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雪见岳辰晴神情,知道慕容楚衣最后一句话说重了,又去拽慕容楚衣的衣袖,但慕容楚衣剑眉倒竖,一下把江夜雪拂开,怒喝道——
“说了几遍了你别再碰我!”
他力道未控,江夜雪又失血太多,之前在岳辰晴身边渡血,也没有坐在轮椅上,这一下竟被推得摔倒在地。
洞内洞外,所有人都静住了。
岳辰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倒在地上,手腕处血痕仍狰狞未消的江夜雪,江夜雪似乎也不想和慕容楚衣争。他一直以来都是谦谦有礼,照顾着、隐忍着别人的情绪的,他尝试着用手臂撑着,让自己坐直,垂着睫毛轻声道:“你心里有气,也别冲着辰晴发了,你要不高兴,你对着我来就好。你是长辈,我们都是你的后辈,我被你推几下,骂几下,也都没什么……”
慕容楚衣却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反而越气了,这回是气的手都在抖,指着他,脸色白的可怕:“你——!”
江夜雪垂眸道:“只要小舅开心就好。”
慕容楚衣简直都快气炸了:“你……你简直……”
正欲抬手教训,却陡地听得一个有些失控的嗓音喊了一声:“你为什么一直那么凶啊!!”
死寂。
似乎谁也想不到这一声是谁冲着慕容楚衣喊的,就连慕容楚衣自己都怔了一下,那双凤眸怔忡地先向别处望了,然后才意识到什么,慢慢地转过头。
岳辰晴眼泪簌簌,又是伤心又是哀恸地瞪着他的小舅,嗓音软了下来,却是悲伤失望至极地:“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我阿娘!我也好,他……他也好,我们对你再是掏心掏肺,你也只会生我们的气,只会怪我们?!”
慕容楚衣脸上的血色褪去了,白如金纸。
他身体原就有疾,之前又为了吊着岳辰晴的命妄用禁术,以至于心脉受损,此刻被岳辰晴这样一指责,又怒又伤之下,禁不住呛咳数声,强忍着喉间血腥狠瞪着他。
但岳辰晴并不知道他四舅的伤势,他小小的脸庞上五官都拧皱在一起,显然对他小舅这样说话,简直比扎了他的心肺还要令他难受,但更令他难受的还是小舅对他们的厉色严词。岳辰晴哭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第一次拦在江夜雪前面:
“这件事……错也错在我啊……他……他为了救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失了那么多血……你为什么还要推他,还要骂他……”
江夜雪摇头道:“辰晴……”
慕容楚衣的嘴唇都青了,眸光闪动,嗫嚅着半晌,似乎在极力挣扎着什么,最后指捏成拳,挤出贝齿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岳辰晴。你又知道什么?!”
“……”
冷厉锋锐的目光蓦地落到江夜雪那张清瘦的脸上,那一瞬间慕容楚衣恨得连眼眶都红了。
咬牙道:“他不过就是个……贱种!”
这一下莫说是岳辰晴了,就连墨熄和顾茫的神色都微微色变。
他们接触慕容楚衣以来,虽觉此人高冷,但也不是个不明是非,凶神恶煞的主,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被说成了重华贪嗔痴中的一位。
但当这一句贱种出口,刀一般刺进江夜雪心里,众人都觉得慕容楚衣的恨实在是太过激烈,也太过冲撞了。
江夜雪的睫毛颤抖,一下子阖上了眼睛,低着头再也没有说话。
几许沉默后,岳辰晴泪光涟涟地仰头望着慕容楚衣,“四舅……”,这一声四舅已是声线颤抖,绷到极致,弦断箭出,竟是声泪俱下,“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第107章 昧的痕迹
这世上最不可能指责慕容楚衣的人便是岳辰晴了。
他自幼就崇拜慕容楚衣, 喜爱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舅舅。正因如此,他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才会愿意跟着羲和君前往北境燎国, 愿意在各种各样的卷册里埋头苦寻,试图找到可以医治百病的仙药踪迹。
私自跑来蝙蝠岛一事,他已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无论他怎么道歉, 慕容楚衣都没有半点和缓, 一直在训斥他,斥责他不珍惜“用阿娘生命换回来的性命”。最后竟还对换血救他的江夜雪说出这样锥心的话语, 岳辰晴的内心不由地就乱极了,难受极了。
“……四舅……我知道我不好,我太笨,太冲动……我真的只想看你好好的,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没有办法,就只能自己四处乱找……对不起, 我没有替你找到药, 还给你添乱了……可是你……可是你……”
眼睫一合,泪水簌簌。
“你为什么连解释都不听我解释啊……”
“你说我的命是我阿娘换来的,你又说江……你又说他是贱种……可是他也不想是妾室生的……我也不想一出生就害死了我阿娘啊!你为什么要怪在我们头上?四舅,我敬你, 爱你, 那么多年了你说什么我都当是对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可你真的回头看过我一眼吗?!”
