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丸子自问,她行路至今,看到多少风起云涌、离合悲欢,从来都是别人度她的。
凡人界,无争界,人人度她。
她煮一锅粥,却不知能度了谁?
调鼎手,好歹沾了个“鼎”字,宋丸子闭上眼睛,将身上所有的灵力都运于掌间,一招调鼎手,便见锅中食材旋转成柱,仿佛游龙吸水,随着宋丸子的手掌沿着大锅内壁兜转融合。
粥米翻花,豆儿破皮,眼见得,锅中的水在咕嘟咕嘟地翻滚中开始变得浓稠。
谷物香气混着甜香,在厉风惊雷中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宿千行瘫坐在地上,咽了咽口水,那颗惊惧又惶然的心居然有些许的平复。
“东西做好了,你还要念祭天口诀。”
宋丸子看向他:“什么口诀?”
宿千行:“我忘了……”
记得让自己祭天,会真不知道最后一步?宋丸子冷笑:“我还记得你一身雪白皮肉看着甚是可口,放在锅里同煮,说不定天道就能看见了。”
想起自己曾经差点被宋丸子煮了,宿千行的脸上陡然变色,百般小心思彻底被压在了心底。
“敲鼎,对,那些食修都要敲鼎三下,然后背一段……上酬……”
女子的储物袋里,那本《上膳书》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书页翻动,正好停在了以“上酬”二字开始的一页。
站在那儿的宋丸子用舀子敲了敲她的大黑锅,对着天上喊:
“喂,饭好了,你来吃吧!”
风小了。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仪式感这么重太麻烦了
第115章 争天
宿千行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宋丸子说了那么一句极为无礼的话还能让天道听见。
“这不可能。”
他说。
宋丸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看向天空,道:“我是个卖手艺的厨子,又不是卖笑的,没听说过还得让厨子背什么祭文的。”
随手用木制大舀子搅了一下锅里的粥,她又说:
“你吃不吃?”
宿千行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重重磕在地上,让他绝望的是,落雷也渐渐稀疏了。
江万楼学着他的动作也去磕脑袋,“轰隆”一声,一块碎石被他磕成了碎末。
金不悦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宿老妖,你莫不是疼疯了?”
宿千行横了那些泥腿子体修们一眼,勉力坐了起来,手指着宋丸子问金不悦等人:“你们可见过这等食修?”
金不悦挠挠头说:“我只见过宋道友这一个食修。”
长生久众人连着首座明于期在内多是要么闭关修炼要么出门伏魔的修士,极少去往异界,在他们眼里,宋丸子是什么样子,食修就是什么样子。
唯一有点见识的郁长青笑着反问宿千行:“食修借灵食祭天,与天道相通,宋道友所做的难道不是么?”
“要是祭天有这么简单,我等还苦苦修炼什么?学她天天做饭不就好了么?!”
单手捶地,自问见多识广的宿千行完全不能相信,一个区区锻体境体修,一个才入道几十年的食修,居然能这么轻而易举地与天道往来,还是用这么不敬的态度。
江万楼又要学他,被他吼道:
“别学了。”
江万楼继续学。
宿千行更难受了。
“我曾见一个金丹食修,取天下一百零八种奇珍灵材,祭天十九日,诵读祭文到口中出血,天道也毫无动静。玄泱界的六欲天三道主,手艺何其精妙?做的蟹煲也配了足足八十一遍祭文!”
宋丸子一直仰头看着天空翻滚的黑云,只觉得宿千行这般作态实在大惊小怪,当年她修炼星图阵法,一夜参悟四宿,她师父还说:“天下之道非定数,各人有个人的缘法。”
也不知道这个魔修怎么如此拘泥。
“说不定,天道嫌他们烦,做的东西又不好吃,才懒得理他们。”
长生久众人击掌大笑。
天空阴沉如夜,他们的笑声像是光一样,驱散了各自心中的惶恐惧怕。
恰在此时,宋丸子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风声……
是的,此时耳畔只有风声,可这风声里,有别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涌动、流淌,距离她越来越近,然后缠住了她拿着舀子的手,沿着舀子沉到了锅里。
然后停住了。
那边宿千行还在猜测是不是无争界从没有过祭天的食修,才让这天道“十分不懂规矩”,碰上这同样“不懂规矩”的宋丸子居然没有劈下一道雷砸死她。
他不知道,就在此刻,宋丸子所经历的正是无数食修所梦寐以求的事情。
“把这些给我,你有什么所求?”
