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口箱子便把文静的衣物杂物一应装好了,利妈让虎子帮着搬运行李,文静拿着帕子和江氏还有郎氏先上了马车。因为要出门,衣裳穿的也是簇新的,早春时节还有些冷,长长的夹袄把人的身形都遮的没了。
利妈和顺婆都在马车外坐着,顺婆拉了几天的肚子,她年纪本来就大了,不禁有些有气无力,在外边也哼哼唧唧起来。
文静知道肯定是苏婶捣鬼的,她知道不能把顺婆怎么样,但是让她受点罪也是好的。最高兴的人要属在另一辆马车上坐着的文诤了,他早就厌倦寄人篱下的读书生涯了,原本他成绩也不好,此番去大上海,他就抱着好玩的心态去的。
地上的冰还未完全消融,马车也走的歪歪扭扭的,郎氏冷着一张脸嫌七嫌八,一说没有火盆子,一是说驾马车的人技术不好,把江氏和文静听的无可奈何的。
还好利妈乖觉:“老太太,您看外头好些人连马车都雇不起,牛车上坐着还吹冷风的,这么一比咱们老爷太太那是孝顺多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郎氏又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内阁夫人,她的规矩和体统甚至体面,随着家庭凋落也变得实在起来。以前吃肉吃海货都吃腻味了,天天想吃青菜爽口,现在难得吃一次肉,以前是一脚迈出,八脚跟着,现在有个病歪歪的顺婆跟着,这差距不可谓不大。
可这怪不了任何人,时代潮流如此,现在是民国了,不再是清朝了。
文静轻轻掀开了马车帘子的一角,向外头看去,一株小小的嫩芽冲破了土壤,生命力在此刻是如此的顽强。
“静儿,把帘子放下,别受了冻。”江氏殷殷叮嘱。
“好。”
弃了马车之后又登船,李澹在外一直是个体面人,他们家租的船,虽然是一艘小舫,但也包下来了。文静扶着江氏正准备上船,却听到后边的喊声,她转过身去,竟然是文凤,这样冷冽的天气她竟然跑的浑身是汗。
郎氏悄悄的皱了眉头,江氏也不解其意,只见文凤恳求道:“老太太、太太,我妈得了肺病,我想带她去上海医病,你们能不能带我们一程?”
她不怕苦不怕累,只盼着母亲能够尽快好起来,但家里存的钱已经是不够了,好容易看到一个熟人,她就是舍了脸皮也要坐的。
江氏素来面软,心就软了,郎氏却皱眉:“你母亲得的什么肺病,痨病吗?”
“不不不,不是痨病,就是肺病。”文凤知道若是说了痨病,她们肯定不会让她上船的,所以撒了谎。
郎氏桂姜之性,老而弥辣,立马就拒绝了:“我们船舱可没多余的位置了,你看我们人也挺多的。不如这样,我让顺婆替你找个医馆吧,这普通的肺病在杭州医治即可,何必去上海。”
开玩笑万一是肺痨,全家都有可能传染上,前世的文静倒是没经历这一出,因为当初陆家打了电报过来,家里人欢欢喜喜的送她去了北平,她被赶回来的时候才见到在陆家的文凤,至此也没什么交集了。
但此刻文静也觉得郎氏的提议是对的,不是她自私,肺痨是会传染的,她们一家还没有和文凤好到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去管别人的。
文凤最会看眼色,当她看到文静的时候,文静别过了眼,江氏面软,她又跪在江氏身前。郎氏喊道:“顺婆,你在做什么?送她回去找医馆,我们在船上等你。”
养了两天病的顺婆已经精神抖擞了,拉着文凤就往外边去,郎氏呵斥了江氏一句:“走啊,还看什么。”
江氏和文静默默的跟在郎氏背后上了船,那边顺婆从裤兜里塞了几毛钱给文凤,狠狠的拽着她:“小姑娘,你妈妈生病这钱就给你吧,可别怪我们,大家非亲非故的,还没到那个份上。”这顺婆当了多年的管事娘子,看人还算准,李文凤这个小丫头片子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
文凤气死了,“你也不过是我们李家的奴仆而已?”
