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燕尾子说:“幸亏有这张宝画,挡住董妃娘娘的冤魂厉鬼进不了屋,咱哥儿仨撑到天明鸡叫就没事了,常听人说这日月星辰三光之中,唯有日光最了不得,再厉害的鬼也不敢在大白天出来。若是被大太阳一照,必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崔老道摇了摇头:“董妃娘娘已经把咱们的脸记住了,咱走到哪儿她追到哪儿,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叹了口气,又说:“咱先别想以后了,眼下有宝画《猛虎下山图》在,夜里那厉鬼就不能进屋,我等兄弟不可分开,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闻听此言,急得直搓手:“咱们几个人只为得了珍宝之后远走高飞,快活下半世,如若成天提心吊胆,天一黑就躲在屋里不能离开半步,真还不如死了干净。”
崔老道沉住气说:“别慌,眼下厉鬼进不得屋,先过了今夜再想别的法子。”
三个人躲在石匠李长林家中,只觉阴风大作,围绕屋子打转,均知是董妃娘娘想进来,吓得心口怦怦狂跳,可没胆量再往外头张望了。这屋子本来就破破烂烂,这下子连窗户带门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散了架。李长林吓坏了,问崔老道说:“大哥,你是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火居道,没有法子对付这个董妃娘娘吗?”
崔老道两手一摊:“人分三六九等,鬼也一样,也有不好惹的。董妃娘娘不仅是冤死的厉鬼,生前还陪过王伴过驾,龙床上头打过滚儿,是沾了龙气的贵妃,走了影儿化为厉鬼,非是寻常的鬼怪可比,实在不好对付。”
哥儿仨均是束手无策,在屋中忍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到鸡鸣破晓,屋外雨过天晴,一片大亮,推开屋门一看,门口的鬼也不见了。可他们心里都清楚,白天是没事,只要天一黑,董妃娘娘仍会来找他们索命。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蔫儿头耷脑、垂头丧气,暗叹自己时运不济,本以为发了大财,可以过半世逍遥日子,没想到为了这些个陪葬的珍宝,惹来一场杀身之祸。按他们二人的意思,白天出去买点吃喝,晚上接着躲在屋里不出门,躲得一天是一天。
崔老道说:“这可不行,躲到几时算是个头儿啊?这破屋子禁受不住几阵阴风,一旦房倒屋塌可就没处躲没处藏了。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咱们还是得逃,把这幅《猛虎下山图》摘下来,卷好了带上,逃到晚上找个住处,再把古画挂到屋里,赶等天亮再接着跑。”
崔老道对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可也不全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好歹拜过名师,访过高友,又在龙虎山上偷看过两行半的天书,身上真有不得了的本领。可他不敢用,为什么呢?因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够压不住。平时不用还好,只要一用真本事准倒大霉。上次给董家看风水选坟地,转回头去要钱让人家打断一条腿,这个亏吃得还不够吗?而今性命攸关,横竖是个死,万般出在无其奈,崔老道不得已想了个主意。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还得看命。他卷起那轴《猛虎下山图》背在身上,这幅破画可有年头儿了,挂在墙上不动,或许还能再落几年灰,一摘下来就快碎了,还能挂多久就不好说了。但是眼下活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事到如今,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也豁出去了,反正崔老道已经把画摘了下来,不走也不行了。各自卷了珍宝缠在身上,跟随崔老道一路离开村子。二人不知投奔何处,问崔老道也不说,只告诉他们想要活命一切都得按他说的来,二人也就不再多问了。
崔老道引着二人,一路回到他住的那个村子,这地方在哪儿呢?就在天津城外西南一带的乡下,有个地名叫小南河。此处是崔老道的老家,位于天津城的远郊。《天津府志》有记载:“静海县北五十里为杨柳青,又十里为黑堡城,又十里为小南河。”就这么个地方。
三个人一大早上起来,瞧见日头出全了,才提心吊胆地从李长林家出来。一路走一路行,紧赶慢赶,到了小南河已经过了晌午。崔老道没敢进家,家里头有老有小的,怕妻儿老小因此受了连累。先到村中赁了一处闲房,又买了一些干粮,备齐吃喝住进去,小心翼翼把宝画打开,挂在门对面的墙上。崔老道布置好了《猛虎下山图》,问燕尾子身上还有多少钱。
夜盗董妃坟这四个人,倒斗的二臭虫、石匠李长林、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穷光蛋,吃了上顿没下顿,挣那俩钱不够填乎嘴的,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只有飞贼燕尾子经常作案,身上有不少钱,这些天买吃喝、买家伙、赁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钱,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没剩什么了。虽说带着从坟里掏出的珍宝,可在穷乡僻壤无从出手,干看着不当用。燕尾子伸手往怀中一摸,还剩下最后一块银元,掏出来交给崔老道。
崔老道接过这一块银元,托在手里掂了几下,牙一咬心一横,心说:这钱可真是个好东西,世间有多少事成也在它,败也在它。贫道当初也是为了钱,去给董地主家选坟地,以至于被人打折了一条腿。而今也是为了钱,不仅搭上二臭虫一条人命,还招惹上索命的厉鬼,现在想对付这个鬼还得用钱。也罢!发昏当不了死,手上有这一块银元,就能同找上门来的恶鬼周旋一场!
