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方向渐趋明朗,但墨熄心中的疑窦却越来越深——
这是……战魂山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们最后就停在了战魂山山脚下。
八年前的战魂山门口,还没有设立镇守的侍卫。不过因为战魂山的山巅有重华历朝历代的英烈碑冢,为表恭敬肃穆,山门前还是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那个结界可以洗去几乎所有的易容与隐身术法,这也就意味着墨熄的跟踪只能在这里终止。
顾茫将斗篷的帽兜落下来,仰头看着那蜿蜒曲折的石径,两边松竹摇曳,明月透过叶梢洒在古旧的青石路面。
黑衣人道:“怎么了?”
顾茫道:“想到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手上将沾上重华军士的血,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墨熄则是心中骤紧。
之前他们俩见面的时候,顾茫果然是骗他的。顾茫是真的在这个时候就已决定了要叛国而去。顾茫真的已经在此刻料定了以后手上会沾染昔日同袍的血。
顾茫……
顾茫……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个陪在你身边的神秘黑衣人又究竟是谁?!!
墨熄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去揭开那个黑衣人面罩的欲望,尽管这欲望已经将他的眼眸都烧红烧烫。
他有一种预知,只要摘下此人的面罩,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很多谜团都能就此释开。但是线索也将断在这里,他将无法知道更多的东西,而这无疑是得不偿失的。
墨熄喉头滚动,他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涌躁。然后他听到黑衣人说:
“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凤鸣山败北后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与你的军队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没有雪中送炭的。”黑衣人似乎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抬了抬手,“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重华一直是显贵当道,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墨熄颅内嗡嗡乱做一团,这个人昭彰是在策反顾茫,与顾茫说重华局势如此,与顾茫说除了羲和没有人向着你……
燎国人?
不。不可能。
哪个燎国人可以在重华这般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哪个燎国人又能这样坦荡荡地站在顾茫面前,而不激起顾茫的强烈反感与之反目?
除非……
除非比起重华,顾茫本身更信得过眼前这个黑衣人。可这样的信任又岂会是十天半载三言两语便能建立的?难道顾茫从更早之前就与某个燎国探子有所往来?这怎么可能?!
黑衣人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墨熄喉咙里简直都有森森然的血意了。
不过是短短一日,八年前,顾茫叛变前夕的短短一日。竟就有这么多的事情被岁月的风沙所掩埋——君上的冷酷无情、陆展星的一意孤行,顾茫的心事重重,还有这个……不加掩饰将顾茫推上地狱之路的黑衣男子。
顾茫将黑衣人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夜风更急了,宽大的袍袖衣摆像是零落的残花将被卷拂而去。在这寒夜当中,顾茫似乎被冷着了,手指微蜷,想要掩入袖中。而黑衣人却在此时从黑袍袖摆下探出几根纤长的手指,他握住了顾茫的手。
被这个动作刺激到的不仅是墨熄,顾茫也蓦地回头,黑褐色的眼睛近乎错愕地看着他,想要挣脱,但最后又没有。
黑衣人沉声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他说着,垂了睫毛,细细打量着顾茫的指掌。
“重华权贵之势,你也都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别的不再多说,你上山去那里看看吧。”黑衣人顿了顿,说,“望你看了之后,会明白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
顾茫蓦地阖了眼睛,夜风呼呼吹拂着他的斗篷袍摆。
在这寂夜中,墨熄是那么希望顾茫能够矢口否认,能够推开这个黑衣男人,能够说一句我不想叛——哪怕说一句“容我再想一想”也好。
可是顾茫没有说。
墨熄的心,也就在这摧心折骨的沉默中,一寸寸地变凉。
顾茫道:“我知道了,走吧。”
他丢下这句话,径自穿过战魂山的山门结界,滚滚黑袍如黑云翻墨,头也不回地上了山去。
墨熄并不知道他们在战魂山待了多久,他周身麻木得厉害。时光镜中一日,仿佛堆积了八年的秘密开了匣,雪崩般向他覆压而下,这个一贯肩背挺拔仿佛什么都能抵扛住的男人不得不背靠着石壁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就算这样站着,血仍是供不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件件往事将他的骨骼碾碎,筋骨挑断,他最终还是慢慢地滑坐下来,躬身坐在山道的青石边,抬起颤抖的手,覆住了眉目。
要捋的脉络实在太多了,反而将他绕作一团乱麻。更何况他这是要怎样的事不关己冷血无情,才能在这样的刺激中再保有一颗冷静的心?
晨旭微透时,顾茫才与那个黑衣人从战魂山下来,仍是黑衣人走在前,顾茫在后面。
墨熄疲惫地抬起眸,眼底有蛛网般的血丝。他迎着模糊的天光,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人,而后他们穿出了结界。
这时候墨熄的头脑根本就是混乱至极的,整个人也被摧折得厉害,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此刻让他说一段他幼时就能倒背如流的《伏昼天劫志》,他或许也说不出来。
但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这样朦胧的晨雾云岚中,他还是于瞧见顾茫的第一眼就意识到——
顾茫哭过。
顾茫是个很坚强的男子汉,但坚强的灵魂未必就只能由坚强的体魄来装载。顾茫的身体是温软的,那双眼睛像黑夜中的昙花般和柔,容易因为悲伤和刺激而流泪,而墨熄曾像探索自己的内心一样探索过顾茫的身体,他已将顾茫在任何情绪下的状态都深刻铭记。
他看到顾茫纤长眼眸微微的红,就知道顾茫一定哭过。
他为什么哭?为了谁而哭?是为了无力回寰的过去,还是为了孤注一掷的将来?