岳辰晴泣道:“你真的……你真的把我当你的外甥看过哪怕一回吗?”
江夜雪低声道:“辰晴,算了,楚衣他——”
慕容楚衣面色苍白阴鸷,蓦地打断了江夜雪的话,他一双琉璃色的眼眸盯着岳辰晴的脸,字句磨得粉碎:“你让他说!”
江夜雪:“……”
岳辰晴抹了抹泪,低着头抽噎了许久,伤心地喃喃:“……我不说了……我、我不该凶四舅的……我也不该和四舅顶嘴……”
他似是想慢慢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所以不住重复着“不该与四舅冲撞”这样的话。可是喃喃着,喃喃着,到了最后,他还是蓦地抬手将面庞深埋。
哭声像是幼兽的呜咽:“你是不是宁愿我从来就没有被生下来过啊……”
慕容楚衣:“……”
“我阿娘已经走啦,我不是慕容凰,我是岳辰晴啊!”
山洞里的气氛僵凝极了,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慕容楚衣已经被胸臆里过激的情绪激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颤,他瓷玉般的脸庞微泛着薄红,苍白的十指紧捏成拳。他看了看岳辰晴,又看了看江夜雪,最后闭目咬牙道:“好……好。”
几许之后,慕容楚衣舒开凌厉的凤眼,湿红的眼眸狠狠地扫过他二人,寒光把伤心尽数压下:“你的解释,我听完了。我不训你了岳辰晴。”
他的掌心都快要被自己的指尖捏出血来了,却还是微微抬着下颌,强自孤冷镇定。
“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江夜雪道:“小舅!”
岳辰晴看到慕容楚衣这样的神色,似乎从一场惨痛的梦魇中醒来,他脸上泪痕未干,怔忡而迷茫地望着他的背影:“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经管自己出了山洞,就连站在洞口的顾茫与墨熄,他都当作没有瞧见,一张脸苍白得像是冬夜初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一时死寂。半晌后,墨熄打破了这沉默。
“……你们怎么忽然闹成这样?”
“……”江夜雪叹道,“刚刚辰晴一醒来,小舅就冲他发脾气,问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来蝙蝠岛,辰晴解释了是为他来寻药,他……唉,他觉得不值当,便气着了,责备辰晴不懂事。……我小舅他就这个性子,他没有恶意的。对不起,岳家的事……让你们见笑了。”
这一地鸡毛,墨熄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天生又不爱多管闲事,于是顿了顿,只道:“外面太危险了,我去把慕容寻回来。”
“哎——”顾茫却一把拉住他。
“怎么了?”
“那美人不会走远的,他聪明得很,他只是想静一静,你没看他出去的时候那张脸。”顾茫瞥了岳辰晴他们一眼,用只有墨熄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他都快气哭了。你这时候去寻他,愈发扫他的面子,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墨熄怔了一下,谁哭?慕容楚衣?
他不是挺凶神恶煞地出去的吗?
尽管墨熄并没有看出慕容楚衣的脸上有什么脆弱的神情,但顾茫察言观色一向比他敏锐得多,既然顾茫这么说了,他虽不认同,但也不再坚持。
只是江夜雪仍忧心道:“我小舅他一个人恐怕……”
“不用担心。”顾茫进了山洞,摆摆手,“你们稍微休息一下,等过一会儿,他气消了,我就出去找他。然后我们启程回重华去。”
江夜雪一怔:“你找到结界突破口了?”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多厉害。”
既然顾茫都这么说了,江夜雪心知确实也不该在这时候再强拉着慕容楚衣回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作罢了。
他们在山洞里整顿一番,顾茫最闲,靠在洞壁旁休息,化出魔武匕首来在修长的手指间转动把玩着。玩了一半,忽然觉察到有两束犹犹豫豫的目光在悄然瞟着他,顾茫低头一看,对上羽民绒绒的大眼睛。
绒绒没想到顾茫会忽然觉察,忙想转开,却已来不及了。
顾茫笑道:“小美人,你怎么还在偷偷看我?”