2
崔老道怎么想的,李长林和燕尾子可不知道,见崔老道手里攥着这块银元,脸上也是时阴时晴,他们也猜不透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两人没有别的法子,已然跑到了小南河,事到如今只得听崔老道的安排,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反正哥儿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要死也是死在一块儿。
石匠李长林家的这幅《猛虎下山图》古旧残破,不挪动还好,一折腾眼瞅要碎了,至多还能再挂几天。哥儿仨瞅着墙上的画直发愁,而今这张画就是他们的命,可以说是画在人在,画没了人也就没了。胡乱啃了几口干粮,外边的天也就黑了。崔老道赁来的这间房子不在村中,四周全是菜地,选这么个地方,是为了避免惊动了同村的人。天一黑,屋子外边又刮起了一阵阴风,飞沙走石,听响动跟吹哨儿似的,围绕屋子盘旋打转,吹得窗户格子扑棱棱乱响。不用看也知道,董妃娘娘追到了。三个人提心吊胆躲在屋中,谁也不敢出门。
挨到转天早上,崔老道拿出那一块银元,吩咐燕尾子出去买东西,却不是吃的喝的,而是要三十六根一样长短、一样粗细的木头杆子,木头杆子当中缠上红绳,这得找木匠现做,一块银元刚够,当场做当场取,千万不可耽搁,天黑之前务必把东西带回来。
燕尾子一向对崔老道言听计从,知道此事生死攸关,崔老道一定是有了对策,那也不用多问,接过钱说:“这有何难,兄长和四弟且在此宽坐,我这两条腿快,天黑之前准能带着东西回来。”
石匠李长林坐不住了,一直待在屋里不踏实,也想找点事干,对崔老道说:“大哥,您看我能干点什么?”
崔老道想了想,对李长林说道:“为兄这几天馋耳朵眼儿的油炸糕,这不还有几个大子儿吗?你拿着这点儿零钱,上城里买趟炸糕,买回来咱哥儿仨一起吃,你也记住了,天黑之前必须把炸糕拿回来。”
石匠李长林说:“大哥放心,我这两条腿也不慢,天黑之前一定回来。”说罢拿上钱进城了。
小南河离城里并不太远,一来一回几十里地的路程,可李长林既无车又无马,全凭两条腿一步一步地量,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时间也不富裕。不提燕尾子如何找木匠买木头杆子,咱单说石匠李长林,赶到城里北大关,找到耳朵眼儿炸糕铺,可着兜里的钱,买了一大包油炸糕,急急忙忙又往回赶。
耳朵眼儿炸糕铺在北大关,前文书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这附近,紧临南运河。往来船运发达,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还别说卖东西的,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跑江湖的,也愿意来这儿挣钱。咱再说这炸糕的字号,为什么叫“耳朵眼儿”呢?因为炸糕铺子开在耳朵眼儿胡同。过去的小胡同习惯以形状命名,一说“弓弦”胡同,就知道从这儿走可以抄近道,一提“裤裆”胡同,就知道这胡同里边深不了。您听“耳朵眼儿”这地名也能想得到,这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卖炸糕的这个铺子开在这条胡同里头,原本另有字号,叫“增盛成”,可是名字念着太绕嘴,也不好记,赶上舌头大的,指不定念成了什么,大伙儿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儿炸糕”,一来二去叫出了名,倒忘了原先的字号。当时的两位店主是亲哥儿俩,祖传三代的手艺,在天津卫一提耳朵眼儿炸糕,那可没有不知道的。店主用上好的红小豆和红糖,拿生芝麻香油调和拌馅儿,外头裹上江米面,做成团子形状,压扁了放在油锅中炸透,火候很难掌握,炸不好就煳了,手艺好的炸出来一不焦煳、二不跑馅儿,薄厚均匀、色泽金黄,对太阳光一照能透亮儿,吃起来外焦里嫩、香脆酥甜,咬一口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流油,可还不腻,越吃越爱吃。过去有没有钱的都喜欢吃,有钱的买一篮子提回家当早点,还得配上一碗面茶,这两样东西可谓是绝配,搭在一起味道独特。穷人吃炸糕没有那么讲究,过去南运河边上有不少扛着铁锨等卸船的苦力,多了买不起,买一两个炸糕解解馋,不够吃怎么办?拿半张大饼卷上,再来一碗豆浆,吃完了够卖一天的力气。
石匠李长林大步流星来到耳朵眼儿胡同,掏出崔老道给他的那几个大子儿,买了一大包十个油炸糕,抹头又往回走。他这一路上免不了纳闷儿:这都要命的时候了,崔老道还有心思吃炸糕?难不成知道要死了,先解解馋?由于路途不近,他不敢耽搁,天黑之前进不了屋准得撞见董妃娘娘,那可不是儿戏,买完炸糕匆匆忙忙往回赶。到小南河赁来的那间房里一看,燕尾子也刚回来,忙活了一整天累得够呛,双手捧起个大茶壶,正在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水。他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头杆子全做得了,三十六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高矮粗细一般齐,每一根都拿红绳子系好了,足有一大捆,全戳在墙角。
崔老道将炸糕分给燕尾子和李长林吃了,留下两个用纸包好了放在一旁。两人不明所以,这是留下当夜宵吗?崔老道告诉二人:“你们俩可别贪嘴吃了,想要对付董妃娘娘化成的厉鬼,少不得这两个炸糕!”二人听得直犯愣,怎么也想不出用炸糕如何捉鬼,难不成崔老道想用炸糕把鬼噎死?