两人在山脚站定,黑衣人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若再不离开,就该被人发现了。”
“是。”顾茫嗓音湿润微哑,向黑衣人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该看的,我都看到了。多谢今夜相陪,就此别过。”
“不必。你自己也……多多保重。”
只是一个瞬影,黑衣人轻功掠起,速度快得令人无法看清,便消失在薄暮晨光中不见了。顾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云烟缭绕的战魂山,紧了紧肩上披着的黑色斗篷,好像斗篷下面遮掩着某个无法告知于人的秘密,他低下头,也跟着大步离去。
顾茫走后,墨熄再不用掩饰,他洗去法术,独上了战魂山,他在山上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去了战魂禁地。
之前顾茫对他说过,觉得战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识”,所以墨熄觉得他们方才去的应当就是这个地方。虽说此禁地是王室所建,但这时候它还尚只是个简陋雏形,想突破结界并非那么困难。
墨熄站在荒山禁地外,手指覆上流淌着的结界光阵。
他能感知到这只是一层普通的高阶阻隔阵,不似八年后那般无坚不摧,然而他如今身在镜中,又是个不速之客,灵力法术都被削弱地厉害,所以饶是这法阵并不完美,他也无法穿破……
战魂山禁地结界的光芒在不断涌动着,仿佛在讥嘲着这个来自八年后的游魂。
——
“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
“重华权贵之势,你也都清楚了。”
“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黑衣人到底是谁?
此人言语之间的意思,旨在让顾茫看清重华这种以血统为上的局势,重择其主,言辞像极了燎国策反的军士。
可顾茫真的就那么早与燎国之人相勾结了吗?
而除此猜测外,由于战魂山禁地授王室之意所建,或许是有立场相悖的贵族看到了里面的某样东西,知道了君上所谋,心生反叛之意,所以带顾茫来亲眼见证,好让顾茫感到伤心,感到死心,彻底与重华王族们一刀两断,另拓新路。
但这条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虽说重华王室之间暗流涌动,可又有哪个贵族会真的希望血统为尊的朝局被颠覆呢……
一个个问题仿佛都在擂着心腔,墨熄仿佛身置迷雾中央,他在雾中摸索,却无法捕捉到事情的真相。
这一界之隔的秘密,他终是不得而知了。他唯独可以确信的是,顾茫当年之叛,果非那么简单。
直到回到羲和府,墨熄也没有全然缓过神来。
霜秋端着点心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近:“主上?”
“……”
“主上,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墨熄没吭声,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难看又有多可笑。
古书言时光镜中九死一生,他曾经觉得荒谬,此刻却觉得所言非虚。且不说顾茫这种已经完全被催眠的人,就是他作为一个跟着被卷入过去的陪同者,也一样逃不掉被镜子折磨的命运。
一个人这一生之中,总有或多或少的遗憾,一次生命的轮转里,也总会隐瞒着各种各样的秘密。
面对这些遗憾,回到过去的人会不想着弥补吗?
面对那些秘密,自未来而至的人又怎会不觉得震撼……
人回到镜中岁月了,就会发现或许只是一言之失,一念之差,沧海便就换作桑田。
又或许和他一样,发现许多自以为然的“事实”,只是一个再拙劣不过的浓妆,竟骗了他整整八年,而真相如何,他却也无从探知。
墨熄头疼欲裂,几乎要被这种痛苦逼疯。
霜秋道:“主上,您……”
墨熄捏着茶盏的手失了力道,蓦地一合,竟将瓷盏生生捏作碎片,霜秋尖叫一声,眼见着血水顺着被割破的指腹流淌,蜿蜒过苍白的手背手面,慌忙道:“主、主上,我这就替您——”
“出去。”
“主上?”
墨熄黑沉沉的眼睛由于血丝太甚,似弥着一层红云,他盯着自己淌血不止的手,沙哑道:“滚。”
霜秋不敢再多言,忙收拾着盘盏慌慌忙忙地走了。墨熄没有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迹,他甚至希望这种些微的痛楚能够唤回他更多的清醒。
他亟欲拥有的清醒。
离陆展星斩首之日还有两天,他觉得自己还能支撑,不因为一时冲动而搅乱时光镜里的过去。
他也希望慕容楚衣他们不要那么快地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中救出来。
现实已经将这一段过往盖棺埋葬,他想在八年前多留一会儿——
顾茫曾说,哪怕火焰会将四肢百骸都烧为灰烬,也想要燃出光芒。
而他呢,他不似顾茫这般揣着一个英雄梦。
但是,哪怕痛苦会让他的肌骨血肉都碎为齑粉,他也想要掘得真相。
第89章 斩
转眼, 镜中岁月已晃过三日。
墨熄坐在城郊一家小客栈的厢房里,沉默地看着窗边的水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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