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上场门里旋又上来几个老汉、少女、书生、庄户、商人……或背布袋,或提竹篮、或以两面画旗作推车状,次第上场。上得台来都先在台侧行礼、道宾白,自称是本乡本里之人,听说朝廷要兴兵伐虏,仁人志士踊跃投军,他们上不得战场,却要为这些精忠报国的子弟捐钱粮。
介绍罢了,都站到戏台当中,插科打诨,攀比着要给边军捐多少粮草:那老汉要捐一袋自家稻田产的禾花鱼腌制的熏鱼;商人捐的是给汉中工业园买煤炭、石料赚的银子;少女捐的是亲戚女友给军人织的毛衣、纳的鞋底;庄户捐的却是满满一车粮食。
这一段看似是两折戏间转换场景故事的楔子,实际上是按着小品的演法改的,词句俚俗,形象滑稽,时不时抛出包袱,引得台下掌声笑声不断。
然而才子词人看戏的着眼点就和普通庄户不同——
虽然好笑,但这捐粮食一段,怎么越听越觉着与岳飞投军故事关系不紧密呢?就连人物衣着也和上一场里精致又新颖的岳家人全然不同,只像是这台下坐着的普通百姓似的。
这一段插得生硬,再要从粮草转回人物又得浪费词句,倒不如全数删了,直接转入下一折,唱岳飞在军中的故事。
随驾来的官员多少都有些想法。唯两位庶吉士平常在翰林院里只是读书,还不太晓得官场应酬,又是与宋时有同年之亲,便不似别人那般多思多虑,单刀直入地批评道:“这段加在此处似无必要,年兄怎不叫人再改得妥帖些?若改不好,倒不如断然舍了这场,直写岳武穆在军中如何扬威。”
不……这段虽然插得生硬了些,但也必须得插进去,因这是广告啊。
就是征兵的软广告里插了个卖有机肥料和化肥的硬广告嘛。
宋·广告投资商·知府脸稍有点热,低下头轻咳一声,坚强地说:“这些本也不在正本当中,是我们府里为‘农学下乡’,搬演一段指点庄户们如何得丰产的熟事罢了。”
对,文艺下乡、科技下乡、卫生下乡不都是相结合的么?所以他们把科技下乡的内容之一插在文艺节目中,做个五分钟小广告,也是一举两得嘛。
这算什么熟事?
众人茫然看着他,宋时也不解释,指向台上正热闹说笑的演员们:“诸位再听下去便知端的了。”
唉,宋三元既然都说了这话……
大家都是二甲、三甲的进士,在状元面前毕竟低了一头,便听他的,再看看再议吧。
他们说了几句话,便错过了些台上话的诙谐笑话,再看时只见那老汉、少女、书生都问那庄户说话,问他不过租种着几亩薄田,又要交税赋,又要交租地银,哪里来的这些粮食可捐。
那庄户摇头晃脑,得意非常地说:“因我地里用了汉中经济园制的‘复合肥料’,又肯听宋大人派下乡的小先生们讲农桑之要,如今一亩地可产三百斤稻谷,岂无余粮酬军?”
一亩地三百斤粮这个数字比前面的说笑更吸引台下观众。连同初到汉中的十位学农官员也瞪大了眼睛看向宋时,震惊地问:“不必宋大人亲自指点耕植,只要是用了‘化肥’,那些平常百姓也能得亩产三百斤么?”
理论上说,能。
宋时微微点头,台上恰好响起那农户慷慨激昂的呼声:“原先亩产一百斤、二百斤的水田,用了汉中经济园产的复合肥,都能亩产三百斤、四百斤!”
“不用自家沤肥,不怕肥水生蛆,只要将自家积的肥送到汉中工业园换取复合肥,按先生指点施用,就能提升产量,亩产三百斤不是痴人说梦!”