简短截说吧,三个人吃完了炸糕,眼瞅天色将晚,日头已经往西落了,赶紧把门窗关严实,可就不敢出去了。入夜之后,董妃娘娘又到了门口,仍是不敢进屋,只隔着门缝里往屋里吹气。哥儿仨躲在屋中,但觉恶寒透骨,毛发森竖,真可谓“刮开酆都门前土,卷起阴山背后尘”。阴风过处,直吹得那幅破画摇摇欲坠,画上的颜色越来越淡,扑簌簌往下掉沫子。三个人熬到天亮,眼看那幅古画挂不住了,今夜董妃娘娘再隔着门吹上几口阴气,这幅画就完了,到那时再没对策,可就没有能够挡住董妃娘娘的东西了,厉鬼进得屋来,咱哥儿仨可真应了结拜时起的誓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老道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咱们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这哥儿俩快急死了,今天半夜厉鬼找上门来,再吹上几口阴气,这幅挡鬼的《猛虎下山图》非碎了不可,那可如何是好?大哥你炸糕也没少吃,到底有招儿没招儿?你要真说没招儿了,咱哥儿仨别跟这儿躲了,趁着天亮找处庙宇道观躲进去,兴许也能活命。
崔老道说:“此言差矣,庙宇道观之中供奉的不过是泥胎塑像,顶不了什么用,根本挡不住董妃娘娘,临时抱佛脚可躲不过这一劫。你们还得听为兄我的,老话怎么讲,人不该死总有救!我带上这一捆木头杆子和炸糕出去办件事,倘若是咱们命不该绝,这件事一定能办成,如若办不成,那是老天爷不给活路,我等认命罢了,大不了咱们弟兄三人一同去找老二聚首。”说完话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也不再理燕尾子和李长林二人,揣好两个油炸糕,带上一捆木头杆子,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3
崔老道故弄玄虚,一直不说如何用木头杆子和炸糕对付恶鬼,也不怪燕尾子和李长林心里不踏实。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实指望崔老道有回天保命之策,他偏偏一个字也不说,能不让人着急吗?
原来崔老道知道小南河附近有一大片坟地,人们从坟地附近路过,总能看到坟窟窿里钻出一只大黄鼠狼子。老天津卫人说话吃字儿,比如一个地名三个字,拿话说出来就剩下两个字了。好比派出所,说成派所,合作社说成合社,杂货铺说成杂铺,把中间那个字省了,都这么说,这叫“吃字儿”,说黄鼠狼就叫黄狼。
小南河村民常看见的这只大黄狼,有时候大白天趴在坟头上晒太阳,嘴岔子都黑了,可见活了很多年了。有人就想逮这只黄狼,可这东西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钻,扔饵食它不吃,让狗去咬狗也不敢过去,见了它就打哆嗦,你想拿枪打,瞄准了之后这枪说什么也打不响,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人们就说这条黄狼有道行了,成了精谁也奈何不了它。
不过崔老道认识两个人,当地打猎的猎户,亲哥儿俩一个叫曹虎一个叫曹豹。当初这哥俩儿娶媳妇儿的时候,还是崔老道合的龙凤帖。兄弟二人娶的也是亲姐俩儿,只不过女方姓杨,一个叫杨冬梅,一个叫杨春雪,杨家老太太一听曹虎、曹豹这名字不乐意了:你们这又是虎又是豹的,我们家都是“羊”,那还不把“羊”给吃了吗?吃“没”了还流“血”,将来的日子怎么过?说死说活不同意,眼瞅这门亲事要黄。崔老道是写龙凤帖的,想挣这份钱,出了个馊主意,跟老杨家说这件事好办,你们改个名字,姐姐叫杨枪,妹妹叫杨炮,什么虎豹不怕洋枪洋炮?过了门保准不受气。杨家老太太没意见了,这门亲事才成。
曹家哥俩儿有一手儿祖传的绝活儿,专门捉狐狸逮黄狼,一逮一个准儿,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设套,也不使猎枪猎狗。祖上传下来的奇门之术,用梅花杆,应梅花之数这杆子一共六六三十六根,当中绑上红线,找到有狐狸黄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金木水火土这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论来的狐仙黄仙有多大道行,只要钻到这个阵里,那就算行了,它就得在那些木桩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绕圈,到死也转不出去。因为这办法太狠太绝,有损阴德,曹氏兄弟已经多年不用。
晌午时分,崔老道敲开了曹虎、曹豹家的门,进门来一瞧,桌上一碟菜、一壶酒,旁边放着一笸箩大饼。崔老道看见这碟子菜,口水好悬没流下来,黄澄澄如同一座金山相仿。那位说崔道爷见了什么好吃的,怎么又把馋虫勾起来了?原来这个菜叫“韭黄炒鸡蛋”。鸡蛋不出奇,韭黄了不得,乃四珍之一,与“银鱼、铁雀、紫蟹”齐名。后三个全是荤的,韭黄是素的,却排在四珍之首,绝不是没有道理。吃韭黄得分时令,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买得着,价格也不便宜,一斤韭黄相当于二斤羊肉,老百姓偶尔吃一次也得做馅儿,比如包饺子、蒸包子什么的,那也舍不得买多少,三两二两的一小把儿,搭上别的菜剁成馅儿,就为了借个味儿。曹虎、曹豹好吃这口,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眼瞅韭黄下来了,哥儿俩一狠心买了半斤,从鸡窝里捡大个儿的鸡蛋摸出几个来,做成一大碟子韭黄炒鸡蛋,刚往桌上一摆,酒也烫好了,正想好好喝两口,偏巧在这个时候崔老道来了。曹虎、曹豹心里挺别扭,只跟这位崔道爷打过一次交道,娶媳妇儿的时候找他合的龙凤帖,知道他常年在南门口摆摊算卦,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要不是他出的馊主意,我们兄弟二人也不至于怕媳妇儿。曹家哥儿俩心想,不知哪阵风把崔老道吹来了,又赶上饭口了,不跟他客气两句,请他坐下来一起吃,岂不让人觉得我们不够外场?甭管心里怎么烦他,而今打头碰脸见了面,怎么也得客气两句,就说:“崔道爷,您吃了吗?”