她也是看到别人家骂奴仆都是这样骂的,顺婆再猖狂,也不过是个奴婢而已。顺婆阴笑了两声:“姓李的多了去了,你算老几,跟你说我们老爷要去上海做官了,你呀给我们二小姐提鞋都不配。”
你不是要当小姐,我就拿个小姐跟你比,所以顺婆虽然不大喜欢文静,但此刻也只好拿她出来羞辱李文凤了。
说完就撇撇嘴,立马上了船,留下李文凤捏着那几毛钱愤愤不平。
这几毛钱她想丢,但是一想起母亲这次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尽管是这么羞辱的钱,她还是紧紧的攥在手心。
没有蹭到船的文凤只好又回了收留她们母女的教堂,要去上海看病也是这里的牧师建议的,说上海有更好的大夫。文凤感激的对这位好心的牧师鞠躬,又进屋去看庞翠霞,她在她妈面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可庞翠霞却一眼看出她的困窘了:“凤儿,是不是没有船愿意带我们去?”
“妈,你放心,女儿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替你看病的。”文凤不愿流泪,很是坚强的说道。
庞翠霞扯唇一笑:“妈不愿意拖累你,妈也希望能够早日看着你和文鸾那样风光出嫁,可妈知道妈的身体不中用了……”
文凤终是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妈,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长命百岁,好不好?”
孱弱不堪的庞翠霞已经决定不要拖累女儿了,她想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和女儿好好说说话,“坐下,我有话好好的跟你说。”
“我不听,妈留着以后说吧。”
庞翠霞少有的严厉让她坐下:“我和你好好的说说话,你这般刚强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气若游丝,还是叹了一口气,文凤把浑身的刺收了起来,努力挤出一抹笑意:“妈,女儿以后一定会更加乖巧的。”
“你方才碰到什么人了?不答应带我们。”庞翠霞随意问道。
文凤提起这个事情就气:“就是您说的文鸾她们家,那个老虔婆不仅不让您上船,还让她身边那个奴婢羞辱我,不就是李家的那个老爷要去上海当官了,一家人趾高气昂的。”
“当官了?李澹要当官了?”庞翠霞脑中闪现出李澹的画面。
“是啊。”文凤肯定的点头,还撇嘴:“她们家还租了一条船去上海。”
“竟然过的这么好了,当年若是我……”庞翠霞嫉妒的脸都发狂了,明明应该是她做体体面面的官夫人的,就这么被江氏截胡了。
文凤看庞翠霞这么激动,不明所以,又很担心她的身体:“妈,您快歇一歇吧,别人家的事情与我们何关?”
“不――”庞翠霞抓住女儿道:“这一切原本都应该是我的,凤儿,你也该过上官小姐的日子的。”
“妈,您说什么?”
文凤不解,她所了解的她们家和李文鸾家没有任何关系。
庞翠霞突然一笑:“文鸾嫁的好,文静怕也会嫁的更好吧?”
想想文静的模样,文凤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李家的二小姐是位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她也自我消遣的说道:“那顺婆说我给她提鞋都不配呢!”
什么?不配。她有哪一点比不上江氏,现在不仅仅是她比不上了,她的女儿还要给李文静欺侮。庞翠霞冷笑:“光说胡话,你哪一点比她差了。”她自知难得活下去,摸了摸女儿脸蛋:“你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得的吗?都是李文静害的……”
这也太牵强了,便是文凤也不信,“妈,文静和你也不是很熟,照面都没打过几次,如何害您?”