冥冥中,有什么在这样问她。
“世人有过亦有功。你被困之事是落月宗之过,可他们也靠丹药延续无争界亿万凡人性命。长生久参与瞒骗你之事,乃过,可他们其一是受了落月宗的瞒骗,其二亦是出自护人之心,你既然是赏善罚恶的天道,就请罚恶,亦赏善。”
宋丸子轻声说道。
旁边众人肃然,不知道宋丸子是在跟谁说话,继而猜到了,更是惊诧万分,点滴声息不敢出。
“欺天,不赦。”
“那你别吃了。”
宋丸子抬起舀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木盖盖在了大锅上。
“你也是在欺天,你也罪在不赦!”
心口一阵剧痛,宋丸子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头,想吃霸王餐的她见得多了,这一位,算是最凶悍最不讲理的了。
“自我跌下堕星崖那一刻起,至今三十余年,谁曾赦我?再说了,我煮了这粥,是想换你来讲个理,你既然不讲理,凭什么吃我做的东西?说我是欺天,你何尝不是欺我这小小筑基修士?这便是至公允的天道?”
嘴角有血缓缓流下,宋丸子脸色都不变一下,丹田之痛、灵气爆体之痛,与那些相比,这点痛她忍得了。
感受到丹田内那颗化生丹治愈着自己的伤口,宋丸子扯了一下嘴唇,竟然还笑了。
“我还从未听过会被人关起来的天道,如此无能,还好意思对我这小修士逞凶?一千年里的善恶荒谬你管了么?一千年里的世人离乱你看见了么?失责千年不思悔改弥补,一意只想泄私愤,这叫天道?这也配自称天道?!”
宿千行的嗓子眼儿里一卡,一股血腥味儿翻滚而上,被他生生憋了回去,原来不是他疯了,而是宋丸子疯了!
狂风又起,天雷群落,宋丸子的灰衣黑发被在雷光中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周身灵力凝涩不可动,还是扒着锅沿儿牢牢站在原地。
她还笑,笑得竟然比之前还灿烂了些,牙齿上沾着血沫儿,眼角亦有血流出,她还是抬着自己的头,丝毫不肯低下分毫,又说:
“既然是这么一个天道,被关了,也就关了。”
郁长青等人也被天道压制着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眼睛看着快要成了个血人的宋丸子。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的食修?”片刻之前,宿千行的问题还历历在耳。
此刻的郁长青想说:
“一见今日之宋道友,方觉过去千年竟未曾活过。”
如此不敬苍天的秉性,如此惊才绝艳的天赋,也难怪她气运杂乱,让人不知其前路何往。
也许过去了一个时辰,也许过去了一辈子,也许过去了十万年,哪怕有化生丹为她修补血肉脏腑,宋丸子也已经是眼前一片模糊。
她又说了一遍:
“天道不公,不堪为天。”
“轰!”
一道大水缸粗细的紫色惊雷就落在距离宋丸子极近的地方。
炫目的光中,她的身影几乎成了一道渺小的黑影。
“我大概是要成为无争界第一个惨死恶客手中的食修了。”
她在心中自嘲道。
可她心中只有遗憾,没有后悔。
真不想闭上眼睛。
苏远秋,我答应你看完修仙之路上的风景,却只能在这儿停下了。
锅里的粥还在煮着,香气越发浓厚,在这冷肃的世界中,成了最后一点点的温热与安慰。
就在宋丸子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
一点天光,穿透了万重山峦似的乌云,照在了她的脸上。
透明的巨龙隐隐浮现在天中。
天人之争,要是真要判个输赢,还是人赢得更多吧?
“逃界、欺天、持心不正、假称道统、铲除异己……”
整个无争界的元婴修士们都听到了天音,落月宗有十大罪状,纵使确有护凡人之功,也难消滔天罪孽,如今首恶皆陨落,以后,凡是落月宗弟子修为大进境,必受九雷之刑,道心亦受桎梏,必比旁人多一层心魔劫难。
疏桐山上,让无数修士仰望千年的云阶层层碎落,白玉雕琢似的亭台楼阁、雄殿广厦尽数湮灭。
落月宗一道,灰飞烟灭。
长生久所受的惩罚与之相比,实在微乎其微,不过一点道心桎梏,依照金不悦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