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凌的手伸到他脑后,轻抚着散开的长发,低声劝他:“慢慢来,如今已进了四月,五月间就该刈麦了,咱们先把钱粮、督运等事抓好。你毕竟……”
毕竟在京里得罪了不少人。
虽然有圣上庇护,可那也仅限于他一身清白无错的条件下,只要他稍有什么做得不到的,那些早盯着寻他错处的人立刻便会下手。
宋时他在胸前轻轻颔首:“如今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别的倒不用担心,只怕雨水不好。我问问衙里阴阳生今年气候如何,再做处置。”
汉中虽在西北地区,但属于盆地地形,历史上也是多水灾的地方。好在他在广西、福建做衙内时修治水利的经验丰富,府内水路虽广虽多,也还多不过南方,除了汉江外都不难处理。唯汉江水面太宽广,水量大,除了沿河筑堤外,暂时还没什么好办法。
两人喁喁议了一夜,到转天早上都熬惊了,接风宴染上的酒意也消散了。宋时换上新衣,精精神神地和周王道别,住进城隍庙,叫人备上香烛祭品,择定吉日烧香行礼,而后搬进府衙,开始清点前任留下的钱粮、帐册、案卷之类。
他这一去就再没出府治大门。
周王听着下人描述他在城隍庙祭祀时倾倒了一片香客的风采,又听说他甫上任就开始整理本府政务,不由感叹道:“他一个翰林编修,何等清贵的人物,沦落到这浊流官任上竟也毫不抱怨,还肯如此用心公务。这般人物,留在陕西实是可惜了。”
他可惜归可惜,却是连自己都陷在这地方,更不用提救人。也只能叫人送些吃食过去,以免他年纪轻轻便操劳过度,留下病患。“宋先生既入主府衙,只怕往后不会再往咱们王府来了。你们晚上送些吃食过去,本王只怕他家人刚到府里,安排不周到。”
他还想提醒桓凌一句:宋先生往后要住在府衙了,舅兄有何打算?
不过他素来腼腆,这话难说出口,再加上桓凌正计算着开春以来几次达虏袭扰边城的损失,便将这事拖到了晚上——
到晚上天色黑透,王府将要上锁的时候,一道穿着大红官袍的身影忽然从街巷尽头走来,敲开了王府大门,理直气壮、正气凛然地说:“下官清查旧档时查觉出似乎些问题,想请桓御史帮忙掌掌眼,望请为我通报殿下与桓大人。”
今晚事务繁剧,只怕要忙到深更,届时再出府恐有不便,还要向王爷借一夜栖身之所了!
第150章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宋知府既是三元及第、翰林出身, 这把火自然也得烧得更新鲜、更热烈些, 才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甫一接任知府之职, 便亲自盘点了前任留下的帐册、钱粮、鱼鳞册、案卷,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做外任的帐册其实总有些差错, 仓储也多半对不上,鱼鳞册更有无数可动手脚之处……细查一遍下来,竟是从刚调任的前任知府到这衙里底层的文书差吏, 一个清清白白的也没有。
他挑了整整一摞错处, 召府内佐贰官、首领官到堂上开会。
满座官员都是亲眼看他盘点这些的, 对着他面前那摞纸,个个神思紧张, 争先恐后地开口替自己辩解, 也顺便替老上司辩解一句——
不是他们贪的太多, 而是这些帐目本就有开年时先支出, 到年底收上税再清盘的习惯。宋时调来的这时节不当不正的,他们临时盘点清整, 有许多东西挪不过来, 都在想办法弥补。
而且周王猝然来此, 他们府里还要负责整治周王府, 难免比建普通官舍多花些银子……
宋时坐堂上听取了诸位同僚的意见, 最后摆了摆手,宽和地说:“我早年随父亲放过外任,知道咱们做亲民官的为难。咱们汉中府如今更不比从前、不比别处——周王府就在几条街外, 桓佥宪亦在王府办公,咱们一举一动都在上官眼中,稍有错失,难保要受弹劾。”
他在传闻中是个风流多情的才子,初到府城与众人相见时,也只是个温柔可亲的名士模样。可如今拿着这些证据端坐堂上,温和平缓地说出这些敲打人的话来,却叫满座官员都如芒在背,竟连辩解都不知怎么开口辩解。
宋时环顾一周,见这些人都叫周王和桓师兄的名头吓住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本官拿出这些东西,自不是为了为难诸位,而是要引以为诫,请诸位同僚与我一道研究出个可以严格把握政务进度,随时总结、随时清理政务的治政之道。”
他拿起那摞纸,就在脚边备着的火盆里点着,甩了甩袖子说:“本官之前算过,衙门留存的钱粮还承担得起那些亏欠,略有缺少的,本官愿自家承担。旧事以后便也不必再问,还望诸位与我同舟共济,管好汉中一地……”
也伺候好府中那位亲王和佥都御史。
他这一套连敲打带安抚下来,虽不能像宋江那样感动得同僚们纳头便拜,但众人看他的眼光中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感激与信服。
赵同知领头起身拱手,代阖府官员谢他替众人遮掩之情。
宋时笑道:“咱们往后要在汉中府和衷共济,我坐在知府位子上,自该多担些责任。既然咱们已把话说开了,那么旧事不论,且往前看,看看咱们府今年该做出个什么样子吧。”
他轻咳一声,背后的门子便上来,分发了几本精细雪白的稿纸给各位大人。
稿纸是双页信笺大小,排头一行端庄大气、笔划纤细有力的《新泰廿四年汉中府公务稿纸》;这行字左边与纸页最左端印着极粗的边栏;当中是一行行细细的界行,俱是朱砂般鲜红。
定是传说中的宋版印法!
