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王府之后预支了月钱,捎给父母之后他买了许多葱,全吃了。奉承就讨厌吃葱之后满嘴臭,第二天不让他进门,勒令他在大门外面晾晾味儿。
在众人忐忑中驾临的鲁王,进门就指挥着仪仗把王府几进的院子里能撬的砖全撬了。这位龙子凤孙盯着满地碎砖问了一句,种什么好活。
众人都愣了。笑得一脸菊花开的奉承傻兮兮地在想词,王修一马当先抢了时机:
葱吧。
鲁王看了他一眼。
后来鲁王府被葱淹了。
摄政王蹙眉看王修:“碍事。”
王修眨巴眼:“殿下,咱们进京就是碍人家事来的。”
李奉恕终于笑一声:“受气了。”
王修还是蹲着,非常没有读书人的风骨:“殿下,我就在家里管账行么。”
李奉恕淡淡:“不行。”
在山东的时候李奉恕不大信任别人,王府度支交给王修管。王修穷鬼一只,突然掌握王府级别财务的大权,哪怕只是账面数字,立刻暴露本性,抠搜得只进不出。进京之后新的大奉承不知道王修底细,估摸不出这位是尊什么人物,似乎很得摄政王的力,因此有点敬畏。王修进门就要查账,账面清汤寡水。王修在山东卖葱六年,很有做生意的经验,十分淡定告诉摄政王:您得找进项了。再跟山东似的憋在家里,贫穷得给开天辟地以来的摄政王们丢脸。
李奉恕在山东靠王修养着,没有什么话语权。如今进京,王修还打算跟着李奉恕鸡犬升天呢,再卖葱就太丢人了。李奉恕还是扛着葱站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那我找个什么进项。”
王修掰手指:“京郊周围地界都被皇亲国戚们划皇庄划干净了,再划估计要划进蒙古。你这六年不在北京,到处没你的份儿。如果还要靠山东的赋税,得熬过秋天才能送来。这里上上下下一圈儿,没人拿你当作自己人呢。”
天降摄政王,没有实权,不善交际,一声不吭。
活该挨欺负。
摄政王放下肩上的巨大葱捆,盘腿坐下,和王修对着,一人抱着一颗大葱生啃,什么都不就。挤在院角旮旯里不敢大声喘气儿的仆役们听着脆嫩的咀嚼声,两个爷们儿沉默地啃葱,各自想着心事。
当天晚上,皇帝陛下发烧了。
太医院院正说是偶感风寒。太后心急如焚,守着皇帝只会哭了。她今年刚二十,成帝登基新换的皇后,舒服日子没过几天突然成了寡妇。她看着躺在床上说胡话的皇帝心里一片凉,凉到骨头里。那天召摄政王进宫,寡嫂小叔子之间为了避嫌离得特别远,她前面隔了屏风又隔了帘子,朦胧看见摄政王比成帝高大许多的影子,坐在下首像只懒洋洋晒太阳的野兽,而她是一只战战兢兢的母兔子,抱着小兔子哪天就被野兽当了点心。
这天貌似也不远了。
皇帝要死了,她在宫里哪还有位置。景帝老疯子就俩成年儿子,粤王不中用鲁王可在盛年。乾清宫要成鲁王的了,天下都要成鲁王的了。
“去,去查,有人要害皇帝,有人下毒!”太后急糊涂了,嘶声尖叫,旁边的管家婆溜着她手边跪下就磕头:“娘娘您别着急!陛下只是感了风寒,娘娘您慎言!”
太后甩手给她两嘴巴:“有你说话的份儿!”
司礼监的富太监上前弓着腰恭敬道:“娘娘您说是谁下得毒?”
太后突然住嘴,愣愣地看着圆胖脸的富太监,是谁下毒?谁最有可能害皇帝?太后忽然除了一身汗,她想起屏风那面力量似乎时时可爆发的影子。
她颓然跌坐在床边。
到底还是把摄政王惊动了。
他肯定是不想起来的,翻了个身继续睡。大奉承怕他又不敢用力叫,在床边急得打转。王修一边系扣子一边踏进卧房门口,张嘴道:“皇帝要是死了你咋往外摘自己?”