台下观者议论纷纷,有人便说起宋大人那几块实验田的收成,实例证明他教的技法、用的肥料强过他们世代相传的种稻手艺。
短短一段硬广,却勾得人欲罢不能,人人都似有无数内幕要说,对这段广告也有无数议论要发。
但议论声量最大的,还是如何买到宋大人的复合肥,怎么才能听到汉中府派来的先生讲课。恰在此时,台上的书生忽然将手中一个长粮袋扔到他车上,从袖中取出纸笔,高声念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闻君一席话,恰为小生指点迷津——”
这袋犒军的粮食你代我送入军中,我要去汉中学院向宋祭酒请教这可富民强国的农学之道!
他托着纸笔先行下台,后面几个人喊着“先生”,“先生”,却唤不回他,便说着:“咱们先去军营里送了钱粮、寒衣,也去听听汉中学院的小先生们讲农桑吧。”
四人一齐应了,热热闹闹地下了场,自又有人上台拆军旗、布置桌椅不提。
台下观者知道他们演完了,顿时又是一片掌声雷动,叫好声中夹着许多道想听汉中学院先生们讲课的期盼声,传到周王与诸位大人耳朵里。
正在群情激荡的时候,一个与那刚刚跑下去的书生一般打扮的读书人挟着几张纸慢悠悠晃上台来。上了台便往桌前一坐,放下讲义,露出一张微显生嫩却着实神情沉稳的脸庞,操着带几分口音的官话讲道:“在下汉中学院研修班学生庞冰,今日来给大家讲一讲如何从水稻叶面色相判断其所需水肥。”
诸位新来汉中的亲王大臣都不禁望向宋时——这书生不是才在台上说要去跟宋大人学农经么,怎么一眨眼就学会了?
他这是要唱戏,还是真个讲农经?
宋时回望众人,眼中笑意流转,挥袖指向台上,介绍道:“这庞举子的确是汉中学院的学生。凡来随我读书的子弟,都要随我亲到田间、工坊内格物致知、实践所学。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读书,所得才能有几何?知行合一方是正道。”
刚做完广告,立刻讲学效果比较能吸引住人来听不是?科技、卫生、文艺三下乡么,总不能只搞文艺汇演,不搞科教,都要轮着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薛论道仙吕·桂枝香 宿将自悲】
“堂堂中国,谁是豪杰?”这是其中原句,其他句子是改过的,关了电脑不好上全篇,明天再上
原作
匈奴未灭,壮怀激烈。空劳宵旰忧贤,哪见虏庭流血?任胡尘乱飞,侮辱郊社。堂堂中国,谁是豪杰?萧萧白发长扼腕,滚滚青衫弄巧舌。
第191章
“农者,生财者也。”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 食之者寡……则财恒足矣。
《大学》这段便是明明白白讲出了生财之道当以农为本。农为民生本业, 唯有用心经营田土、修建水利, 从田土中多产粮人,方能使国家稳定、人民丰衣足食。若然土地荒芜, 百姓不肯用心耕种,一块田地间只产七八斗麦、一二石米……
纵能凭末业为朝廷聚得再多钱财,百姓食不裹腹, 天下如何不乱?
台上的庞举子还有点做八股的习惯, 先拔高立意, 讲了“农业为本”的要义,然后才翻开讲义, 如读书般讲着水稻常见病状反应的问题:刚栽下去时叶尖变赤是缺草木灰精肥;株身矮小、呈黄绿色是缺农家肥;叶片细弱暗绿, 甚或带赤点的, 便是缺了宋大人亲自寻出的磷肥。
若刚栽下秧苗时根插不深、田中水多, 泡伤了根须,就容易出这种问题。但若根茎无伤而见稻禾生长缓慢, 有他讲过的情形, 便是缺了肥料, 可以到汉中经济园去买。
汉中府城东西七十五里、南北二百一十七里地界, 他们都跟着宋大人走了个遍。凡本地不同地型地势、水旱田土, 都圈了专门的试验田,凭府衙财力试验肥料配方,这才验证出最恰当的用肥配比与数量, 用后定可保证丰产。
若不舍得买肥料,要自己追肥,也可以记下稻禾异状,到宋大人划定的三十一块试验田所在,询问专门耕种试验田的农把势,他们都有经验。若然这些人都解决不了,那就到汉中学院寻专修农学的学生,自然能给他们解答。
台上庞举子的讲学中夹着广告,广告中杂着农学,深入浅出,全情投入;台下正坐着几个给宋大人看过试验田、对照田的庄户,兴奋地高谈阔论,讲述经验。台上台下的话语相互呼应又奇异地互不干扰,来看戏的庄户听了台上听台下,听了台下听台上……
纵然记不全台上的“要使人之力足以治田,田之收足以食人”,台下的“返青分蘖期因缺草木灰精而生赤枯病”,但在这两批人数次反复强调下,都已经记住了“水稻有异状找汉中学院”。
宋知府要他们记住的就是这点。
就是办高价考研培训班,一堂课上下来也有的是学生脑中空空,如同没上过这课,何况这些来看热闹的乡民?
