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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节

  他望着时停云驭马一路疾驰至前军处,扬声说了些什么,远远隔着也听不大分明,但严元衡想,他一定是去通报喜事的。

  果不其然,前军响起一阵欢呼。

  战马亦有所感,数声马嘶和着欢呼而起。

  而在一片喜悦的喧嚷中,严元衡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时停云的白马银盔,与银盔上的一抹耀眼的白缨。

  在一片欢喜声中,褚子陵着实难掩烦躁。

  晚上安营后,他借口替阿书为公子师熬养胃安神的药,蹲在小炉前凝眉沉思。

  裴城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他心中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烦躁至此,甚至忍不住想起了过去之事。

  褚子陵十二岁时,拿着靠典当家中杂物换来的盘缠,一路走至望城。

  在路上,他每日每夜都在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去南疆寻亲,一块玉佩又怎能作得了数,谁知道南疆王还记不记得这块玉佩,谁知道他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摸金、妄图冒名顶替皇子之尊的小蟊贼。

  倘若想踏上本属于他的青云路,就必须建立有利于南疆的功勋,且得是大功勋。

  彼时,褚子陵虽比一般稚子早熟缜密许多,但论起天真的恶毒,却不输给任何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沿路的州县,北府军都设有招兵站,褚子陵打听清楚后,挑了一个偏僻小县的兵站,向招兵的说。自己家里遭了土匪,他逃过一命,父母却都不幸暴亡。他无处可去,想参军剿匪,为父报仇。

  招兵的打量了他一下,有些为难,又有些同情。

  他说:“上头有令,现在非是战时,严禁招收童兵。”

  褚子陵不肯死心,哀求道:“老爷,收了我吧。我什么都能干的,打下手,端茶倒水,洗脚,只愿为我家人复仇……”

  一名十岁的稚童扒着招兵的小桌不放,说着想要复仇的幼稚话,招兵的抵挡不住,心软了些,转身去了营内,看样子是去找本地主官商议了。

  褚子陵等在营外,满以为自己已经成功。

  谁想不多时,一道训斥声便自远而近地传来。

  那招兵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打扮,也的确是主管招兵的主官。

  那人黑壮得像是一堵塔,他低头看了看褚子陵,粗声道:“是你?要参军入伍?”

  褚子陵忍住心中害怕,点一点头。

  他问:“你爹娘是被哪股土匪杀的?”

  褚子陵来前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向住店的小二打听了附近哪座山头上有土匪。

  他颤颤巍巍地报出大连山的山名,仰头看向那座黑塔,眼中噙泪,试图让他产生一点点同情。

  谁想,下一瞬,他便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开。

  随着他跌倒在地,一只简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军官冷冷看着他:“小子,连推一下都站不稳,你还去杀人?滚滚滚,别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掺和,你往东走,找个好宅院,去做工,那才是你该干的事儿。”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善意的哄笑。

  褚子陵满面通红,忍着屈辱起身,攥紧了布袋。

  他摸得出来,这里面是足足三日的干粮,底部硬邦邦的,还有几块碎银两。

  食物和银两混在一起,想也知道有多脏。

  而他还要道谢。

  他屈辱地起身,满身尘灰地提着布袋,往东走去。

  走到无人处,褚子陵压抑的情绪才得以爆发出来。

  他抡起布袋,狠狠砸向一侧的柳树,直到把那干粮砸得四分五裂,才扔下那肮脏的小布袋,恼怒而去。

  半月后,他在一个小面铺里听旁桌的旅人说,大连山的土匪被北府军剿灭了。

  他只觉得这个地名耳熟,听过也便罢了,并未往心里去。

  大约是在两年前。

  他在北府军里,巧遇了那黑塔似的莽汉。

  他总算从那穷乡僻壤调任到了主营,但不过是个在定远城内的小小副官,每日惯常的入帐议事都轮不到他,有的时候还得做执戟郎中的活计。

  而他则能随着公子一同起居,颇受公子与将军重视,甚至有资格旁听议战。

  他早已不认识自己,在自己路过他时,他甚至还要对自己行礼。

  这让褚子陵从心里泛起一股由衷的快意。

  褚子陵很庆幸,当初自己没有从军。

  从军,需得从底层向上爬起。一路不知要打多少硬仗,若没有在将军府中的积淀,刀枪无眼,他许是也有可能死在哪次剿匪的小仗中,一生志愿难平。

  回想起自己走来的一路,褚子陵长出一口气。

  他抚着腰间佩饰,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态是有些异样了。

  他褚子陵这半生,虽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还算走运。

  这一击未成,反倒让北府军夺了裴城,想必那位文官大人闻讯也必震怒。

  想到这里,褚子陵略有头痛。

  自己蛰伏至今,仍无实绩,好容易以情报博得了南疆人的信任,信誓旦旦、满怀信心地出拳一击,却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褚子陵想也知道,那个名叫艾沙的文官会是怎样一副苛责挑剔的嘴脸。

