后,不是提拔做了标统吗,他以为是爹在舅舅面前给他要的这个位子,昨天才出手救人的。”
张琬琰又愣了一下,嘀咕道:“也算他有自知之明。说真的,晚上我一直担心,怕爹真就这样把绣绣嫁了。也不是说他不好,就是觉得他配不上……”
“你别管,绣绣的事,有爹做主!”白镜堂打断了妻子的话。
“我就说说也不行?话说回来,我实在没想到顾公子会失手,这回差点害了我们绣绣!你白天代爹去顾家拜谢,固然是礼数所需,但这回要是没聂载沉,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顾家那边怎么说?”
“说什么?人家儿子都受伤了!自然是我们欠情。还好西医替他取出了子弹,手术顺利,没大碍。”
白镜堂看向张琬琰,哼了一声。
“顾公子不是省油的灯,你往后给我小心着点!爹是不可能把绣绣嫁进顾家的!”
张琬琰抱怨:“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不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吗?我以后不管了还不行!”
白镜堂在外头忙了一天,又倦又乏,不想听妻子再在耳边抱怨,皱眉道:“我累了,睡了!”
“晚上你喝了不少酒吧?赶紧坐下来。我给你备了醒酒汤了,还煲了参须红枣乌鸡汤,煲了一下午,很是清口……”
“不吃了,叫人送水来吧!”
张琬琰只好作罢。丈夫沐浴时,她出去看儿子。阿宣已经呼呼大睡了。她回房,见丈夫靠在床头在看书,便也脱衣上床,躺到了他边上,轻轻靠了些过去。
过了一会儿,丈夫始终一动不动,她推了推他胳膊。
“什么事?”白镜堂眼睛依旧看着书,漫不经心地问。
“你最近有没有再见到过那个柳氏?”
“谁?”白镜堂一愣,转过脸。
“就那个姓柳的小寡妇!住十八浦的!我先前在古城的时候,听说你和她见了面?”
“怎么样,见了面,是不是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君若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啊?”
张琬琰虽出身商家,但从小也是正儿八经进过学的。这事在心里像根刺已经扎了好些天了,现在实在忍不住,终于说了出来,跟着又讽刺了一句。
白镜堂大怒,大少爷的脾气一上来,“啪”的一下,把手中的书给甩到了地上。
“不就在街上遇到,说了几句吗?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
张琬琰不甘示弱,跟着坐了起来。
“你心里没鬼,这么激动干什么?嘴上说得好听!上月底账房找我对账,我们屋里有笔一千两的支出,走的是私账!我没用,自然就是你用了!你给我说,这笔钱你拿去干什么了?”
白镜堂一顿,声音放轻了些:“她现在和她兄嫂同住十八浦,她兄弟经营布店,从前抵押了出去,现在抵押到期,一时凑不齐钱,要是被钱庄收了,往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只是借她暂用而已,等周转过来,钱就会还!”
“你放心,她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好啊!我就知道!你们现在是不得了了!”
张琬琰哪里还听得进,愤怒不已,抓起枕头就朝丈夫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白镜堂,你怎么不干脆休了我,把她抬进来做你们白家的媳妇!”
“你疯了!”
白镜堂气得从床上跳了下去。
“我要是有私心,我还从账上走这笔钱?爹和绣绣都在家,大半夜的你给我小声点,惊动了他们,我看你怎么收场!”
张琬琰被一语提醒,不敢再大声,心里的气却是没处可去,冷笑:“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在你白家做牛做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那个狐狸精一露脸,你就丢了魂!你这么看不上我,当初怎么就不敢硬气点娶了她?白镜堂你这只没良心的叉烧,你这么对我,我和你没完,我带阿宣回娘家去……”
张琬琰说着,又抓起床头的一柄痒痒挠,朝着白镜堂扔了过去。
白镜堂避开了,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撇下张琬琰,转身出屋,扬长而去,当晚就睡在了偏房里,直到第二天的大早,怕被下人看见了让父亲听到什么不好的话,这才悄悄回了房。
这一夜,这对夫妇各生闷气,白锦绣的郁闷,比起兄嫂不少半分。她几乎没怎么睡着,到了下半夜,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梦,睡到第二天的早上快九点才醒来,感到头很痛,根本就不想出屋,也懒得起床。
她躺在枕上,发呆了片刻,揉了揉胀痛的头,没精打采地坐了起来,俯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盒藏起来的香烟,点着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盘膝,靠在身后那面华丽的巴洛克风皇冠形床靠背上,微微地眯起眼,看着自指间袅袅升起的一缕青色烟雾在空气里变幻着形状,渐渐地出神。
“绣绣,还没起来吗?”