能让他们记下些现代耕种知识固然可喜,那些记不住专业知识的也不要紧,能知道耕种时向谁取经,用肥料到何处购买,就是他们宣传工作的最大收获了。
宋大人摸了摸下巴,捋了一把尚没留起来的胡子,含着几分得意自矜对周王和未来的学员们介绍道:“‘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农桑为天下之本,下官开办汉中学院,培养的断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腐儒,而是懂实学、专本业的真名士。”
每回休沐日,他带学生读书之余,总要领他们到汉中经济园和各区试验田看看,讲解其中所含“物理”,还布置了观察作业。
一月一篇,写成千字小论格式,交他亲自批改。
“致知在格物”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格完之后再写成文章,不仅能“豁然贯通”天理,还能兼顾着练习考试文体,到考场上自然“下笔如有神”了。写论文亦不能全盘照抄老师教的,须得过自己的心,如此写过的东西也就能牢牢记住。
胸中有物,到上台讲学时便可信手拈来。
桓凌这小半年在外奔波,没能和他一起培养他们汉中府学的子弟,素觉遗憾,如今听他讲述教学方法,就像是与他一同教导了这些学生一般,欣然夸赞他:“贤弟总是这般会调教弟子,当初咱们在京里,我就十分羡慕你因材施教之能。如今我回了汉中,终于得机会与你一同教导学生,也能见识你讲学的模样了。”
是啊,宋三元可是主持过福建讲学大会的人,他们在京里就都听过福建讲学大会的声名,也曾经期盼着他在京城也办个这样的大会,自己能得机会上去讲讲呢。桓佥宪也是在福建讲学大会当过老师的,想必教学的功力更深厚。能得这二位亲自指点治学之法,本地书生倒是有福。
宋时被别人吹捧还要自谦,被桓凌夸赞时却着实有些轻飘飘的,抿了抿唇,含着难掩的笑意道:“其实我教他们的不多,主要是靠练。这些学生初上台讲学时都有些僵硬,甚至不带着稿子不能讲完全场。能得今天这样熟练,还是因冬闲后我带着他们在乡间讲过许多场,慢慢练出来了。”
他讲的都是极朴素却又实打实有用的道理,听得十位大人频频点头。
不错,少年人就该多磨练,年节间也不可放松。
读书人岂有只会做文章,不会在文会上讲学论道的?看这位举子坐在台上讲的流利架势,定是在乡间讲多了,历练出的气度与辩才。
这些学生能跟着宋大人读书、操持实务,实乃三生有幸。
“可惜下官等身负皇命,不能将家中子侄带来,如若不然……”户部何员外郎攥起空拳在掌上击了一记,恨自家子弟错失了台上那位举子一般的历练机会。
他身边的白员外郎却在衣袖掩饰下捅了他一下,回眸问道:“何兄可还记得,咱们便是跟宋大人来读书的?”不用惦记子侄,听宋大人讲学也好、随他下乡种田也好、写文章、上台讲学也好……都是他们这些做人亲长的该受的。
何员外呼吸猛地一窒,回看宋时,忽然意识到将来在乡间登台讲怎么分辨稻叶,怎么按时施肥的就要是他们自己了。
分明看着人家做时,都知道是该做之事,于自知、于家国皆有好处,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就觉得……这般羞臊呢?