过去的人讲礼数,见面问候寒暄全这么说,除非是在茅厕,否则不分时间场合都问“您吃了吗”。皆因民以食为天,问这句等同于问好,又比问好显得近乎,回答的一般会说“我吃完了”或“我刚吃过”,再反问一句“您吃了吗”。那位说“我也刚吃完,那个什么……”这一来一往搭上话头,就能往下聊别的了。崔老道嘴馋脸皮厚,打从他一进屋,俩眼就没离开那盘韭黄炒鸡蛋,也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嘿嘿一笑:“你们吃你们的,我不忙。”
曹氏兄弟一听这个气啊!心说:什么叫“不忙”啊?我们哥儿俩难得开开荤、换换口儿,刚做得了还没动筷子,你崔老道就来了,也太会挑时候了。曹虎觉得磨不开面子,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只能打碎了门牙往肚里咽,让崔老道坐下一同吃喝。曹豹可是真心疼,还想拿话把崔老道挡回去:“崔道爷,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我们哥儿俩没预备素斋素酒,韭黄炒鸡蛋虽然没肉,却是小五荤,出家人不能吃啊!不行您来张大饼凑合一口?哎哟……这饼里还放了大油,您看这怎么话儿说的!”
崔老道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酒菜,对曹豹说:“曹二弟,这就是你不懂了,五荤三厌为出家人所戒,我一个走江湖的火居道,可没那么多规矩。咱妻儿老小全有,酒也喝得,肉也吃得,何曾论过荤素?”
曹虎、曹豹让崔老道说得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只得让崔道爷上炕一同吃饭。崔老道也不客气,撩道袍在炕桌前坐下,一瞧桌上这个阵势,就知道该怎么吃了,抄起一张大饼,拼命往上边放韭黄炒鸡蛋,放到搁不下了,这才卷起来吃。再看这一碟子韭黄炒鸡蛋,已然少了一多半。曹虎、曹豹直嘬牙花子,要多心疼有多心疼。
崔老道边吃边对曹氏兄弟说道:“贫道今日登门,可不白吃你们的饭,给你们哥儿俩带了一条财路。”您说崔老道这张嘴多厉害,分明是他求别人办事,如此一说倒成了别人求他。曹家兄弟不知崔老道言下之意,便问:“我们俩打猎的能有什么财路?”崔老道这才告诉曹虎、曹豹,想逮那只大黄狼,饵食和木杆子都替他们准备好了。
曹家哥儿俩一听连连摇头,知道崔老道犯不上为了打普通的狐狸、黄狼登门恳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东西,否则不会求到咱哥儿俩头上。“干这个勾当太损阴德,因此我们早不干这一行了,您还是想别的辙吧!”
崔老道跟曹虎、曹豹说:“二位,我也不跟你们来虚的,外场人说外场话,咱就打个比方说,比如让你们两位出手逮住坟里这只大黄狼,老道我得掏多少钱?”
曹虎和曹豹的本事挺厉害,却是乡下的猎户,只不过勉强糊口度日而已,否则也不至于为了一盘韭黄炒鸡蛋心疼半天。一听崔老道这口风少给不了钱,心里就琢磨了,按眼下的行市,这季节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时候,这么大一只黄狼逮到活的,最多值两块银元,可也不能往少了说,得让对方知难而退,看崔老道这意思挺着急,非得逮住这只大黄狼不可,咱俩就敞开了要吧!出得起钱咱就干,还得说是先给钱,出不起钱光在这儿“唾沫粘家雀”,那就让他从哪儿来上哪儿去。就着心疼韭黄炒鸡蛋的劲儿,开口只往多了说,颇有漫天要价、趁火打劫的架势,告诉崔老道想拿这只黄狼,少说也要十块银元。在当时来说,十块银元可不少了,买两头牛都有富余,何况只是打一只黄狼?
