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暗流汹涌的权力斗争之中,无论是像白家这样的士族大家,还是像罗用这样的穿越草根,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步踏错,后果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若不是三郎先前那番话,我家这时候的处境怕也不好。”白大郎叹道。
按照白翁与白大郎先前的意思,都是打算支持太子李承乾的,虽然说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贸然站队肯定有风险,但若是迟迟不肯站队,最后很可能就连汤都喝不上了,所谓政治博弈,你不跟人去博一博,又如何能赢得回来筹码?长此以往,家族便要没落了。
“依三郎之见,现如今我等又该如何行事?”经过这件事以后,白翁便又高看了罗用许多,作为一个官场老油条,他这时候竟然还询问起了罗用的意见。
“这朝堂上的事情,我实在也是不通的。”罗用也有自知之明,要论权谋,他实在还差得太远:“只是晋王既是因为无为而胜出,你我此时便不应将他卷入斗争之中。”
“三郎言之有理啊。”白翁赞同道:“先前因你之言,我亦时常留意晋王此人,细细观之,愈发觉得三郎之言有理。”
白翁他们现在越看李治,就越觉得他是一块当皇帝的料。
事实上李治这个人确实也是很靠谱的,他在位的时候,正是唐王朝版图最大的时期,西突厥就是在他手里被灭掉的,另外还有百济,以及高句丽。
且不说中原王朝的宿敌突厥帝国,就说那高句丽,那地方到底有多难打,杨广知道,李世民也知道。
当年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不惜民力,最后就是因为三征高句丽,把好好的一个皇帝宝座给赔了进去。
李世民也打过高句丽,没打下来,踌躇满志地去了,然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虽然说李治的这些功绩,确实也是在前人建立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但是不得不说,他还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皇帝。
就因为在他身后出了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在后来的男权社会中,李治这个人便不怎么被推崇。
罗用与白家人一起讨论朝政,往往都是双方都能有所获益。
白家人在朝多年,知晓许多详情内里,对于朝堂之上的那些个套路基本上也都是滚瓜烂熟,罗用知道一点历史,再加上他的思维很是开阔,与眼下这个时代的人有些不同,常常也能给白家人一些启发。
这一日上午,罗用照例还是带着四娘他们到庙里去烧香祈福,并教人做豆腐,不曾想竟然遇到了郭安。
郭安这个人,罗用着实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当初他在西坡村做豆腐卖腐乳的时候,郭安曾经用自家庄园产的豆子与他换过几回腐乳,后来还与几个长安城的年轻郎君到他们那里去买过燕儿飞,再后来联系就很少了,罗用到长安城做官以后,曾经见过郭安几次,也不过就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并没有太多往来。
这一次遇到郭安,罗用却表现得颇热情,又是问他这几年的境遇,又是问他郭家的情况,还说要请他吃饭,郭安也是欣然应允。
然后很自然的,罗用就把郭安引见给了白家人。郭安想要的,大抵也是这样一个结果,罗用不大相信这一次的相遇乃是偶然。
但是不是偶然都没有什么要紧的,郭安想要发展自己的家族,罗用想要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两个人一拍即合。
对于郭家罗用还是比较信得过,毕竟他们都是河东人,这个年代的人地域观念是很强的,河东人对罗用大多比较维护。
太原郭氏在长安城这些士族眼里,虽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家族,但形象名声似乎还算不错,白翁他们也都比较能接受郭安这个人。
罗用与郭安还有白家人同坐,几人说着说着,便说起了常乐县那个针坊,郭安赞叹那常乐县生产的针品质极好。
罗用却说:“那针虽好,常乐县当地却不能产铁,我又要千里迢迢从别处买了铁来,中原的商贾要买针,又要走那数千里地,跑去常乐县那边陲之地。”
郭安便说:“那常乐县既然有这诸多不便,三郎何不让你的弟子在别处开设针坊?”