“你、你……”绒绒涨红了俏脸,踟蹰半晌,小声嘟哝道,“顾茫哥哥,我悄悄跟你说个事儿好吗?”
“好啊。”
绒绒犹豫一会儿:“……你身上……怎么忽然有了那个哥哥的味道?而且……很重。”
顾茫灵活地转匕首的手指一下停落,怔愣地:“谁?”
绒绒不吭声,但眼睛偷偷地向在旁边查看岳辰晴伤势的墨熄看去。
“……”顾茫怔了一下,随即瞳色一暗。他唇角叼着的笑意蜷了起来,“……哦,他啊。正常,我们之前靠的近而已。”
“不、不是的,你们好像——”
顾茫笑吟吟地一把捂住她的嘴,顺带又摸了摸她的头,俯身贴近她耳侧:“好啦,知道你们羽民的能耐了,我身上有妖血,你对妖的嗅觉又很灵敏,对不对?但是小美人,妖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跟我们在一起,就要学一些人的规矩——有的事情,知道了也最好当做不知道。乖啊。”
墨熄听到动静,侧过头来:“你们在做什么?”
顾茫松了手,笑道:“没什么,逗小丫头呢。”
说完了,抬手屈指,在绒绒落着火焰痕迹的额心处轻快地弹了弹:“记住我的话,准备跟我们一起出岛吧。”
接下来的事情还算顺遂。慕容楚衣果然不是个莽撞的人,并没有走太远,顾茫很快就在一株桃花树下找到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他。将他哄回来之后,依照之前顾茫探得的讯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结界的薄弱处。
江夜雪站在呼呼的海风里,转头对慕容楚衣道:“小舅,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如一起坐我的核舟……”
慕容楚衣的回应是抬手拈花,化出他自己的画舫,头也不回地就撩开竹帘走了进去。
江夜雪:“……”
岳辰晴裹在厚重的裘衣里,一双墨黑的眼眸颇为忐忑地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他四舅平时也不爱理他,可岳辰晴不傻,他能感觉得出这一次是不一样的,慕容楚衣是真的寒了心。
小孩儿正兀自伤感着,江夜雪拍了一下他的头,叹息道:“别看了,走吧。”
突破蝙蝠岛的防备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处并不难,两艘核舟破云而出,待到巡防的蝙蝠精觉察时,要追也难了。一行人乘奔御风,将蝙蝠岛远远抛在身后,朝着海岛之外飞去。
顾茫把羽民绒绒也载在了船上,待到行到云海深处,便将她从舱内带出,然后半跪下来,与她齐平,对她说:
“九华山就在这下面啦,绒姑娘,你可以回家了。”
“真、真的吗?!”绒绒激动不已地趴到船舷处往下张望,果见浩渺的云层下方有翠微青山连片浮现,其中隐隐透出羽民结界的光华。她不禁面色发红,又痴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道:“谢谢、谢谢几位大哥哥……”
“大哥哥?”顾茫笑道,“你叫我们大哥哥也行,虽然你岁数比我们都大,但你看起来比我们小。不怪你了。”
江夜雪道:“姑娘替辰晴解蛊,已是有恩于我等,又哪里敢再受姑娘一个谢字呢?”说罢作了一礼,“姑娘多加保重。”
绒绒回乡心切,与他们再次告别之后,背后便生出灼灼耀目的金红色羽翼,轻盈地跃入云海之中,绕着两艘核舟转了几圈,然后朝着翠柏苍然的九华山深处飞去。
顾茫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被吞没在了万丈金光里,最终消失不见,不由叹了口气:“好啦,人也救了,毒也解了,总算可以回去好好歇息了。”
说完又警觉地补上一句:“你们可不能出卖我,我打算回重华之后继续装傻子,之前说好了的。”
岳辰晴站在桅杆边,披着厚厚的裘衣,呆呆地望着远处慕容楚衣的那一艘画舫,他还不太清楚顾茫的状况,闻言怔忡地回过头来:“……什么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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