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修难得露出笑颜,依稀看得出年轻时风流多情的模样。老妻眼圈一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叫同昶来咱们屋一趟,我有话对他讲。”
老妻一抹眼睛,出门叫张允修的孙子张同昶进来。张家虽贫寒,该有的气度规矩一点不少。张同昶对张允修行过礼:“祖父。”
张同昶父母早亡,张家,真真就只剩他一个了。老妻站在门口,听不真切祖孙俩说什么,只是看着张同昶表情大恸,跪地磕头。
张允修道:“你可记得了?”
张同昶叩首:“纯忠报国,心性如铁,不辱先祖,万死不惧,孙儿至死不忘!”
张允修摸摸少年人的发顶:“去吧。照顾你的祖母。”
当夜,张允修自焚而死。
志虑忠纯,心性如铁,烈火焚身而不改,苍天可鉴。
第136章
张献忠也没料到, 张允修性烈如此, 接到他的旨意,干脆自杀,一把冲天大火倒是打了他的脸了。
“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就那么个朝廷,搞得他张家家破人亡,还忠诚个屁!蠢蠢蠢”
张献忠被张允修激怒, 他特别的愤怒, 甚至连自己也闹不清楚为什么愤怒。张允修, 张太岳的小儿子, 宁可自杀去死也不给他做官!张献忠气得打转, 突然摸摸脸,又笑了:“倒也是张家人。”
幸亏这种人朝廷里不多。张献忠惆怅,可是自己也没有。
张允修的死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上报的。
武英殿上摄政王预备给张太岳平反,已经上奏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同意,就等这次廷议, 待内阁批了票拟, 就去找张太岳的后人。早上出门时王修嘟囔嫌太阳太晒,阳光太强,又吩咐大奉承赶紧晒被子,阳光杀霉驱邪。
摄政王心情挺好, 听着朝臣罗里吧嗦争论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王修翻出了所有太岳公的土地清丈办法, 给摄政王念了一晚上。摄政王在戏院睡得很香,所以晚上精神, 就是心疼王修的嗓子,都哑了。
王修一开始念得没好气,扛着李奉恕一下午半边身子都麻了。李奉恕笑道:“伊里哇呀不知道唱什么,都没你寻常讲话来得好听。”
于是王修的气噗呲一声漏干净了。
他们两个商议一晚上,认为太岳公的考成法清丈法非常有用,此时清查全国土地,用得上。李奉恕简直像是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一晚上没睡还是很振奋。讨论完全国政事,摄政王正要讲礼部侍郎要求平反张家的折子,都察院的鬼见愁,左都御史李至和大声道:“臣有本要奏!”
小皇帝忍下去一个哈欠,他昨天跟大本堂讲师讨论张太岳到很晚:“卿奏吧。”
李至和干巴瘦的小老头,站在人堆里看不到脸。他几步上前,声如洪钟:“张太岳之子张允修拒与反贼为伍,于荆州自绝,以证忠贞!”
小皇帝瞪起眼睛,摄政王沉默。
朝堂上压抑的寂静持续很久,小皇帝看摄政王,摄政王没说话。
怎么,总是迟一步。
李至和一字一句讲着张献忠在荆州以大西朝名义给张允修下旨,启用他为官,结果张允修自焚以证铮铮铁骨。
李至和讲完,摄政王长长一叹:“诸卿看殿外,阳光是不是很盛。”
朝臣们面面相觑,摄政王道:“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一片寂静中,摄政王沉厚的嗓音在武英殿上回响:“孤看了礼部侍郎所上关于张太岳平反一事的奏章。孤……深以为然。张太岳于国于民皆有功,当得起原谥‘文忠’,虽被褫夺,应当归还,诸卿以为呢?”
礼部侍郎出列,一撩前襟,直直下跪:“殿下恕罪,臣所上奏章,并非臣所写,而是邹忠介公所遗。邹忠介公已逝,臣代他上书。”
这位忠介公跟张太岳是对头,被张太岳打断一条腿。张太岳死后,却竭尽全力为张太岳奔走至死。
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摄政王轻声低叹。
小皇帝听见了。
为张太岳平反一事比摄政王预料得顺利。张太岳一脉归还世荫诰命,朝廷派人去荆州寻人。归还张太岳“文忠”谥号。
既然张献忠在湖广,责令湖广总督立刻查巡找出张献忠残部,呈上军报。荆州府剿寇,武昌府驰援。南京驻军已经回到南京,可逆江而上,增援荆州。
四川总兵伏波将军秦赫云上书研武堂要求招降张献忠,湖广官军可配合秦将军。
兵部默默听着。
研武堂主导的伐高若峰大胜,纵横十年无人奈何得了的高若峰居然就能被白敬活捉,押解进京受寸磔之刑。土木堡之后兵部揽权,控制了卫所,如今摄政王重新设立中军都督府,白敬领全国卫所,实际上就是“阎王堂”跟兵部分权,兵部无话可说。
御前听政散去,摄政王留下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
摄政王觉得头痛。今天当值的并不是王修,他让他在家歇一天,现在却后悔。李奉恕心里空荡荡的,急需听王修讲一句话。当值的是赵盈锐,悄无声息的一句话没有。小皇帝握住摄政王的手:“六叔,不要难过。”
前有黄纬,后有张允修。李奉恕在想为什么自己永远慢一步。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摄政王捏捏鼻梁:“李卿,你是一直跟张家有联系?”
