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口中的“小钱”,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养子,全名叫钱荣家。张老一辈子没成家,没有孩子,把他从孤儿院带回来后,就当亲生孩子养大,提携至今。虽然,钱荣家在外界没什么知名度,但这是因为他和张老一样,一直默默给国家做科研,其实在核物理研究方面十分有话语权,是著名的核物理专家。
现在,张老病重,但心下还记挂着自己这些年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笔记、资料和研究记录,又体力有限,便以口述的方式,让钱荣家帮忙整理,这也是天才亮了没多久,王护士也是刚来,他就问“小钱来了吗”的原因。
“小钱早就已经到了,他每天都来得很早,但现在才七点多,您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王护士照例劝道。
每天早上,张老和她说话,不超过三句,一定会问小钱,她都习惯了。当然,张老的坚持,她也习惯了。
“您啊……”见张老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态度却很明白,王护士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这都五月底了,孩子们也快暑假了。您都辛苦了一辈子,就不能给自己放放假,好好休息一下吗?”
张老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下。
当然不能啊,他的拼命,才能换来孩子们在“和平”之下快乐地生活、成长。这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只是,他们都希望可以努力维持这样一个和平的国家。
王护士看了看张老,感觉他今天状态似乎不错,比前几天都好,也知道他的坚持和唯一的愿望,便没有继续阻拦,去外面,把钱荣家喊了进来。
张老不喜欢戴氧气罩,觉得一戴上去,好像马上就要去了。但是,让小钱帮着整理资料的时候,他总是会主动将之戴上,就是希望自己能说得久一些,更久一些,再久一些,希望在有生之年,把资料整理好,留给其他为祖国奉献的同事。
“硬γ射线……这个是文件1的补充资料……正负电子对……加速器……核.弹……”
他靠在椅子上,侧歪着头,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和钱荣家说道。
张老说话的声音太小,钱荣家好几次都特意凑近他嘴旁,拧着眉头,努力去听,才能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毕竟是张老为之奉献一生的结果,硬盘上的那些资料,直到现在,还有9%没整理完,这还是建立在钱荣家和张老认识几十年,自身也是核物理专家的基础上,要是换一个不懂行的外人来,工作进度肯定会比现在还差许多。
只是,今天,阳光虽然好,病痛对张老却不太好。
“啊呼――呼――呼――啊――”
坐到电脑旁边,张老还没说上几句,针扎似的痛就仿佛地震,在五脏六腑里连绵不断,呼吸道似乎被扼住,明明已经在急速呼吸,白色的雾气渐渐覆在氧气罩内里,却依旧觉得喘不上来气。
崩溃,痛苦,还有即将面临死亡的仓惶,满满的,都盈在张老的心里。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父亲把他架在肩膀上,母亲为他做吃食,对门的小伙伴喊他一起吃糖人。后来,联军侵入,战火轰鸣,他被父亲死死挡在身下,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伙伴。
破烂的衣服,破烂的鞋,破烂的灵魂,在破烂的国家。
有一年的冬天,他所在的城市再一次被攻占。那个时候,他就觉着,算了吧,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死了就一干二净,也挺好的。可结果,对门那家那所谓风月场的姐姐将他藏到了地窖里,笑着和他说:“俺晓得滴,你是个文化人,能把俺们国家变好滴那种。俺没得文化,活下去,也就辣么回事、但你们文化人不一样,俺们国家的复兴,可还得靠你们咧。”
国难当头,无论职业,无论性别,无论经历和家庭,谁人不是爱国雄。
当初第一批战斗机飞行员,林徽因的弟弟林恒、“兵工之父”俞大维的儿子、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儿子……他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拥有无数令人艳羡的身家,却自愿成为了人肉炮弹,救国救命。当年,偷偷给红军通风报信的那个庄稼汉,为掩护可以复兴祖国的文化人而甘愿牺牲的风月女,咬紧牙关被打死都不卖.国的那个无名小兵……他们也在为祖国奉献着自己的一份力。
然后,他活下来了,看着满目疮痍被重建,看着从人人吃不饱到吃饱后的追求精神文化。
满心满眼只有两个字:真好。
在张老呼吸急促且喘不上气的这段时间,医生和护士紧张却也有条不紊地开始救治,江海潮也接到了电话,第一个赶到这里。当他赶到的时候,张老已经平复下来了,正坚持着让钱荣家整理文件,面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惨白,眼睛也眯成一条缝,只有还算平稳的呼吸让人不那么害怕。
“老张,够了。”江海潮走上前,紧紧抿着唇,满腔的话语,落到嘴边,只逼出来这一句,“你应该休息休息。”
见是自己这么多年,唯一从战火纷纷走到和平发展现今的朋友来了,张老笑了下,眼神温和,但很坚定地微微摇头。
“不行……躺下……就起不来了……”他语气缓慢,声音很轻。
但无人反驳。
因为,大家都知道,劝不住。
张老拒绝治疗,医生便给他打了点滴,而后,医护人员便紧紧围着他站成一圈,以防刚刚那种呼吸不上来的突发情况。
但他们还是没能阻止死神的来临。
“α粒子轰击氮核会……”
这就是张老的最后一句话。
他还是没有实现自己最后的心愿,把资料整理完毕。
明夏衣服湿透地跑过来时,江海潮教授正捂着脸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拐杖跌在他身前两米外的地上,孤零零的,一如被遮在阴影里的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那个朋友,从此往后,他再也没有那样懂他、愿意拿命从敌人的炮火下救他的挚友了。
病房门口,站着许许多多的人,有穿着格子便装,有穿着常服军装,有穿着板正西装,分别是张老曾经带过的学生,有过争执也有过玩笑的科研同事,还有国家方面的人……
他们都站在病房门口,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在椅子上睡着的身形枯槁、骨瘦如柴的老人,觉得他只是有些累了。
“α粒子轰击氮核会怎么样?”钱荣家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放在键盘上的手颤抖着,说话都带着哭腔,“您不把话说清楚,我又比不上您,怎么知道资料要怎么整理?”
医护人员都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有忍不住的人已经隐隐哽咽出声。
平日里,他们说多了“节哀”,但此时,他们根本说不出“节哀”两个字。
如何节哀?节不了哀。
医院不是别的地方,这里太多生死,满目的白色,一如那个刚起床半天,又重新躺回床上去了的人身上盖着的单子一样,干净,也悲伤。
媒体们姗姗来迟,却没有深深印在众人印象中的聒噪、吵闹,默默地拍了照片,就离开了,等待相关事宜的安排,不给医院和相关人士添乱。
张老爱干净,病房很整洁,窗明几净。
窗外,树叶翠绿、花朵团簇,临近医院的马路上行驶过许多车辆,上面有笑着讨论接下来去哪里唱k或者出门旅游的人,车里放着抒情或者欢快的歌曲,而病房窗里,则是低着头,满面泪痕的人们。
国之脊梁,张地凡院士,去世了。
第117章
钱荣家坐在电脑旁, 看着父亲的遗体, 想去最后抱一抱父亲, 却浑身无力到根不起来, 试着用手支撑桌面, 也仍然无济于事,直到一个护士注意到他的异样, 走上前, 才将他扶着坐到病床旁边的凳子上。
然而,护士刚一松开手,只听“噗通”一声,他便用力地朝病床跪了下去。
张老享年七十五岁, 被他领养的钱荣家也已年过半百,头发白了大半,跪在病床旁边, 强装坚定地憋着眼泪,额头却直爆青筋, 眼眶通红, 唇紧抿, 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伸进白色单子下面,握住父亲枯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