崔老道心知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给足了没有干不了的事,说什么也不如直接掏钱好使,当即打怀中摸出在董妃坟掏来的一根蒜条金,“当啷”一声就扔在桌上。书中暗表,崔老道拿这根金条出来也是动了心思的,董妃坟里那么多珍宝可都不能露,让人看见了就得惹祸,金条虽然值钱,却不足为奇,不会让人想到偷坟盗墓的勾当。他把金条往桌上一放,摆到曹虎、曹豹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这根条子了,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天底下只有谈不拢的价钱,没有做不成的买卖,主要是看你能出多少钱,什么损阴德遭报应,真有也都是后话了,可没有眼前明晃晃的金子来得实在。有了钱不怕没人给你卖命,这一根金条能换多少银元?曹家哥儿俩这辈子就没见过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条都拿出来了,简直太敞亮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咱也不能两个大子儿的水萝卜还非得拿人家一把,不就逮只黄狼吗?这钱挣得可太容易了。兄弟俩怕崔老道反悔,急忙把金条揣起来,匆匆忙忙吃罢了酒饭,收拾家伙直奔小南河的坟地。
这片坟地着实不小,大大小小的坟头一个挨一个,什么样的都有。崔老道左转右转找到一处坟窟窿,回头对曹虎、曹豹哥儿俩说:“接下来全看你们二位的本事了,咱可有言在先,我要拿活的,打死了可不行,那就没用了。”曹家兄弟心说:这还不简单,我们逮过的狐狸、黄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失过手?让崔老道把心放肚子里:“我们哥儿俩干这个手到擒来,您了瞧好吧!”说罢二人一齐动手,将三十六根木头杆子插到周围布好了阵,扔下俩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小南河坟地中这只大黄鼠狼子精明透了,别人扔什么东西它也不吃。可这乡下地方,带油腥的东西不多见,给人吃都不够,自己都舍不得吃,谁会往地上扔呢?大黄狼闻到油炸糕的香味,可就待不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么香,从来没闻过这个味儿,忍不住一时好奇,想上前瞧个仔细。不知不觉进了阵,刚叼起一个油炸糕,还没等吃,突然发觉不好,扔下炸糕赶紧往阵外就逃,绕着那些木头杆子到处乱转,转不了几圈就迷糊了。杆子跟杆子之间均有半尺空隙,黄狼愣是不能从中钻出去,也真是奇了。崔老道以往只听说曹家哥儿俩会用木头杆子摆阵,他可从没见过,此时一看当真是绝活儿,这叫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饶是他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等手段,不得不佩服曹虎、曹豹兄弟二人的本领。
仅仅将黄狼困在阵中不成,生擒活拿也得看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曹虎疾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黄狼的后脖子,拎出来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又给这黄狼用麻瓜堵嘴、白蜡封肛,拿绳儿捆住四条腿,扔进一条麻袋里,这才交给崔老道。崔老道眼见曹家兄弟手底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不禁暗挑大拇指,心说:这手活儿看似简单,可是找别人还真不行,除了这俩,谁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抱拳拱手,对崔老道说:“咱们俩逮了这么多年的狐狸黄狼,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这家伙的毛色黄中带白,嘴头子全是黑的,想见道行不浅。咱们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接下来的事咱们可管不着了,还望道爷好自为之。崔道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崔老道接过装着黄狼的麻袋,道了一声“无量天尊”,就此与曹家两兄弟别过。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往西沉了,匆匆忙忙赶回住处。抬腿进了屋门,李长林和燕尾子正在屋里急得转圈呢,一见崔老道回来了,赶忙迎上前去。看崔老道手里拎了一条麻袋,里边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便问崔老道这是不是捉鬼的法宝。崔老道把找曹虎、曹豹兄弟帮忙,上坟地捉黄狼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告诉燕尾子和李长林,今天夜里能否活命,全看这只大黄狼的了。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石匠李长林和飞贼燕尾子听得呆了,二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崔老道用一捆木头杆子和两个油炸糕逮来的大黄狼有什么用。但都知道崔老道有道法,听他说得笃定,也只好信他的话了。三个人一起把门窗关严实了,坐在屋里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坐等天黑。此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又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分。崔老道点起油灯,哥儿仨坐在炕头上相对无语,心里可都是七上八下,各有各的心思。
不知不觉天黑透了,忽听屋外阴风飒然,三人心中都是一紧,暗道一声:“来了!”今天可比头几天来得早,看意思董妃娘娘是等不及了。他们赁来的这间房子坐北朝南,屋子不大,外边用篱笆围了一圈院墙,双扇木板屋门朝里对开。那一阵阴风由远而近,刮得院子里的篱笆墙“哗哗”乱响,转瞬到了近前直撞屋门,紧接着有一股子阴气吹进来,在屋中盘旋打转。三个人哆里哆嗦,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是一层,“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油灯也被吹得忽明忽暗,火头儿一截截直往下缩,仅剩下黄豆那么丁点儿的光亮。再看挂在墙上那幅图画,几乎碎烂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长林吓得蜷缩在炕上,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别看他那么大的个子,却怕鬼怕得要命,那可不同于山上的石头。燕尾子退到墙角,一只手按在背后的刀柄上,两眼紧盯屋门,一旦董妃娘娘进得屋来,他就随时踹窗户逃到屋外。耳听得屋门“嘎吱吱”一声响,门插官儿“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顶门的杠子也倒在了一旁。崔老道抬头一看,但见一只白皙的人手从门外伸了进来,长指甲抠住木门,在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迹。