庞翠霞似笑非笑:“就是她害了我,那年下很大的雨,李澹一家从京城扶灵回来,我们本家的女人过去帮忙。她母亲自个儿体弱,全然让我做事,最可恨的是她小小年纪就会装像,表面上乖乖的坐在那儿看着我们忙,结果我走后,她就告诉她妈说我偷拿了她的镯子。也因为如此,我被冤枉的跳河了,就落下了这个病根。”
看女儿还是不信,她把方才吃过面包的叉子对着自己的脖子:“我以死来证明我说的话……”
文凤看她如此癫狂,不得不信:“妈,我信您。”
庞翠霞这才放下叉子:“你信我就好。”她说完又抚了抚额头:“我好累,想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文凤看她平静下来,这才道:“那好,我这就出去吧,您快歇息吧。”
她的压力要比庞翠霞大,从房内出来,就奔出去找名医,上海一时半会儿的去不了,总得再找找杭州的名医。
房内的庞翠霞却神情发冷,她憎恶那个曾经拒绝过她的男人,思绪仿佛飞到以前了。那一年,雨下的很大,李澹扶灵回家,他的头发变短了,脸庞却还是那样清秀,他见了她好像认不出来了,她是李氏某位族亲的表侄女,年少的时候走亲戚见过风华正茂的李公子。
初时相遇,是他们家回来祭祖,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微微一笑,她的脸羞的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可惜他已经有了妻子,当时年纪小的她,压根就不敢高攀,也不敢妄想,但过了几年听说她妻子和他离婚了,他要续娶。
族里的那位族亲看中了她,兴致勃勃的和京里的郎夫人通信,她则被接到李家,她满揣着心思,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当初那位少年郎的微笑。
可惜,就差那么一步,冒出个江氏,她的愿望彻底了断了。族亲看不过去,给她说了李家本家的男人,男人初时还算不错,久了就恶习全部学去了,她每晚都是绝望的。
那日李澹扶灵回来,她的心又复苏了,她的男人穷困潦倒又赌博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只要李澹答应她就可以到李家来,做姨太太她也愿意。
她趁无人的时候在小花园寻到了李澹,表白了自己的心迹,他却严厉的拒绝了她,她还想说什么,李家的二小姐却在园子里哭了起来,李澹急匆匆的跑去抱走了他的女儿,不仅如此,他还和族亲暗中说了这件事情。为了在族亲表示自己的清白,跳进了湖里。
呵呵,她冷笑。她自己的女儿她是知道的,锱铢必较,凡是惹了她的都没有好下场,李澹你辜负我的心意,还让我入了泥潭,江氏,你横刀夺爱,我就看看你们的女儿是什么下场……
银白色的叉子往前一刺,脖颈上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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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到上海
春雨如丝,船舫停靠在岸,利妈撑开青色的油纸伞遮在文静头上,又絮絮叨叨的说:“方才我要把披肩拿出来,您偏偏不让,若是这冷风吹着了,可怎么办?”
文静毫不在意的摸了摸身上的夹袄:“还好,我不是很冷,你就别说我了。”
她好奇的看着周围的环境,船家从杭州又经由吴江到达上海,江上大轮船很多,搬货的工人、做小买卖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哥哥文诤早已按捺不住东张西望起来,得了李澹一阵训斥。
来接他们的是一位中年人,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裤,上面雪白的衬衣,衬衣扎在西裤里面,因肚子太大,皮带都勒不住,肚子都快坠下来了,人一直笑眯眯的,看到李澹亲热非常。
李澹和家人介绍道:“这是你们陈叔叔。”
文诤和文静都礼貌的喊了一声陈叔叔,陈同勋羡慕的对李澹道:“你看看你这儿女双全的,可比我好多了。”
这位陈叔叔的父亲和李澹的父亲认识,关系曾经很亲密,李澹的工作就是陈家老爷子舍了面子帮忙找的。文静前世就对这位陈叔叔很有好感,但她没在家待几天就被宗司令带去了东北。他的热情让郎氏和江氏都不由得露出笑容,尤其是这位陈叔叔还找来了一辆汽车过来接他们。
文静随家人一起坐上来,她被夹在中间坐着,陈同勋给下人们叫了黄包车。
郎氏从未坐过,又怕露了怯,一张脸绷的紧紧的,生怕别人说她村气。江氏也类似,不过她神情又更柔和一些,文静昏昏欲睡,听得前边的李澹说让陈同勋破费了,陈叔叔倒是不在乎,说这是他借的车。