李奉恕道:“不干我事。”
王修道:“嗯,我信。我信没用。”
李奉恕长长一叹,下次得进庙里弄个长明灯还是寄名锁的,皇帝这小兔崽子最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他勉强坐起,面色郁郁:“宫里来人了?”
刘奉承迎上去:“富太监来了,说宫里乱成一团娘娘六神无主,得请殿下进宫主持大局。”
刘奉承指挥侍女们给李奉恕净手漱口净面换衣。亲王级的公服穿着特别麻烦,李奉恕站直伸着手,感觉几个女人简直像在用无数布条捆粽子。
李奉恕刚一进慈宁宫脑子就被罩面而来的浓烈药味轰得发蒙。他咳嗽一声,皱眉道:“这怎么回事?”
富太监低声道:“圣人懿旨,煎药一定要在她老人家眼前煎,煎之前的药材圣人也要亲自查验。”
李奉恕点点头,哦了一声。他一路走到慈宁宫本来就有点热,这一下忽然汗透衣衫:“慈宁宫烧地龙了?”
富太监道:“太医院说陛下偶感风寒,圣人就命人把地龙烧起来了。”
李奉恕热得难受:“这才初秋……”他略停了停,觉得宫室内不仅热,还喘不上气,整个慈宁宫内像是一个灼热的快要爆炸的炼丹炉子。
他掐掐鼻梁,太后身边的管家婆出来见礼,再进去通报。李奉恕听见里面尖利一声:“谁叫他来的!”
富太监弯弯腰:“殿下勿要生气,圣人是着急。”
管家婆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里面没动静许久,管家婆出来,低声道:“鲁王殿下请。”
慈宁宫灯火通明,人影子都快看不见了。富太监在来的路上跟李奉恕说得挺明白,皇帝一直在说胡话,怕看见影子,看见墙上有影子就哭。李奉恕问皇帝为什么哭,富太监缩了缩脖子,没答。
太后这下也顾不上帘子,两只肿桃眼睛看着打门外进来带来一股清风的李奉恕。李奉恕拱拱手,低声道:“皇嫂。”
太后摇摇头,表示免礼。都不敢高声讲,怕惊到皇帝。皇帝在床上缩成一团,脸红的滚烫,抱着被子打哆嗦。
一旁的药煎好了,宫人端上来,皇帝根本张不开嘴,下颌抽筋一样绷着。宫人是不敢使劲掰,太后舍不得掰。大家一筹莫展,李奉恕低声道:“皇嫂,我试试?”
太后端着碗的手忽然向后收。然而再不给皇帝灌下去,药都要凉了。她犹豫地看着李奉恕,颤抖着把碗递给他:“那……那叔叔试试……”
李奉恕接了碗,忽而一皱眉:“这里面都是什么药?”
太后吓一跳:“开了内帑拿的药,有什么不妥?”
李奉恕微微一笑:“没有不妥,只是药性实在是太好了,皇帝毕竟才三岁,我觉得他可能受不了。已经给他喝了?”
旁边管家婆道:“已经灌过一碗没起效……”
李奉恕弯腰看看床上热得发红却出不来汗的皇帝,直起腰:“马上,拿着孤的腰牌出宫去孤王府找王修,让他亲自挑老一些有劲的宝贝进宫。去!”
富太监没听明白要什么宝贝,他看太后,太后根本就没主意了。摄政王什么意思?不让皇帝吃药?吃他的药?他真明目张胆地毒杀皇帝,他真能?
