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通叫他吓了一跳,手上却没有松开。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大哥受害,他每日垂泪,心中悲怆。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狠辣之事。朝廷决议,你一乡野莽夫又懂什么!”
“他垂泪,可他还是杀了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天底下的父母,有哪个狠得下这样的心?帝王无情,又怎会对我等有情?”
顾泽长:“不是的!”
“你住嘴!”慧通对着一侧避难的百姓呼吁道,“今日你们眼睁睁看着我们受死,来日死的便是你们啊!旁观冷漠,何尝不是一种罪过?他们连如此天灾都可罔顾,哪里来的人性?”
他指向一侧,示意僧人往大殿的方向移动。
一群僧人心中迟疑,但也觉得自己后路已绝,将慧通围在中间,开始小步挪动。
方拭非盯着他们道:“你们现在收手,朝廷定会从轻发落。衙门并不想一网打尽,与敛财蛊惑无关之人,哪怕是冥思教的僧人,衙门也不会牵连。可若是此时还不悔改,再来求情,万万不受。”
她未能劝下几个僧人,反倒是一旁狂热的信众站了起来。他们走到慧恩前面,或拿着手边的东西,或张开手臂挡住士兵。叫原本有些动摇的僧人,一时间反骑虎难下。
方拭非暴怒:“闪开,蠢货!”
慧通拘着顾泽长,过了阶梯,从一旁闪了进去。旁边的和尚帮忙架住顾泽长的重量。人群熙攘,方拭非视线中一时错失了慧通的踪迹。
方拭非往前将百姓一推:“让开!”
旁边不敢上前的人,就给她跪下了。
“不!几位老爷放他一命吧!”
“大师是好人呐!”
方拭非看了眼僧人,喝道:“给我让开!再不让开者,一律以谋逆斩杀!”
“我们以后一定缴纳税赋,朝廷就放过他们吧。”
“昨夜大风,若不是慧通大师,我们哪里还有活路在?他们哪里是恶人了?”
“朝廷当真狠心至此,一点不留余地吗?”
“我们保护你们,你们先走!快走!”
围在后面的僧人将自己的武器递给普通百姓。对方接了过去。
方拭非冷冽道:“我再说一遍!再不让开者,一律以谋逆斩杀!”
慧通已经掐着人,消失在视线中了。几名僧人更是飞快逃跑。
这冥思教的寺庙里究竟有什么,有没有密道,谁都不知道。慧通要是今天成功从寺庙逃离,后果如何严重,简直不可想象。
“最后一次!”
方拭非音调低了下去,但语气中杀意,已经濒临爆发:“就地斩杀!将所有人全部拖开!”
一壮汉从人群后冲了出来,手里举着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木棍,劈头敲下,嘴里喊道:“我要杀你们衙门这些砸碎!”
方拭非直接右手按在身侧士兵的刀柄上。
那士兵地下视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武器。就见刀刃在清晨微红的日光中,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色,然后鲜红的血渍,溢满了整片视线。
那侍卫仿佛听见了自己发响的心跳声,风呼啸的声音,再次盖过了嘈杂的院落。
百姓在惊骇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还要率领兄弟冲出来。
旁边侍卫齐齐抽刀。
那人见无人应和,一下跑到了最后面。
方拭非:“谁还敢再上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我大秦有万万百姓,不缺你们这些愚昧无知,谋害官员,结党营私,忤逆判上之徒!如此蛆虫,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问,朝廷为何狠心至此不留余地?给过你们无数次机会,是你们自己非要浸在这滩烂水里腐朽沉沦,受人挑唆,为害一方,还自作聪明,自诩正义!非要一盆鲜血,将你们当场淋醒!”
她将刀用力刺入泥地。刀身剧烈震颤,左右晃动。
叶书良手一扬,让后方得到追击机会的士兵,趁机追了出去。
方拭非又指着躲在墙角的一群人:“他们信奉冥思教是蠢,你们冷眼旁观是毒!若五殿下在此出事,朝廷真要追究,何山县里谁都不能自保!整日等着别人来救,却又对来救的人落井下石,何时想过自救?”
“朝廷对你们过于宽仁,便想着以性命相要,何曾想过,能真正叫你们要挟住的,全都是真正关怀你们性命安危的。可既然你们不仁义,还非要一心求死,就自己担起罪过来!”方拭非道,“还敢闹事者,全部关押等待审讯!本官就跟你们一五一十地算个清楚!有违者三代不得入仕不得从商,无正当理由者再不可出县门。若是负不起责任,就由我来教你们。”
方拭非踏前一步,或许是她气势过于摄人,人群自动散开。
方拭非从他们之间走过,目光从一双眼睛掠到另外一双。漆黑的瞳孔里全都是她的倒影。一双双相似而不同的眼睛,流露出各式不同的情绪。有惊恐,有愤怒,有不安,有悲伤。
方拭非就想到了慧恩死前说的话。
“他们愚蠢。因为愚蠢而愚昧,又因为愚昧而无情。
我即为他们的愚蠢感到气愤,又表义同情。
可我究竟是该恨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呢?”