门外传来了张琬琰的声音。
“嫂子,我不饿,不吃早饭,你去忙吧,我再睡一会儿――”白锦绣转头朝外,应了一声。
“舅母和丁表姐来探望你了!你赶紧起来,我帮你收拾下!”
白锦绣暗叹了口气,急忙从床上跳了下去,到窗边把香烟给掐了丢掉,又大开窗户,使劲地扇着空气,等房间里的烟雾散了,这才顺了顺长发,披衣过去,打开了门。
张琬琰是她平日一贯的模样,丽服浓妆,脸上擦了厚厚一层白|粉,涂着猩红的唇,但今天眼睛看起来好像带了点浮肿。
“嫂子你昨晚没睡好?”白锦绣顺口问道。
张琬琰嗳了一声,笑道:“昨晚不是高兴嘛,确实没睡好,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她抬手,压了压眼角,随即打量着白锦绣,摇头。
“你看看你,这都什么样子!赶紧梳洗穿衣,打扮整齐点,可别让她们误会你怎么了!刚才舅母和你丁表姐说,你要是不方便下去,她们就来你房间看你……”
“别!不用不用!我穿好衣服自己下去。嫂子你先去吧。”白锦绣赶紧摆手。
张琬琰叫家里丫鬟进屋帮小姐收拾,再三叮嘱她,要打扮好才能去见人,这才转身去了。
白锦绣很快梳洗完,梳了头,换上一套家常的衣裳,接过丫鬟送来的粥,随意吃了两口,就往楼下走去,来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有说话声传了上来,脚步停了一停。
舅母正在说着她的事。
“……绣绣出事,我在家听说了,也是急得要命。不过说真的,当时我就觉着,你们家老爷有些欠考虑了。绣绣是个黄花闺女,谁家大姑娘出了这种事,能遮掩,自然是要尽量遮掩的,何况你们白家这样的人家。当时要是没惊动那么多人,也未必救不回人。现在可好,防营,巡警营,消防营,不止广州,连外县都翻了个天。人是救回来了,阿弥陀佛,不过绣绣这事,全广州也都知道了。咱们是自家人,知道绣绣没事,可经不住外人的嘴呀,万一外头胡言乱语,绣绣没了名节,往后可怎么嫁人!哎,我想想都替她发愁!”
她啧啧了两声,摇头叹气。
张琬琰脸上的笑容没了,脸色难看了起来,说:“绣绣出了事,我们家老爷和镜堂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让她平安回来。只要人能尽快归来,别的我们怕什么,那全都不叫事!”
她顿了一顿。
“舅母你自己刚才都说了,咱们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舅母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我是还没听到有谁敢这么快就议论我小姑的。她好好一个人,我白家宝贝着呢!要是叫我知道了,看我不撕烂臭嘴!”
将军夫人面露尴尬。
张琬琰又似笑非笑地道:“舅母,我没什么见识,说话老得罪人,您别见怪,我刚才可不是说您。我也知道舅母是出于疼爱之心。不过,往后舅母你要是听到了这样的话,我教舅母,千万别发愁,上去帮着呸两口,不成就再加个耳光子,看谁还敢放肆!”
将军夫人讪讪地笑,一时说不出话,她身旁坐着的丁婉玉插话道:“好久没见表嫂了,表嫂还是这么利索,叫我实在羡慕。表嫂你是不知道,先前几天表妹没回来,我姨妈在家,饭都吃不下,天天早晚在菩萨面前拜。确实,表妹平安归来才是第一,别的又有什么打紧?”