富太监看太后指望不上,只好应了,退下去往王府跑。
王修看王府里热闹一通把李奉恕送出门,打了个哈欠,重新铺被窝睡觉。将睡未睡又有人砸门,还是富太监。王修起床气直冲霄汉。富太监和府里大承奉两脑门子汗低声下气求王修去找“宝贝”,这俩人以为鲁王内库钥匙是王修拿着,尤其奉承,统领府里上下几十仆人竟然不知道鲁王还有什么宝贝,酸的肚子里醋海翻浪。
王修半闭着眼系扣子趿拉着鞋在院子里的葱捆里抽了几根葱。
葱……
王修抱着几根葱进宫,愣是给他抱出朝笏的气势。太后一看那几根老葱差点昏过去,皇家何至于给人戏弄成这样!她站起来抖着嗓子就要骂,摄政王伸手一压,把她的话压住:“您去休息吧。我来看着皇帝。”
太后小门小户出身的如何不知道感冒发烧能用葱理气通汗。可是皇帝陛下金枝玉叶不提,难道内帑倾全国之力筛出来的药还比不上葱?太医院的院正都说了,那些药材他行医几十年都没见过品相如此的。
李奉恕并不在意,命人把药罐子全部撤出宫室,停止煎这些昂贵异常专门吊命的药,把老葱切段煎水一会儿端上来。地龙可以烧着必须开窗,皇帝床前拉一面不大的屏风。这一连串下去人都愣愣的,一个小内侍应了一声被太后抽了一耳光:“奴才秧子!你主人是谁忘干净了!”
李奉恕心平气和:“皇嫂,您还想要儿子,听我一回。”
太后扑上去要把李奉恕捶出去。他要害她儿子!他要害她儿子!他要害她儿子!
李奉恕纹丝没动,口中道:“皇嫂累了,歇会儿吧。”
王修本来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忽然觉得李奉恕势单力薄有点可怜,又不能撸袖子上,转了一圈发现没人煎葱,自告奋勇弄葱去了。
等他煎完了里面还在闹呢。太后死劲要把摄政王推出去,摄政王就是不动。
俩人顶牛玩儿。
李奉恕看王修进来,挥了个巧劲绕开太后,接过碗坐在床边抱起皇帝掰开嘴往里灌。皇帝正在做梦梦见一片大火,烧的一望无际。几个浑身浴火焦黑的人跑来抓他,要把他拖进去。其中一个长得还像他死掉的亲爹。皇帝又哭又跑的,这时候从天而降一只斑斓猛虎,大啸一声吓退了怪人。
而且老虎身上凉凉的挺舒服。
他朦胧睁开眼,先是一块公服上的补子---老虎!他向上看,摄政王。皇帝陛下吓得蠕动,拼命想跑。一点大的玩意儿哪能敌过摄政王,被紧紧箍着。皇帝大哭,嗷嗷地嚎。连踢带闹一通下来,竟然出汗了。本来胸腔里热得发烫,似乎也请轻了。皇帝陛下咂咂嘴,昏昏欲睡。他实在是没被人抱过,母后平时再矜持不过,最有体面,连和他亲近都很少。父皇更不会抱他。这个怀抱实在是不舒服,太硬。可是却很安全。那只老虎来了后,那些黑影子消失了。他嫌弃地皱眉,软绵绵嘟囔:“叔叔,我娘呢。”
太后见他终于醒过来,不再闹,用帕子捂着嘴,哭得双肩颤抖。
王修在一边看着,发觉皇宫里家庭戏也未比寻常人家的好看些。
第4章
如果一个王爷根本没有性生活,那意味着什么?