“又如何敢?”罗用摇头苦笑道:“我家这几个小孩好好的放在长安城中,都有人半夜来袭,我的那些弟子都是粗人,既无谋略又无武艺,且无家族倚靠,怎敢到不熟悉的地方去开设针坊。”
“三郎若不嫌弃,便叫他们回河东,在我们太原府开针坊,在那太原地界上,我们郭家还是说得上话。”郭安如此说道。
白家那些个也都是人精,这两人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纷纷都说这个主意很好:
“河东最能产铁,那针坊若是开在河东,又有汾水南下,又有水泥大路,商贾往来亦十分便利,将来这长安百姓若要买针,那就便利多了。”
“如此,待我过些时候回去常乐县,便安排几名弟子去往太原府。”罗用笑着向那郭安拱手道。
“我会提前与家里的大人说明此事,三郎只管叫他们过来。”郭安也很高兴,笑着向罗用拱了拱手。
第329章 砍断枝丫
在这一次见面之后,罗用又相继见了郭安几次,有时候是罗用乔俊林与郭安他们几个年轻人见面,有时候还有一些郭家长辈。
他们就双方合作在太原府开设针坊的事情,进行了一些详谈,最后大致决定,由罗用的弟子们提供技术以及设备,由郭家人提供人工场地以及具体经营,最后卖针所得的钱帛,便按四六分账,罗用的弟子们得四成,郭家人得六成。
河东多地皆能产铁,在太原府开针坊,不仅能够就地取材,最后做出来的针要卖到长安洛阳等地也是十分便利,因为能走水路,货物可以顺流而下。
太原府一带古称并州,并州原本就产铁器,并且拥有一批技术成熟的工匠,同样生在唐代的杜甫曾经在诗句中写道:“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说明当时并州的剪刀应该是颇有名气的。
早前衡氏造车行和殷氏车轮行,为了打造一些铁制部件,都曾去太原府高价请来铁匠,这些铁匠确实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在之后生产研发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罗用要与郭家人在太原府合开针坊,这个消息很快就在长安城一些消息灵通的大家族之间传开了。
不仅如此,罗用那些弟子近日正拿着那两名死在罗家宅院的贼人的画像四处打听,那画像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看起来竟与真人十分相似,听闻他们还制了雕版,像那样的画像,他们现在是要多少有多少,拿到坊间随意分发,还说谁人若是识得此二人,便去南北杂货,哪怕只是略知一二,南北杂货都会备上一份厚厚的谢礼。
“寻人嘞!寻人嘞!”
“谁人知晓此二人嘞!”
“南北杂货寻人嘞!”
“提供消息有谢礼嘞!”
这一日,几名年轻郎君正走在街上,冷不防便被那些半大小孩一人手里塞了一张画像。
“啧,晦气。”毕竟是死人的画像,其中一名衣着华丽的小郎君顺手便将它丢给身边的奴仆,那奴仆却不嫌弃,折叠几下便揣进了怀里,这纸上画了死人,不能用它贴墙糊窗,若是裁剪开来,好歹还能作如厕之用,擦得可是要比厕筹干净许多。
“那棺材板儿发起疯来可真够厉害的,这几日他们南北杂货印出来的这些个画像,多得都快能把长安城给填了。”另一名郎君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画像,笑着说道。
“填便填吧,管他寻不寻得着此二人,与我等又有甚的相干。”方才那人言道。
“此二人与我等虽不相干,那河东道的针坊,与我等却是息息相关。”旁边又有一人说话道。
“有甚相干,你我既非妇人,又不做衣裳。”
“此言谬矣。”
“你可还记得从前的这罗三郎在河东做草纸的事情?”
“几年前这长安城纸价几何,现如今纸价几何?”
“此次造针之事,与造纸又有几分不同,那太原郭氏借着这股东风,怕是很快便要兴盛起来了。”
“我看未必,即便是被他们挣得些许钱财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小门小户。”
“……”
几人说着话,进了一家客舍,落座以后点了酒菜,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谈论起来。
“别看那郭氏眼下是有几分破落,听闻他们家族中也颇有几名贤才,如今得这罗三郎相帮,相比能有一些作为。”
“不像有些个家族,眼下有些权势又能如何,家中没有良才,迟早都要没落。”
“你说的可是那祁氏。”
“不是他家还能有谁,祈家虽然出了两个大官,奈何后继无人,大好形势却是无人接班,弄了个那样的货色去当长安县令,着实叫人笑话得紧。”
说来那祁家与罗家并无太大仇怨,不过是之前朝堂之上有人弹劾罗用的时候,他们祁家也跟着掺了一脚罢了,也不像吴家人那般,那吴御史还因为罗用的事情被撸了官。
就这么一种情况,那祁县令遇到罗四娘那个案子,无论是从为官之道来说,还是从家族关系出发,他只管按律办案便是,奈何那不争气的偏要在罗家人面前逞那一回威风,显得他很不把罗用放在眼里一般。
现在好了,圣人对他也有不满,甚至疑心这一次的事情是不是他们祁家也有份,他们家那两位大佬这时候肯定也不好受。再加上罗用现在又回来了,以那块棺材板儿那护犊子的做派,这回这件事定是不能被轻轻揭了过去。
那长安县令的位置不好坐,容易出事容易倒霉,但若是做得好的,得了圣人与朝中这些大佬们的青眼,将来的仕途那也是坦荡的。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朝堂上下,总共也就这么多官职,那些要紧职位都被人占着,一旦空出个缺来,各大家族难免就要进行一番你争我夺。