这印法听说是文人印法,非工匠所能学,宋大人到汉中府连个师爷都不曾带来,想必是在盘查物资之余亲手给他们印了稿纸。
这样精致的稿纸少说也值几两银子一刀,当礼物提到人家门上都够了,宋大人实在是个大方体帖的上官。
众人起身道谢,宋大人和气地说:“这些纸是咱们府里份例内的纸,本府只是印了格子出来,倒不值什么。这纸卷头有胶水把着,用时可用一张撕一张,剩下的稿纸不易乱,或能方便诸位办公。”
自然是方便的!
众人细看卷头,确实看出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胶膜沾着,稿纸并得整整齐齐,随意搁在哪儿都不怕滑散开,实在方便。
长官这么用心印制出的东西,做僚属的自然要极力赞美。
宋知府被拍得飘飘欲仙,拿起茶碗啜了一小口,说道:“既是诸位喜欢,何不这就用起来?本官初到汉中,才理清了前任严大人留下的文书,尚未弄清府中细务往常都是如何做的,还请诸位大人便用这稿纸写下今年——”
他拎起一本稿纸,点点上头“新泰廿四”年的字样,露齿一笑:“府中钱粮仓储如何补足,粮厅几时督运钱粮上京,军厅如何旧案、防备贼盗,如何劝农耕桑、开恳荒山野地,赋税如何收,有哪些劳役要做,该征发多少民夫、工匠……”
以同知、通判与经历各厅为主,连同府儒学、六房诸文书各自都要做一份今年的工作计划。这份计划他要与严大人及再前几任知府任内的情况相比较,看看本府今年的成绩是升是降。
他初到此地,但同知以下官员至少都是做满了一年的,今年做什么参考去年即可,没有什么写不出来的。此外,如今已进四月,他来之前的三个月里各厅、各房若已经做成了什么事,也可以写下来。
他知道众人从未写过这种报告,或许不知从何处下笔,或许写得不全,不过不要紧,他这个领导是必定会负起责任,带领众人边学边做,掌握高效办工方法的。从今天起,每天早晚点卯后、散衙前,各开半个时辰的工作安排会议和当天工作总结会议。他在时有他主持,他要下乡考察或是放告的日子就交同知赵大人主持,非有必须在府衙外办的要事不能轻易取消。
事事都提前有安排、有对策,哪怕他也如严大人一般中途改调往别处,也不会耽搁府中事务,留下他这几天查出的那些纰漏了。
如何?
宋大人笑吟吟地询问诸位同僚的意见,众人却还能说得出什么?
赵同知与苑通判、程经历都知机起身地应道:“宋大人所言极是,我等也愿追附大人骥尾,将汉中府整治一新。”
宋知府十分满意他们的态度,叫他们依着自家习惯回去慢慢写。五日内交上来就行,也不可急于交差,耽搁了本职工作。
这几天暂不开全体例会,有什么事他单独找管事的官吏开会,给大家一个适应期。
太好了!