李至和道:“殿下说得对,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摄政王一愣,李至和响亮道:“臣也听见了。”
这么大年纪,倒是耳聪目明。
李至和道:“臣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是陛下与殿下的耳目,自己眼花耳聋还有和用处?”
摄政王道:“卿有心。”
李至和声音恭敬却洪亮:“殿下是说,臣天天参这个劾那个,到处找茬,没想到臣上奏要求平反张文忠公的事。陛下,殿下,都察院得太祖皇帝钦点,不光‘纠劾百司,翦除豪蠹’,亦是‘辨明冤枉,表扬善类’。都察院乃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太祖皇帝命都察院‘正风俗,振纲纪’,都察院未有一日敢忘!”
摄政王都愣住了,小皇帝看六叔的脸色非常诡异。
无地自容。其实摄政王在惭愧。他想起自己刚刚归京的作为,戏耍捉弄,他并没有拿朝臣当一回事。
都察院忠实地执行着他戏弄朝臣的命令。勘察朝臣,清查卷宗,精简机构,以提高俸禄。这半年李至和得罪人得罪多了。怕都察院的,笼络他被他拒之门外的。朝廷中还是有那么一两根硬骨头的,李至和算其一。老家伙也算宦海沉浮,岂能不知刚刚归京年轻气盛的摄政王戏耍之意。只是朝廷冗员过多,人浮于事,的确太严重了,已经到了不革除弊端不行的地步,所以老家伙挺着瘦骨嶙峋的身板,一往无前了。
摄政王坐直,然后低头了。
殿下终于满怀歉意,对李至和道:“李卿心术明达,正直忠肃,国之幸。”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人称鬼见愁,干巴瘦小老头,耳聪目明声音洪亮。摄政王在脑海里想到李至和的形象,还是在午门外打群架那次。老头子老当益壮以一当十,生龙活虎。
李至和大声道:“奉公为国,臣的本分。”
既然如此,精简一事,便开始运转吧。
摄政王想。
王修在家中听说了张文忠公之子自杀的事情。他一下想到黄纬,扼腕叹息。忠烈之臣殉国殉节总是反而并无太多话语,平时能跳的,满口礼义廉耻的,关键时刻也不必指望。果然就是钢刀易折,墙头草死不了。只是他真的没想到张家能做到这一步,毕竟……
研武堂必须尽快找到张家的张同昶接进京。人心寒了便暖不回来,忠烈之臣殉国,忠烈之后总要有个说法。归还诰命,张允修的夫人也应该有。王修提笔用玉箸篆草拟张夫人的奉天诰命文书,心情震荡,一气呵成。这文书将会被誊写在顶级贵重的皇家玉帛上,卷金轴,镶玉石,为无上荣耀。
只是,这荣耀,来得太晚了。
王修写完,搁笔,闭上眼睛。
皇帝陛下心情沉重,曾森因为没背过书在大本堂挨罚出不来,他只好跟六叔寻求安慰:“六叔,我想去鲁王府。”
摄政王抱起皇帝:“走吧。”
富太监瞧着外面刚才还骄阳似火的,现在突然阴下来:“陛下,殿下,要下雨了。”
“坐马车。”摄政王道。
车队走到一半,天降大雨。雨势非常大,马车车棚被砸得绷绷响。小皇帝一惊,想起来他在自己的地里种的小小柿子树苗,大风大雨的,怎么受得了!
小皇帝急得上天:“都给朕快点!马上到鲁王府!”
金吾卫得令,狂速奔向鲁王府,路上被马匹践踏的水波如浪。
王修在家看暴雨倾盆,立刻率领大奉承举着大伞迎在鲁王府门口。风大雨大,王修举着伞几乎站不住。马车冲过来,猛地一停,喷鲁王府门口众人一身泥水。小皇帝突然挣脱摄政王的手,直直冲出马车,一头奔进大门,往后院菜地冲。鲁王府的人眨眨眼,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是皇帝吧,是皇帝吧?