张琬琰瞥了她一眼,对将军夫人笑道:“舅母,几年没见,婉玉不但出落得越发好了,人更是玲珑心肝水晶做。看看,这才是一身诗书香,谁家翰林女啊!我往后要是有福气再得个女儿,一定要多多和婉玉亲近。”
将军夫人终于从尴尬中缓回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后悔刚才只图一时嘴快,忘了白家这个出身落魄商户人家的儿媳不是个好惹的货,听出她这是顺了外甥女的口风,在给自己递台阶下,忙跟着点头。
丁婉玉羞涩道:“表嫂,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舅母你有没有替婉玉寻合适的亲事?要是不嫌我多事,包我身上,我保管给婉玉配个如意郎君!”
丁婉玉脸更加红了,转过头,忽然看见白锦绣就站在楼梯口,正看着下头自己几人,急忙站了起来:“绣绣你起来了?要是累,别撑着,尽管回房歇着去,等下我去看你。”
白锦绣走了下来。丁婉玉快步上前,扶住她胳膊。
白锦绣抽开手,叫了声舅母,对丁婉玉笑道:“表姐放心,我就只关了几天罢了,昨天回来就没事了。多谢表姐关心。”
丁婉玉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色,方露出笑容,吁了口气道:“你没事,姨妈和我就都放心了,前几天一直记挂着。昨天原本就想来的,又怕扰了你休息,这才等到今天才来。”
白锦绣笑着请她坐,自己也坐到了张琬琰的边上。
将军夫人刚才一时大意弄了个没趣,这会儿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反复地叫白锦绣好好休息,表达自己对她的关爱之情。白锦绣一一答应,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听她和嫂子两个人开始扯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笑声阵阵,实在是无趣。丁婉玉仿佛看出了她的无趣,笑说:“绣绣,让姨妈和表嫂说她们的吧,咱们俩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走,去你房里,咱们说说自己姐妹的私房话。”
其实白锦绣和舅母系的这位远房表姐从前并没多少交情,出国前,只零星地在将军府见过几面而已。但她这么开口了,白锦绣就说好,于是站了起来,被丁婉玉亲亲热热地挽住胳膊,两人并肩上楼,来到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去年为了她回国重新装修起来的,全西式装饰。丁婉玉打量眼四周,笑道:“这样的好地方,也就只合妹妹你住,要是换成我,还真不配。”
白锦绣笑道:“表姐你客气了。听说你一个人就把苏州那么大的门庭给撑了起来,还从别房过继弟弟。表姐你是真的能干,我得多多向你学习。”
丁婉玉自谦。跟着她来的一个丫鬟提来一只食盒,她打开,捧出了一只汤盅。
“这是我在姨妈家里亲手给你炖的灵芝虫草参汤,有补气宁神的功效,知道你家里不少这个,好歹也是表姐的一番心意。”
白锦绣向她道谢,接过喝了两口。
她的房间里竖着几个画架,上面钉了几幅画。有刚画完,也有画了一半的。丁婉玉走了过去,仔细欣赏了一番,称赞道:“妹妹你真是有才,画得这么好。不像我,只会描几笔石头草叶,要是有空,妹妹你教教我才好。”
白锦绣知她只是随口说说,胡乱点头,嗯嗯了两声。
两人又坐一起,谈了些闲话。
丁婉玉不但出口成章,对人对事也颇有见地,对着白锦绣时,更是处处显露长姐之风,关怀备至,劝她接下来不要再去香港了。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中午,白家下人来请白锦绣和表小姐下去吃饭。一同吃完了饭,再喝过茶,舅母就起身告辞。
丁婉玉握着白锦绣的手说:“今天和妹妹久别重逢,深有知音之感,我在广州还会留些时日,妹妹要是看得上我,咱们姐妹之间往后多多往来才好,免得冷了亲戚关系。”
白锦绣是真心折服于丁婉玉的大家风范,自愧不如,点头应下。
送走了客人,白锦绣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干,发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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