本府素来没有开会的习惯,别处任上也都没有,至多是府尊大人叫几个人进去商议某事,还从没有这样管头管脚的。以后的“例会”恐怕就要成例,再逃不脱,眼下能放松几天也是好的。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起身辞别宋大人。
宋时目送他们出门,又将礼房书办招来,拿出自己新写的堂规——也就拿他在福建时定的堂规式改了改,加上早晚例会这条规矩,吩咐道:“抄几份送至各厅、各房存放,拿榜纸抄一份帖在墙上。每天早上挑一名书吏轮值,集府中在班衙差到堂规前,替他们念一遍,督促众人依本府的规章而行。”
几位上官开例会,下头文书、衙差不用开,也得知道他这新知府的规矩。知道了他的规矩再犯错的,就别怪他从重纠罚了。
那名书吏深深点头,捧着堂规回到礼房,交待了新堂规之事,与房里同僚一道抄写,抄好的便先送往几位大人手中。
赵同知口中发苦,偷偷拉出两位同僚,趁大人正在衙中批复公文,三人偷偷交流了一番:这位宋府尊外表看着像个不染世俗的山中高士似的,管起事来怎么这样严?
难不成这是翰林院的规矩,他从京里学来,就拿到了这小小的汉中府衙?
苑通判啧啧叹道:“何时听说过翰林院规矩严的?翰林不都是名士才子,不沾俗务,成日做诗会、文会,在院中养望的么?”
这只怕是宋三元自家的规矩严。
不信看看桓御史到本地这些日子,不也成日关在府里办差,只偶尔随周王巡视本府几处卫所屯堡么?他也是二甲前十名的进士,曾在讲学大会上扬名福建的人物,若非家里管的严,岂能不爱与前辈们喝酒、游江、讲学、赋诗?
必定是宋大人驯夫有方!
赵同知年长几岁,资历更深,深沉地摇头:“这也未必。二位贤弟想想,桓大人是御史出身,都察院是什么地方?是规劝天子、纠察百官风纪之所,定然比才子汇聚的翰林院规矩严整。我看是桓大人家法森严,管得宋大人自然成习惯了。”
早晚请安报备,岂不是做丈夫的本份?若不然怎么是宋大人晚上散了衙去寻桓大人,不是桓大人上门来服侍宋大人呢?
这两位大人同气相合,惧内惧得光明正大,只一位程通判不大惧内,说了句公道话:“或许宋大人这般行事不是家里定的规矩,就只为了将汉中治得更好,叫周王看在眼里呢?”
两位上官怜悯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在可怜他不懂闺房之乐。
赵大人亲自给他解释道:“宋大人家中就是有万般规矩,如今出京在外,父母都不在堂,岂有不想松快松快的?何必定要按时点卯、散衙?必定是桓大人管得严,定要他在周王面前给自己挣个面子,他才定出这些规矩来。”
三人想起府尊交待的“计划书”就头疼,只能靠这种议论聊以散闷。正在同知厅里说话,外头差役忽来敲门,说了声“宋大人”。
三位大人齐齐闭了嘴,又羞愧又紧张,不觉双颊泛红,动作都有些僵硬。幸好门外很快传来了下一句:“宋大人要带工房俞书办去查看修缮周王府的砖料、泥灰烧制进程,请同知大人代掌府中事务。”
赵同知应了一声,长长吐了口气,低叹道:“果然不可背后议论人是非。唉,宋大人真是雷厉风行之人,这就出城查看砖窑去了,恐怕到五天后也得紧着催咱们要文书,还是早些赶出来吧,例会上人多,若拿不出来可太失面子了。”
三人心有戚戚,各自回到二堂,拿着宋大人赠的红头稿纸发愁,宋大人却踏着大好春光,带着书办、本府在班的石匠、泥瓦匠,往城北石堰寺而行。
他花了十五块钱新买了一篇包含汉中矿产地图的论文,里面就写到天台山石堰寺一带藏有大型石灰岩矿。本地石灰岩矿藏丰富,在城外上下梁山也有两处矿脉,他特地出城数十里来到石堰寺,为的却不光是石灰岩,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石灰矿伴生着一个中型白云岩矿。
这种矿物他新查过,混入水泥烧制,可以缩制水泥固化时间,煅烧成白云灰后可以作涂料,颜色雪白、防水耐火,正可用修缮周王府的借口报上巡抚杨大人,请求调拨此石。
而调来之后怎么用,可就由他说了算了。
这种白云石的用处远不止做建材,还能用作耐火材料,做炼钢炉炉衬,烧制耐火砖,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大炼钢铁了!