崔老道的胆子其实也不大,知道厉鬼进屋了,哪里还敢再看,忙低下头闭上眼,两腿两手全在发抖。可以感觉得到,董妃的冤魂厉鬼已来至近前,正张开嘴往他脸上吹气儿。崔老道全身一震,为了活命他也顾不上怕了,牙一咬心一横,一下子抖开麻袋,大黄狼在袋子里憋坏了,立时瞪着绿幽幽的两只眼,从中探出头来,正好跟那厉鬼来了个四目相对,就听这屋里一声尖叫刺耳,紧接着阴风一卷,油灯顿时灭了,整个屋子里漆黑一团,声息皆无。
崔老道和他的两个拜把子兄弟,吓得浑身上下都僵了,跟三个木头人相仿,一动也不敢动,等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点上油灯。一看屋门大开,麻袋中的大黄狼和董妃娘娘都不见了,四下里寂然无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石匠李长林和燕尾子都快吓傻了,目瞪口呆地问崔老道:“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老道也不比他们俩好多少,稳了稳心神说:“董妃的冤魂突然见到这只大黄狼,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黄狼也被厉鬼所惊,道行一朝丧尽,逃走了同样是个死,即便不死,再想修炼也不易了。咱哥儿仨虽说保住了性命,可是道家收鬼、佛家度鬼,谁也不应该把谁给灭了。今天这件事做得太绝了,损了阴德,有违天道,将来咱们也得不了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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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说这番话,李长林和燕尾子两个人可都没往心里去,而今厉鬼已除,再无后顾之忧,将来的事又不在眼前。如今躲过大难,又得了董妃坟中的珍宝,远走高飞找个好地方一待,吃喝享乐快活下半辈子,过去这点臭底子再也无人知晓,怎么会得不了善终?两人只把崔老道的话当作了耳边风,根本没往心里去。等到天光放亮,各自带上了分得的贼赃,拜别崔老道,远走他乡,各奔东西。
这四个人都得了什么样一个结果呢?二臭虫吓死在董妃坟前不必再说,石匠李长林两眼一抹黑,说是远走高飞,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也没出过远门,天津卫不能再待了,北京城又不敢去,想来想去只好去了山东济南府。
济南府也是个一等一的繁华去处,有的是当铺和古董店。不过李长林是个直心眼儿,不懂道上的规矩,背了一口袋从董妃坟中掏出来的珍宝去古董店问价。掌柜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一番,瞧这位穿着打扮就是乡下来的,活脱脱一个怯老赶,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正想打发人撵出去,怎知李长林把一口袋东西哗啦往柜台上一倒,全是金银珠宝翡翠玛瑙,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映得满室生辉,连掌柜的带伙计全惊呆了。
李长林见识短,他这份贼赃价值最少,并不是崔老道和燕尾子糊弄他,都是他自己转圈挑出来的,却也是贵妃娘娘的陪葬,不说件件是奇珍异宝,随便哪一件也够瞧的。东西是真好,开古董店的却不敢收,因为做这路生意的懂眼,凭李长林这身打扮和这一口袋东西,摆明了不是好来的,怕收了贼赃惹来官司,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李长林连进了几家古董店,没一个敢收的。结果买卖没做成,却被歹人盯上了,按江湖行话说这叫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里让人割喉而死,珍宝全让歹人卷走了。
再说燕尾子,他本是天津卫有名的大盗,做贼的老手,黑白两道、官私两面的勾当了如指掌,不敢去济南府这样的大地方,因为山东省内眼明手快的警察都在那儿了,小地方又不好出手,于是带上贼赃跑到青岛。清末民初那会儿的青岛也了不得,有很多洋行,洋鬼子对中国的古董,特别是墓里出来的东西最感兴趣,也没什么忌讳,东西越邪性越喜欢。燕尾子做事谨慎,到了青岛也没敢把东西亮出来,先是四处转悠,熟悉道路,了解民情,把地方上的洋行和古董店转了一个遍,摸清自己手上这些东西的行市,再暗地里一件一件出手,把珍宝都换成了银元现钞。您想想那得是多少钱?燕尾子一下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巨富。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想当年在天津卫做飞贼的时候,就留下一个花钱手敞的习惯。如今有钱了就更得花了,天天跟窑子里过夜,那真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吃饭喝酒更别提了,一个人点一整桌鱼翅席,三口两口吃饱了,余下的都不要了,就这么糟践东西,整日里花天酒地,骄奢淫逸。可架不住太有钱了,这样折腾也没把他花穷了。钱多得没地方使,浑身上下都难受,开始耍钱、抽大烟,这两样一旦沾上,有多少钱也不够填,那都是陷人坑、无底洞。等他把钱挥霍光了,不得不重操旧业,还得当飞贼,但是身上的本领久不使用,全撂下了,别说翻墙了,跑几步都喘,再出去偷盗的时候失手被擒,当场就给拿住了。燕尾子是有字号的飞贼,知道他的人可是不少。官厅拿住了飞贼,当然是大功一件。而燕尾子落网之后,免不了问成死罪,押到十字街心挨了枪子儿。
崔老道辗转听闻两个兄弟都死了,当初结拜的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个,心知这是报应,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儿,把珍宝换来的钱全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不敢用。他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起歪念。这才叫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不仅什么都没落着,还整天提心吊胆。好在过了半年,又有军阀去挖董妃坟,挖开之后里头当然什么都没有,唯有两具死尸。可军阀部队把这消息传出去,外界无人相信,都认为是军阀私吞了珍宝欲盖弥彰,结果军阀替崔老道他们背了黑锅。