陈家也并不是很富裕的家庭,他们一家住在春和巷子里,和绍兴镇上的高翎阔屋不大一样,上海的人尤其多,除了有钱人家住公馆之外,其余人都是住在巷弄。抬头一看,巷子上方还挂着不少衣裳,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下了雨也不收。
陈同勋介绍道:“进了这个门,就是我家里,我父亲不耐和我们住,已经回去苏州老家了。现下住着我们一家三口加个老妈子。”
“本还想见老爷子一面的,没想到他老人家不在这里,等下次你要是见了他,一定代我问好。”李澹知道,在上海这种地方能够谋一份政府机构的事情,肯定是花了大力气。
进了门之后,陈叔叔的妻子方珊娜出来了,她头发长长的,卷着小卷,脸上雀斑很多,皮肤微黑,穿着枚红色的短旗袍,是个时髦的女郎。她的打扮让一向守旧礼的郎氏看着很不舒服,但这个老太太做过多年的阁老夫人,基本的应对能力也是有的。
文静仔细观察着陈家的小院,地下都是青石板,不是很平整。
雨还在下,方珊娜邀请大家进门:“还下着雨呢,老太太、雨霏你们都进来吧。”
方珊娜是个干练的女人,她不仅上班赚钱,做饭也做的好,相貌虽然不如江氏,但其气势却让人侧目。李澹和江氏奉上一些绍兴土特产,方珊娜还笑道:“你们还真是客气。”
吃罢饭,陈同勋带李澹出去看房子,他们家在上海住了上十年了,对周边环境很熟。女人们则凑在一起说话,方珊娜很是健谈,“从绍兴来到这里怕是有一段时间会不习惯的,等过的时间久了就知道了。”
江氏笑道:“还真是麻烦你们了,你们肯雪中送炭,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要我说这世上古道热肠的人少,他陈叔和你是真的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热心人。”
“李太太你又何必见外。”方珊娜极是客气。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李家已经很是破落了,却还是端着架子,若不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他们家怕是都不会和这样的人家来往。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大家都向往新的东西,看看李家人的打扮,女子还是宽大的袄裙,老太太戴着抹额,江氏把头发挽髻,隔的近了还能闻得到桂花头油的味道,这些都不是方珊娜喜欢的。
故而,她委婉的和江氏道:“上海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太太你们到时候多去做几身新衣裳。”
在上海,穿的差了或者不合时宜,电车司机看到你都不会停,进店伙计都不会理你,所以女人们给自己穿一身好衣服,那是绝对的能够享受到好待遇的。
郎氏还以为是说她们的料子旧了,心道,绍兴果然是小地方,下次等儿子拿了薪水后,再给全家买新料子。
还是江氏敏感,一下就听出来了,“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这边时兴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也就罢了,我家女儿却是花信之年,不能和我们一样。”
听她说到女儿,方珊娜看了坐在江氏身边的文静,额前留着一缕头发,后边则梳的髻,就这样坐下,却不似她的祖母和母亲那样有陈旧感,仿佛古代的仕女一般,是位非常貌美的姑娘。她惊喜道:“这样好看的小姐,确实要好好打扮。”
几人说了会子闲话,陈同勋和李澹回来告诉她们房子已经看好了,在柳叶巷六号,江氏和郎氏赶忙和方珊娜道别,一家人去了柳叶巷。
这里靠近政府,便宜廉价,正好适合李澹,一个月十个现大洋。
房子这么快租好,李家人的心情还是很快活的,文诤和文静一起坐着黄包车,看着一排古色古香的书寓很是好奇,文静脸上却很古怪,文诤笑嘻嘻的和陈同勋道:“陈叔叔,那里也是读书的地方吗?怎么这样华丽。”
陈同勋哈哈一笑,倒是没有多做解释。
这上海的书寓都是一等的妓馆,二等的叫么二堂子,三等的叫烂肉庄,这一等的妓馆富丽堂皇,窗明几净,从外边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是做什么的。
李澹拍了文诤的头一下:“好好的看好路,下次给你找好学校,你自个儿寻摸着去。”
大人们总是这样,对于孩子们问的尴尬话题,总会找另一个问题训斥一遍遮掩住,文静对这里的生活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