不光工业,农业更用得上。白云石中富含镁,也是植物生长所需的矿物。只是略带些碱性,施在汉中一些偏酸性的黄棕土里正好可以中和土壤酸碱度,可算非常简单好用了。
天台山还不光有这白云石可以做肥料,离府城更近些还磷锰矿——锰矿暂且不提,磷矿可是难得的化肥啊!这些磷块岩开采出来就能直接磨碎放到偏酸性的土里做基肥,再想法精炼精炼或许也能施到中性或偏碱的土壤里当磷肥。再间作豆类以增加土壤中的氮含量、多施些草木灰烧成的钾肥……
这不就不输给到处广告的金坷垃了吗?
只要肥料跟得上,汉中这片土地就能实施稻麦轮作,或是谷、豆、麦轮作的法子,整个农业产量足可以翻上一倍有余。
反正大郑朝朝廷管的只是金银铜铁锡铅汞之类金属矿藏,他开的这些在寻常人看来只是普通石料,管得并不严,他又是知府之尊,想开就有权力开采。
如今先违规开着,等到农药制成,下一季就开辟实验田试用各种新化肥,到年底献上丰产多籽的稻、麦穗当作贡品。大郑朝是农业国家,圣上和朝廷诸公见了,必定会支持他搞农科,他的化肥厂就可以公开化、规模化了。
这还只是府治附近的矿产,再扩展到整个治下的汉中府,西乡县等地还有硫铁矿,加工之后能做硫酸啊……
先叫人去买黄铁点儿来,跟制高锰酸钾一样亲身上阵,制出硫酸,他的三酸两碱工程就可以开始了!
他在车里畅想着未来汉中府的工农业发展,心情无比澎湃。要不是这个肉身子坠着,简直能钻破车顶飘上去了。幸而车子驶得也快,不多久便拉着他到了天台山脚下。
山中原就有个小型采石场,修城墙、房屋的石灰石都从这里运下去,再送到窑场处置。宋时穿着五品官袍至此,采石场管事和挖石的工匠都惊骇不已,连忙跪下请安。
宋时叫他们起身,该干什么干什么,单唤了此地管事过来问话——问的是此地灰岩中是否夹杂着一些石面上有白色石粉或溶沟的石块。
他也不确定现代的书中标示的矿藏储地和古代的采石厂范围一不一致,只能描述出白云石的特点让他回忆。若这片采石场中有白云石自是皆大欢吉,若没有就要叫这里懂石料的人做向导,再往别处寻找。
那管事从没见府尊这样的五品大官,在他面前简直不敢抬头,支吾了一阵子才捋顺了舌头:“此处的确生得有这种石头,就在矿场西边,有一小片混在石灰中。只是这种石头不比石灰,便是经了煅烧、加水之后,亦无力粘和砖瓦,大人要它有何用?”
随行的俞书办劈头骂道:“大人问的东西你只说有没有就是了,难不成你懂得比大人还多?”
那管事唯唯垂头,宋时却轻轻挥手,拦了俞书办一下,笑道:“本府来寻的不是石灰,正是那种石头——那叫做白云岩。你不知此物用途,它其实是修缮王府要用的好材料,只是寻常人不会炮制他,你且叫人挑着这样的石头给本府弄上几块送到窑场,本府亲自盯着他们处理。”
先弄些来周王府做涂料,烧水泥,还可以掺着石英烧玻璃……
说起石英玻璃,这山里还真有石英矿。回程路上应该有个夏家沟石英岩矿,不知如今是否叫这名字,但可以按着地图上的位置找找看。
石英玻璃通透性好,耐热耐磨,正是做望远镜最好的材料,先给桓小师兄和周王一人做一副,再考虑扩大生产,供应三军。还要做些防风沙、防护用的平光眼镜,还有实验仪器……
往后要做的实验多了,用石英玻璃做实验材料也比普通玻璃放心。
既然已经出了府城,这一趟索性就把该看的都看够了。他围着天台山从早转到晚,把地图上画着有矿的地方都转了过来,还拿了几块看着像普通山石的磷块岩、许多通透好看的石英岩放在袋里,悠然之态倒有些像来天台山踏春的仕子。
只不过人家踏青,他踏的皆是山岩裸露,连颗树、连片草都没有的地方,还要叫人挖土寻石。
可他老人家刚在府里立了规矩,连粮、军、刑厅的老爷们也不敢违逆,俞书办和随行的匠人就更不敢劝了。直到天色渐晚、红日西沉时,俞书办才怯生生地问道:“大人可要回府,还是要在城外住上一宿?”
自然是回城。
但不回府治,而是要面见周王殿下和桓佥宪,把他在城外发现在的矿藏报上去,跟他们商量如何开采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