方拭非胸膛剧烈起伏。
她恨。
也同情。
她恨着这些人,却也想要保护这些人。
可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73章 诛杀
慧通带着一行人趁乱冲进了前面的大殿, 他指使着众人关紧门窗, 押着顾泽长到神像前面。
普通僧人一向只留在现在寺庙中, 单纯老实。方才顾念师兄弟的情谊, 完全是被时势推着走,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是因为没反应过来, 无暇多想。
这下有机会商量了, 从众人脸上看出了各自的心思,开口已是满满悔意。
“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呐?这个人万万不能动他呀!”
“师父你快放开他吧,把他交出去, 朝廷不一定会杀我们的。”
“我不想死啊师父,我还这么年轻。我……我怕死!对不起佛祖……”
“我们这是谋反吧?今日若是就这样死了,这谋反的罪名是谁也逃不掉。”
“我们逃不出去的,外面都是官府的人。就算出了寺庙,又能到哪里去呢?谋害皇子可不一样,天下虽大,可哪里都容不了我等。”
几人七嘴八舌,光顾着自己说, 也听不见究竟在说些什么。
慧敏从鼻间重重喷出一气:“都住嘴!哭嚎什么?你们的命是师父救的,若不是师父,你们现在还有”
“难道师父救人是为了回报吗?何况师父救了我, 我还是我呀。否则天底下的大夫,手上攥着多少条人命啊?”
慧敏:“你――”
慧通喝止道:“好了,听我说!”
众人噤声, 要听他说话。
“你们虽然也是冥思教的僧人,可官府对你们并不熟悉。哪怕追究,也不会从你们开始查起。出去以后,若是害怕,就还俗罢。蓄起头发,去个没人地方,再不要提起往事。”慧通道,“如此,当不会有人认出什么。”
僧人道:“可我们怎么出去啊?”
“而且,殿下该怎么办?”
慧通说:“神像后面,有一条暗道。你们从那里悄悄出去。暗道里留了一些银钱,慧敏,我将这事交给你,你一定要安置好你的师弟们。师父知道你忠心,对佛祖也是虔诚。剩下的钱你留着,等待时机,重振冥思教,也能还我一个清白!”
他说着重重压了下慧敏的肩膀,认真的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慧敏点头:“徒儿一定谨记教诲。”
一小沙弥道:“师父,可风灾时派出去的兄弟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若是从外面回了寺庙,却发现是这幅情景,”
慧通叹了口气:“牵连那是必然的。可师父如今自顾不暇,保不了他们了。”
“师父!慧然还这么小,又聪慧非常,您平日最为喜爱。就救救他吧!”
“你莫非当师父不痛心?都是我最为喜爱的徒弟,若是可以,我愿意看谁遭罪?”慧通声音严厉了起来,“他们是在外救人晚归,挟持一事与他们无关。想来朝廷怎么也会念他们有攻,法外开恩罢。你们还是替自己担心吧。”
众人低垂着头小声啜泣。
慧敏推了旁边的人一把,怒道:“若是不想走,那就留在这里,现在哪有功夫听你们在这里跟个女人似的抽抽搭搭?真是丢人。”
慧通:“慧敏!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宽厚些罢,你的师弟们正害怕呢。”
慧敏虽有不服,还是点头道:“是。”
“好了,不要再哭了,你们马上走。我留在这里拖住他们。殿下也跟我一起。等你们走,我就将殿下放回去。只要外面的人听见我在,不会起疑心的。”慧通说道,“是师父对不起你们啊,这条命就当在此赔给你们了。”
众人原本以为他是为了自己苟且偷生,才敢劫持皇子,还得一庙师兄弟都为他陪葬。不想竟然是为了救他们。
心下不予多想,只剩下感动,眼眶发热,上前动情喊道:“师父!”
慧通见他们如此,安心了三分。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无论是否谋害皇子,都是死罪难逃。而慧敏是他偷偷生下的孩子,庙里素有传言,的确也有几个知情者。若是被官府查到二人准确关系,恐怕他也难辞其咎。
他要将慧敏送出去,并把冥思教的钱财都留给他。这样他的后半生起码也可以无忧了。
慧通最后叮嘱道:“从这里出去之后,师父就将主持一位传于你,慧敏啊,你要带领师兄弟,重振――”
他后半截话直接被断在喉咙里,嗓子发出一声老旧橐龠抽拉似的摩擦声。
慧敏长大了嘴,脸上斜溅着一道血痕。
慧通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脖子断了半截,奇异的是,却并不觉得怎么痛。
视线天旋地转,画面中出现了红木支撑的梁柱,还有带着层灰尘的房顶,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东西,是掐着□□印,嘴角含笑的金身佛像。
佛祖啊……
他最后果然死在了这里,陪伴着他的真佛。
“师――父!”
明明他听见的是近在耳边的呼声,那声音却仿佛从山谷中传来那边狭远。
眼前银白色的剑身一旋,上边正在滑落的血渍顺着弹到了他的脸上。
是他的血。
是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