他揉了揉微烫的脸,替所有同僚问了一句:“我等往后也要随宋大人到田间观水稻、写小论……这般上台讲学么?”
自然不必。
宋时笑吟吟地说:“咱们种的是晚稻,五月才插禾,如今才刚正月十五——”
这么说来,上半年不用插禾种稻,就只看看书、背记肥料的配方么?
宋时迎着他求知若渴的眼神道:“现在是冬小麦越冬的时候,诸位大人随下官到田间实践时,得把禾稻改成小麦。”去年他来到汉中时,小麦都快收割了,他那经济园区没建起来前又产不出肥料,没怎么照管麦田,这回正好从头开始。
他忆起周王当日就曾亲去看过水旱两片田地,想来对农事十分上心,便主动问道:“这些小麦正是种在去年殿下看过的稻田里。下官看汉中气候温和,光照时间长,收稻后足可以在原田里再种得一茬麦。”
本地百姓不搞稻麦轮栽,概是因土地肥力不够,种一茬庄稼后最好改种豆料、蔬菜、牧草休养地力。而今他搞出了硫酸铵,又有偏碱性的磷块岩粉中和酸性,再搭上草木灰提炼的碳酸钾,完全可以补得足一年两熟的肥力。
周王听得十分意动,简直想立刻去看。但想起上回看的那片试验田在城北,坐车走这么远的小路实在颠簸得难受,犹豫了一下,还是摆了摆手:“太远了,下回再说吧。却不知宋先生怎么修的那种极平的灰色石子路?若到处都是那种路就好了。”
宋时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是叫人从外地煤矿买来的煤膏,浇在夯实的路面上,再洒上石子,以石磙来回碾平,就是平坦大道了。煤膏价钱有些贵,故此只铺了汉中经济园到码头、学校和城里的三段路。”
要致富,先修路,有结实的路面才能方便省钱的运进原材料,运出产品,不然生产出来运不出去,岂不白做了?
周王算了算眼前神庙离着汉中经济园的路程,当场断了回去走柏油路的念头,把参观麦田之事往后拖了拖。
还是先看三下乡吧。
庞举子讲学结束,下去之后,却不是读书人再上来演讲,而是那位饰演岳飞的白袍小将再度上台,手提花枪,上台演一番枪法。过不久又有几名穿蓝色紧身衣的人上场将他围在当中,手中同样提着缨枪,上台来与他掷枪、交手,打得又热闹又新鲜。
那小将边打边唱,原来是岳飞投军已经过了数年,开始领兵抗击金军了。
这一场虽然唱腔唱词不及岳母刺字,更不如其故事知名,但戏台上人动作、情态、身段皆好,打得引人入胜,台下看戏的自是全情投入,不顾其他。
就连两位嫌广告太硬的庶吉士也望了之前还插播过一段硬广,专心致致地看着这段全新的打戏,掌声、喝彩声竟要比后头的乡民更响了。
几人连连拍掌,重重夸道:“宋大人从哪里请的神仙一般的戏班,打得恁般好看!寻常杂剧、南曲里都少见这样的打戏!”
不不不,这个不是戏班好,主要是他借鉴了一下后世发展完善的京剧武戏模式,应该说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了。幸好大郑艺人的平均素养高,唱戏的会武打工夫,练武卖艺的能串场上戏台,才排出了这么一版让人满意的《岳飞全传》。
这一场打戏太过精彩,他甚至都没舍得在戏间插广告,而是直接进入捉拿兀术一段,演尽了岳飞铺满胜利光彩的名将之路。
前宋有岳飞保家卫国,如今他们大郑也该有这样从农家子崛起的良将,守稳九边土地,保得关内寸土不失,百姓不受鞑靼侵袭掳掠了!
作者有话要说:农者,生财者也。
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
——徐光启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朱熹
第192章
从十月冬闲到上元佳节,汉中府的“三下乡”活动在汉中府城郭十三坊, 城外东区二十一坝, 南区二十一坝, 西区二十八坝,北区十八坝……已轮流演过了几轮。如今舞台下坐的不光是本地乡民, 更有外乡曾经看过的人来续场,一面看一面给新看的人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