第五章 大闹太原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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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曾在龙虎山五雷殿偷看了两行半天书,实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为,常以开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和立汉四百载的张子房自比,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号称“三枚金针安天下,一张铁嘴定太平;未卜先知高术士,祥殃有准半神仙”,无奈没有成仙了道的命,纵使有道法在身、玄窍在顶,却命浅福薄担不住,能耐再大也不敢用。起初崔老道心存侥幸,不甘吃苦受穷,贪图董地主家许下的好处,以为一次半次的不打紧,就给董妃娘娘指点了一个风水宝穴,使得董家财兴人旺、官运亨通,到头来不仅没挣到钱,还让董家打折了一条腿。后来腿是接上了,但是走路一瘸一拐,成了个跛子,一到阴天下雨便又酸又疼,虫咬鼠啃一般钻心地难受,下半辈子也好不了,得一直带进棺材,这就是报应!因为董地主有钱有势,交代接骨的郎中,给崔老道接骨治伤可以,却不准接好了,就让他这条腿瘸着,以后一走路就会想起不该招惹董家,让他记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
崔老道可不是省油的灯,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明面上斗不过就来阴的,使损招儿破了董家的风水,又勾结了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燕尾子,伙同石匠李长林、倒斗的二臭虫,来了一出“群贼夜闯董妃坟”,将董妃娘娘陪葬的珍宝拿取一空。不承想惹来无妄之灾,前前后后扔下三条人命,三个拜把子的兄弟都死于非命没得善终。崔老道知道这是报应,天道昭彰、善恶循环,谁也躲不过去,只好将所得贼赃舍给了粥场道观,全都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没敢留。
燕尾子案发落网被枪毙之后,崔老道负案在身,免不了担惊受怕,唯恐官府追查到他,家也不敢回了。一想,不如逃到关外避避风头。他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片刻也不敢耽搁,一路奔了辽东。
当年出门躲灾避祸的人,主要有这么几个去处,头一个便是关外。大清国倒台之后,关外匪盗成群,有几条枪就敢占山为王,一天一换旗,也不知道谁说了算。杀了人的土匪、越了货的强盗,躲入关外的深山老林之中,简直是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官府再也擒拿不得,没地方找去了。除了东北以外,大西北、大西南,凡是山高水险、人迹罕至的去处,都是这些人的出路。崔老道在天津卫拖家带口,老的小的全靠他吃饭,不可能一去不回,无非暂避一时,躲过了这阵风头,他还得回家。沿路之上少不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赶上荒洼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个土包子、草稞子也得忍一宿,险些喂了豺狼虎豹。逢村过店摇铃卖卦,蒙上一个是一个,对付一口饭吃,饥一顿饱一顿,说不完的惊险,道不尽的艰辛。
出山海关来到辽东地面儿上,两眼一抹黑,一个熟人没有。崔老道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哪儿的人多、热闹,他就奔哪儿去,好做生意。行行走走来至一处集市,崔老道脚踩生地、眼望生人,想到自己有家难回,凄凉之意涌上心头,不由得长叹一声。怪只怪钱财迷眼、猪油蒙心,一时昏了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心里甭提多后悔了。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再想这些也是无用,眼下找个饭辙才是当务之急。
世上小庙能倒、大庙能败,唯独五脏庙的“香火”一天不可断。崔老道吃饭的家伙长在鼻子下边,凭着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在哪儿都能做生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就不愁吃不上饭。抖擞精神刚要往集市中走,耳听得身背后锣鼓喧天。崔老道回头一看,打远处来了一支接亲的队伍。前边一队吹鼓手开路,后随满汉执事,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当中一顶红呢子八抬龙凤大轿,轿夫们身穿大红,新裤子新鞋,胸前斜扎绸花,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当,旁边有人给扶着轿杆。甭问,这是娘家哥哥、新郎的大舅子。轿子后边还有人给挑着灯,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什么叫官灯、串灯、子孙灯,排起一字长蛇阵,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见没少花钱。崔老道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掸去身上的尘土,紧走了几步候在路口,等接亲的队伍过来,迎上前去唱道:“新年新月接新人,大红喜字贴满门,天上财神来进宝,金花银树聚宝盆;增福增寿增禄仙,送子娘娘也来观,神仙不落凡间地,差派老道送吉言。”
接亲的队伍里有娘家人也有婆家人,都以为这个念喜歌的,是对方安排的老道,谁也没多问,对他礼敬有加。崔老道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一瞧没人拦挡,还都挺客气,便混在队伍之中一路来到新郎家。
花轿到了门口,婆家这边先把院门关上,在门外设下喜案,上摆一张弓、三支箭,都拿大红绸子缠好了,桌前摆一个炭火盆、桌后放一个马鞍子,两旁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高打轿帘,红毡铺地,一直到喜桌前,有老妈子上前搀扶新媳妇儿下轿,脚踩红毡从火盆上迈过去。新郎从喜案上拿起弓箭,作势朝新媳妇儿身上射三箭,以免新娘子是鬼怪变的。可也不想想,真要是妖魔鬼怪,凭这三支没头箭射得走吗?这还不算完,还得找人拎过一只大公鸡来,让新媳妇儿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给鸡几个大嘴巴,抽的大公鸡“咯咯”直叫,此为“鸡鸣富贵”。您说这鸡招谁惹谁了?等一套过场走下来,婆家院门大开,宾客们涌入其中,纷纷落座等候开席。
崔老道久走江湖,对这套东西了如指掌,他可不能闲着,仗着一身道袍,指指点点瞎忙活,忙完也找了张桌子坐下,今天这顿吃喝算有着落了。办喜事的主家挺阔,从大饭庄子请的“外台子”,在门口另搭起炉灶,开“四大扒”的席面,名为“四大扒”,可不止四道菜,“十二扒、十六扒”也有,给够了钱,想扒多少扒多少,但是统称“四大扒”,与“八大碗”齐名。一水儿的好东西,扒鸡、扒鸭、扒肘子,扒鱼、扒虾、扒海参,扒羊肉、扒牛肉、扒方肉,素的有扒面筋、扒全素、扒蟹黄白菜。全是提前做熟的,临上桌之前浇好了汤汁儿、靠透挂芡,一翻勺就能出锅。