  自己早在几年前与他结下同盟后,便与他约定,只去信,不回信,以免引起公子怀疑。

  以防万一,今日待公子睡下,他最好还是跟艾沙去信联络一下,说明一下情况为好。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帐子被掀开了一条缝。

  池小池的半张脸在缝隙中一闪而过。

  帐内。

  池小池放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软榻前,坐在了脚踏处。

  娄影卧在榻上,手里仍捧着一本书。

  这几天来,两个人总保持着有点微妙的距离。

  他翻了一页书:“愁着呢?”

  娄影一开腔,池小池就悄悄把刚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去了:“……愁着呢。”

  一谈起任务,池小池的神态就自然和放松了很多:“一条毒蛇,在地里盘了七八年,忍饥挨饿,为的就是等个时机一口咬死人。结果好容易等到机会,卯足力气一口毒吐出来,半天没见到人倒。一探头,妈的,人呢。”

  娄影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还有意吓唬他。明明是一封无字的信,你看了那么久。”

  时惊鸿要告诉时停云的信息,已由信使转达。

  那封信内,实际上空无一字。

  娄影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外头熬药的褚子陵听见:“时将军是担心褚子陵会拆你的信?”

  为了方便说话,池小池坐近了点:“他多虑了。褚子陵太谨慎,还没这样的狗胆。”

  娄影:“在时将军看来,定然是有的了。”

  池小池笑:“差不多。毕竟老人家拆信时,明明看到印章、木筒、字迹都丝毫不差,但顶头明目张胆说是写给那位艾沙大人,怕也是受惊不小。”

  托时停云记忆的福,池小池记得,与褚子陵暗中联系的,是一名叫艾沙的二品文官,甚至记得他府邸的位置。

  在时停云遭囚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有人议论,说艾沙大人买下了南疆主城西街某坊的房子,把原先的府邸规模扩大了一倍,如何煊赫,如何辉煌,云云。

  通过干扰地磁,原本要飞去南疆的鸽子,去了时惊鸿帐中。

  而另一只鸽子,按照时停云记忆中的地点,飞去了南疆主城西街中,那个还郁郁不得志的二品文官的家里。

  池小池在马车里时,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在信纸上写道,艾沙大人,此信所涉之事巨大,子陵用了特制的墨水,用眼睛难以分辨,需得与同寄去的小木筒上的火漆配合,方能显形。

  他又说,只需将火漆泡进热茶里,待火漆融化一些,含水喷在纸面上,等待几分钟,字迹立显。

  ……简直是一封自杀全指导手册。

  而且池小池根本没有顾忌,直接用了时停云的字迹。

  娄影问他:“你就不担心艾沙看了字迹后会生疑?”

  “褚子陵这样的人,谁都不信,万事小心,死了都要挖三口坟预备着。”池小池说,“他做时停云小厮多年,会模仿时停云的字迹,不算稀奇。就算这信被发现了,他也可以谎称是替时停云寄信,是时停云私通南疆,有心夺权。——时家军势的确强大,他留了这一手,是想要让时家与皇家离心离德。”

  娄影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如果艾沙不亲自喷水,而是交由他的手下或随从……”

  “管他是谁,毒发一个就够了。”池小池又移近了些,“鸩毒会被水稀释,药死算命差的,药伤算命大。先生认为,若是被南疆人发现他在火漆里下毒,那么,褚子陵这颗棋子,不管是有意背叛南疆,还是被主子察觉、行踪败露,南疆人还敢用他吗?”

  “他现在知道了吗?”

  池小池摇了摇头:“我猜,他的信都是寄单程的。况且,他为了避人耳目,选择的联络对象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区区一个二品文官在自家书房毒发身亡的事情,甚至不会传到战场上,管他是什么艾沙、买买提、哈麦提,还是哈麻批。”

  娄影提醒他:“最后那个不是姓,是骂人的。”

  池小池:“……哦。”

  池小池又说:“我知道啊。”

  娄影忍俊不禁。

  “总之,毒是他下的,戳是他亲手叩上的。”池小池摊手,道,“我只写了一封指导信而已,又没有请他害人。是他褚子陵趁虚而入,自断臂膀,与我时停云何干。”

  娄影失笑。

  他已经了解了池小池的全盘计划,并且成功地用低音不知不觉将池小池勾到了近旁。

  娄影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不经意放在榻边的食指上。

  这个动作不算旖旎,却惹得池小池老脸一红。

  ……娄影勾住的,恰是他戴戒指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池小池没有收回手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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