摄政王也下了马车,踉踉跄跄追:“陛下!”一慌神差点被门槛给绊倒,守卫们去搀扶摄政王,摄政王推开他们,径自往里跑。雨冲得王修睁不开眼睛,反而看不见的李奉恕突然畅行无阻了,穿堂过廊跑进后院。王修急了,今天这是干什么?他索性收了伞,一头扎雨里,跟着老李跑向后院。富太监跟不上,在后面急得吊嗓子。
王修跑进后院,看见小小皇帝的身影正扶着小小的树苗。李奉恕心疼得要命:“陛下想要做什么,吩咐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自己淋雨!着凉怎么办!”
小皇帝倔强地站在风中扶着小树苗,他栽的小柿子树苗,因为六叔说了,树苗之前都是小小的种子。小小的种子,总能长成参天大树。
摄政王摸索着一把抱起小皇帝:“陛下,快点走!”
小皇帝无声挣扎,就是不走,他看小树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样会晃死的。
摄政王怕弄伤皇帝陛下,不敢使劲。他下决心把皇帝捉回屋里,可惜李家犯起拧来一样可怕,哪怕只有四岁。摄政王突然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
王修撑着伞,罩着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
皇帝急忙:“给树苗打伞,给树苗打伞!”
富太监吊着嗓子举着伞往这边跑,王修一抬手,王府守卫就把他拦下了。大奉承递上一把伞,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亲自给树苗打伞。
“在树苗长大之前,我为他挡风挡雨。”皇帝陛下说。
王修笑道:“皇帝陛下种的柿子,便是‘国柿’了。国柿长成之前,弱不禁风,长成之后,便是栋梁。皇帝陛下为国士遮风挡雨,当得国士为陛下肝脑涂地。”
皇帝陛下严肃。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给柿子树挡雨,王修举着伞,给他们俩挡雨。皇帝陛下抚摸树苗的叶子,心潮澎湃,国柿成材,国士为国,六叔说国士需要自己培养,那么朕……理应为国士遮风挡雨。
摄政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回屋吧。”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说。
第137章
“亲爱的梅花鹿, 你的口罩做得如何了?还在研究那些绿霉吗?我在北京过得很好。你推荐的美食我都试过了, 非常好吃。我还遇到了咱们共同的朋友李在德,他得到了摄政王殿下的赏赐——一副眼镜,终于可以方便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了,我真为他高兴。在京城我也结交了新朋友,他们两位都是军官, 都很出色。其中一位不太讲话, 搞得我总是担心是不是自己汉话太差他没听懂。另一位很健谈, 风度翩翩彬彬有礼, 我很欣赏他。这两位都是辽东来的, 都很能喝酒,我被他们灌得宿醉,刚刚醒,剧烈的头痛在我脑袋里拉锯, 先写到这里。
你忠实的弗拉维尔。”
弗拉维尔在北京十分焦虑,摄政王没给他委派任何任务, 甚至没有批准他跟曾芝龙一起南下的请求。弗拉维尔给澳门的博尼法西奥写信, 告诉他曾芝龙没被杀,现在是福建海防军指挥,有可能帮助他们要回船队。这是个好消息,幸亏葡萄牙以前都是躲着海妖走, 没正面得罪过海妖。海妖彻底跟荷兰西班牙翻脸, 海战不可避免,他让博尼法西奥想办法联系被西班牙扣下的船队船长, 见机行事。
弗拉维尔告诉博尼法西奥,虽然曾芝龙的十八芝改编为大晏的海防军,大晏政府却没给曾芝龙一分军费。曾芝龙以后肯定还会继续从事走私,只不过这一次是大晏政府默认的,否则海防军的军费从哪里出。其中利润一定十分巨大,博尼法西奥赶紧通知那个船长,务必抓住机会。
弗拉维尔写完信,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怀疑海妖船队的作战能力,他怀疑海妖对大晏的忠诚。理论上来讲,海妖是没有国家的,根据葡萄牙对海妖搜集的情报研究,海妖父亲早逝,自幼背井离乡闯海,纵横海上很少回陆地。即便是成家立业,也在倭国而不是在大晏。这样的人按理说对故土应该缺乏感情,更何况一切情况都有表明,海妖心中应该没有“忠诚”这个概念。他少年时杀过船主,斗死李丹,现在风闻又砍了李丹的另一个部下徐信肃。海妖的本性就是杀戮,难以想象这么妖冶而狠毒的人会效忠谁。
弗拉维尔叹口气,自己拧了个手巾敷在脑门上,头痛更厉害了。
大晏,太大了。
他在京城的确结识了两个年轻英俊的军官,都是摄政王近前的。他发现好像摄政王特别喜欢年轻的军官。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年轻的军官代表着国家未来的希望。全部都是李在德介绍给他认识的,京营骑术教官叫旭阳,一对金棕的眼睛,特别令人敬畏,只要微微一眯,就让人感觉到自己成了猎物。另一个叫邬双樨,脸上有条又深又长的疤,但是疤没破坏美感,反倒成了装饰,据说是将要成立的军官学校里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