摆上酒开了席,院子里可就热闹了,你给我倒酒,我给你夹菜,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往酒桌上一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还有人来给崔老道敬酒道谢。崔老道也不客气,这一路上饥餐渴饮,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见了四大扒的酒席,两只眼直往外喷火苗子,甩开腮帮子一通胡吃海塞。扒鸡就着肘子、方肉就着海参、丸子掰开了夹虾仁儿,恨只恨没多长两张嘴。正吃得兴起,忽听门口有人吵闹,其中一人大声嚷嚷:“妈了个巴子的,我真心实意过来道喜,你们狗眼看人低,怎么能往外撵我呢?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大爷我可快发财了,到时候手指头缝儿里掉出来几个,就够给你们随份子的……”崔老道听明白了,原来也是个脸皮厚的,没钱随份子还想进来喝酒,心说:这位是谁呀?混不进来还想硬闯不成?他一边啃肘子一边抬眼观瞧,不看还则罢了,一看吓了一跳,暗道一声:赶紧让这位进来吃吧,再不吃可就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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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说门口这位长什么样呢?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虎背熊腰,稳健身形,可是肚子大得出了号儿,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面,人没进门肚子先进来了。再往脸上瞧,面相也不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只是一双三角眼,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杀气,多半当过兵上过战场。崔老道一见此人大吃一惊,他开过玄窍,有一双道眼,只见这个大肚子黑气罩顶,身上全是妖气。
门口一吵一闹,主家就出来人了。以前专有一路人吃红白事,过来闹喜闹丧,混吃混喝不说,还得讹几个钱。谁家办事都图个顺当,不愿意跟这些人计较,大不了添双筷子,掏俩小钱儿破财免灾,也就没当个回事,而且到门口一看,还真认识这位。此人姓纪,外号纪大肚子,之前在军队当兵吃粮,后来部队落败溃散,没死的全跑了。他逃到这一带,在玉皇庙讨了个照看香火的差事,干一些“添香续油、打扫庙堂”的粗活儿。玉皇庙离这儿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没必要伤和气。主家说了几句客套话,将纪大肚子让进院中。纪大肚子这才不嚷嚷了,气冲冲在院中一站,瞧见崔老道对面有个空位,走过来一屁股坐下,谁也不搭理,先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端起碗来狼吞虎咽,那个没出息劲儿,比崔老道还不如。
崔老道也是好事,觉得此人身上颇有古怪,忍不住开口询问。纪大肚子行伍出身,对走江湖的道人高看一眼,说话倒也客气。他一边吃喝一边告诉崔老道,他是当兵吃粮的,半年前打了败仗,兵败如山倒,队伍打没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长官也逃得不知去向了。他在战场上捡了条命,逃至此地玉皇庙,替人管香火,好歹混口饭吃。听说今天有娶媳妇儿的,好心好意过来道贺,只因掏不出份子钱,门口写帖的不让他进来。损王八犊子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人,把他当成蹭吃蹭喝的了,可不知道他纪大肚子快当财主了!
崔老道暗自摇头,心说:你死到临头了,还指望发财?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多生事端,有心不告诉纪大肚子,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遭了报应才逃至关外,如若指点纪大肚子一条活路,让他躲过此劫,岂不是阴功一件?适才听纪大肚子口口声声说快发大财了,倒不如借这个话头问他一个究竟。
纪大肚子应着崔老道的话,嘴里头也没闲着,连吃带喝,已是十分醉饱,听崔老道问他在哪儿发财,便得意地说:“不怕让道长得知,告诉您也不打紧,因为这个邪财,只有我纪大肚子敢拿,旁人可没这个福分。倒了半辈子的霉,也该转转运了。”
据他所说,他老家在关内,八月八生的,所以叫纪小八。小时候遭山贼劫掠,家里人全死光了,抢完东西杀完人,贼人又放起了一把大火,将屋舍烧成了白地。多亏他躲在水缸里,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四处行乞,偏偏又赶上荒年,残羹冷饭也要不来,只得挖野菜充饥,树根、草皮、死耗子,饿极了有什么吃什么。不知道误吃了什么,长成个累赘肚子,认识他的都以纪大肚子相称。后来为了谋生,上关外投了军,那个年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虽说枪林弹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可当兵的至少有口饱饭吃。
直到半年前部队打散了,他一个人落荒而逃。走到一片坟地,赶上天降大雨,黄豆大的雨点子打在身上“噼里啪啦”挺疼。他瞧见有个草棚,是上坟插柳之人歇脚用的。纪大肚子是当兵的,死人见的多了,不在乎坟地不坟地的,眼瞅这雨下冒了泡,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就在草棚子下边歇脚。又饿又乏,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再一睁眼已是深夜。此时风停雨住,但是云阴月暗,周围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虫叫,更显幽寂。纪大肚子饥肠辘辘,再待下去非饿死不可,被迫摸黑赶路,想上前边找户人家讨口饭吃。哪知他刚一起身,就见一个坟头后边有光亮。
纪大肚子一愣,那是个啥玩意儿?他倒也不怕,扛过枪打过仗,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了,掉脑袋都不在乎,没有能把他吓住的东西。开始以为只是坟上的鬼火,转念一想不对,鬼火他不是没见过,多为蓝绿之色,可没有红的,况且鬼火忽明忽暗,不会这么亮。纪大肚子当时一拍脑袋:故老相传,金银财宝埋得久了会放光,该当我发财!他求财心切,摸过去一看,只见坟头后边有个窟窿,仅有碗口大小,不知什么东西在里边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