阳痿。
关于摄政王嘈嘈切切的流言多了起来。其实对于皇室贵族,百姓们还是很宽容的。不拘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总归能证明他们下面那根东西有用就行,然后男人女人后宫撕逼扯屌百姓自行脑补。
摄政王的生活乏善可陈。
他不爱戏剧。不爱乐曲。不爱诗词歌赋。不爱美人。甚至好像对食物都没啥特别大要求。鲁王府还是那副丧眉搭眼的模样,鲁王府的仆人一个个也没看出来哪儿沾了贵族气。摄政王天没亮去上朝,要么坐马车要么自己骑马,基本是寻常之物,比起前几朝首辅十几人的花园大轿简直不值得提。
群臣也有猜测。这鲁王是不是要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把戏,时时刻刻防着他。一个男人不求财不求色,那就求权了。
虽然他有个狗腿子被塞进了中书省,但内阁成立之后中书省形同虚设,基本上成了一个皇帝的文书团。那个乡下土炮举人干得挺来劲,天天风风火火。同僚排挤嘲讽他也不管用,开头两天可能有点心碎,到最后直接当做看不见。这土炮字写得相当好,有风骨有气节的。可见字如其人这句话不完全准。中书省也不怎么忙,皇帝太小没有什么正式的旨意,有也被内阁打回去。文官集团天天提防着摄政王独揽大权,说得冠冕堂皇为了江山社稷,谁知道是不是害怕摄政王去分他们的羹。
毕竟千里求官只为财么。景帝当年那么神经病对吃点拿点的事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文官们是怕摄政王个山炮真要来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提心吊胆等了两个月,什么动静都没有。
摄政王就那么面目平静地坐着看他们吵架。
何首辅对于自己的睿智很满意。这两天他是春风得意,连边关那些倒霉催的要军饷的都没能打扰他的好心情。摄政王没有子嗣简直不能更好,男人的野心其实都一样,即便现在摄政王清心寡欲,有了儿子难保得动心思。他拈拈胡子,让门子把来要粮饷的什么什么将军拦了,就说他不在。真是的。往年还能弄两个大捷,收三四个人头,自从这个周烈到北边,没大捷不说,太太平平三天两头要钱,说是巩固边防。打量他不知道呢,巩固边防,钱能有几个子儿用到边防上。其实要军饷也不是不行。这克扣军饷都成惯例了,每年朝廷拨的军饷实不在少数。孝敬内阁的,孝敬内阁一下层层官员的,份例多少都是有数的。历代的戍边将军哪个不知道,偏偏周烈收到军饷竟然闹起来了,连上折子说军饷十去七八,边防军士无粮无草死守边关,要皇上明察,声泪俱下的。皇上明察个屁,话都还没说清楚呢。摄政王倒是看了那个折子,什么表示都没有。
这个周烈这么不懂事,也动不了。景帝清洗过一茬武官,搞得现在军人出身的高级军官青黄不接。平时文官号丧抨击当年武帝穷兵黩武害得民不聊生,并不支持军费。可到底也不傻,没这些傻兵蛋子他们在京城里撕来的成果也保不住。
首辅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心累。
摄政王下朝之后一路走着回府的,虎虎生风,铁着脸一肚子火没处发。回府生把铆钉朱漆的大门给踹开了,吓门子一哆嗦,这门平时开着都得俩人推,竟然经不起摄政王一脚。王修正举着根葱就馒头,吃得喷香。李奉恕一路走过来吓得仆人们弯腰躬身,王修大大咧咧蹲着。他看李奉恕过来,举起馒头说:“吃么?”
李奉恕盯着王修半晌,忽然笑了。大承奉没见过摄政王笑,在一边瑟缩着。李奉恕看着一脸无所谓的王修,笑道:“我生什么气。”
王修稀奇:“我怎么知道你生什么气。”
李奉恕呵呵两声:“干我什么事呢。不干我事。都把死作完了就各找各娘了,我生什么气?”
王修叹气:“我以为就我挨挤兑,他们还能给摄政王气受呢。”
李奉恕一把把王修薅起来:“出去吃。”
王修没明白:“啊?”
李奉恕冷笑:“你当初诳我种葱就是为了可以天天窝在府里啃馒头窝头?”
王修一个激灵:“出去去哪儿我可没钱!”
李奉恕没说话,一路把王修往鹤星楼拖。鹤星楼是京城最贵的酒楼,菜好不好另说,价格贵的很有档次,去就是为了个面子。
王修缩头缩脑地跟在李奉恕身后,看着鹤星楼熙熙攘攘。他刚来京城不久,但官员上下认识得差不多,从小看人脸色,天赋异禀,认人是一绝。进进出出几个低等文官,各个阔气。李奉恕问:“星鹤楼的菜什么价?”
王修懵懂:“不知道啊?”
“不要装傻。”
“好吧,鹤星楼一桌顶普通的席大概得五六两。这些来往官员吃的当然不能普通,一桌差不多得十七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