上回这个长安县令的位置,便是被他们祁家人夺了去,奈何这祁县令却是个不争气的,眼看在这县令之位上坐了两年多,这一期就要任满,他却硬是要整这么一出幺蛾子,现在好了,被架在火上烤了吧。
这几个小郎君在说起这件事的事情,颇有几分幸灾乐祸,都等着看罗棺材板儿要怎么收拾那个姓祁的呢。
然而,不待罗用这边有所行动,身在江南的罗大娘,便先与祁家人干了起来。
这回四娘在长安城发生了那样的事,罗大娘听闻消息,当即便要收拾行囊回去,然后也就过了一日,长安城那边便又传来消息,言是圣人将四娘收作平阳公主的义女,成了郡主。
罗大娘这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四娘既然无事,那她这一遭赶回去似也无甚用处,罗用若是不在长安城,即便明知是谁人要害她们罗家,罗大娘一个小小商贾,怕也不能拿那些人怎么样,不过这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以她对罗用的了解,他肯定是要回去的。
罗大娘与长安城的阿姊食铺写信,让铺子里的管事们照应着四娘她们一些,自身也要注意安全。
还有就是,罗用若回长安城,便叫她们一切都听罗用的吩咐,哪怕是把长安城的阿姊食铺整个变卖了,也不用吝惜,届时她们若是愿来江南,便都来江南发展,若是不愿来,那罗大娘便安排她们去南北杂货。
罗大娘让管事们无需担忧后路,只管帮罗用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罗家若是不存,阿姊食铺也是保不住的,只要罗家还在,她们这些人便都有去处。
安排完长安城那边的事情,罗大娘便要捋袖子与人开干了。
她这一回之所以决定留在江南,最主要便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
这两年因为制作罐头的技术不断普及,虽然还不至于到平民百姓家家会做的程度,但是长安城中那些世族大家基本上也都已经拿到了方子。
于是便有不少大家族在江南淮南等地置办果园,就是为了每年能够做出一批罐头,运往长安洛阳等地,供给家族消耗,除了日常食用,还有礼尚往来,以及在各种宴会上拿出来与宾客分享。
可以说,这年头若是有哪个大家族在南方没有果园,做不了罐头,那他就很out了。
出去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没什么面子,别人相互炫耀的时候也没他们什么事,长此以往,那还不得被排除出了圈子啊?
在这种大环境下,祁家人也在南方置办起了果园,其中一处便在苏州吴县。
能被安排到南方经营果园的,想也知道,肯定不会是家族里的精英人物。被派去吴县的这个祁家人也不怎么样,特别好色,才到吴县一年多时间,就给自己弄了好几个小妾,而且对待小妾也很不好,脾气上来就乱打人。
他的其中一个小妾,还未被他纳妾之时,曾经在阿姊食铺做过一个多月的短工,那阵子罗大娘他们正忙着做罐头,铺子里缺人手,左右邻里便帮她们介绍了一些妇人少女过来做短工,那祁家的小妾,便是其中之一。
这名女子干活很是不错,当时罗大娘也是留意到的,两三个月以后,阿姊食铺因为生意越做越好,需要再招一两个长工,这时候大娘便想起她来了,却不料,她那在吴县大街上做生丝买卖的远房亲戚却告诉罗大娘,说她已经被耶娘卖去祁家当了小妾。
生丝铺子这两口子也是心善的,说起自家这远房亲戚家的女子,也是满心的难过,言是这般好的女子,怎的就不能帮她寻一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家,贪图那祁家人给的钱财,硬是叫她去给人当了妾室。
还道那祁家郎君不是个好的,这才到吴县多长时间,便给自己添了好几房妾室,听闻平日里打骂很是随意……
罗大娘当时听闻了这个事情,心里也挺难过,但是这种事她又实在见得太多了,就她那阿姊食铺的管事里头,也有妾室出身的,罗大娘爱惜她们的才干,花钱把她们从夫家买了出来,这些人大多都比较有能力。
然而生丝铺店家的这个亲戚,却只是一个不大开窍的小丫头,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天底下太多了,罗大娘哪里管得过来,再说她当时也不想与那祁家郎君有什么牵扯,所以最后不过也就是硬一硬心肠,当做不曾听闻罢了。
哪曾想大娘不想与祁家人有牵扯,这祁家人竟然欺负到她们罗家头上来了。
这些个大家族树大根深,不能轻易撼动,但是凭罗大娘这一身力气,要砍掉它的一个枝丫,总不会太难。
这家人都欺负到他们罗家头上来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于是罗大娘想办法联系上了生丝铺店家的这个远房亲戚,与她说自己要做一件事,她若是肯帮忙,那么罗大娘无论是要花费多少钱财力气,都会把她从那姓祁的男人身边弄出来。
这个名叫燕儿的女子,当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她噙着眼泪央求罗大娘,叫她一定要把自己买出来,别让她被那祁家郎君打死了。
然后当天晚上,燕儿便故意把那祁四郎惹恼了,很是挨了一顿打,夜里,她带着一身伤从那祁家宅院逃了出来,逃到罗大娘的阿姊食铺。
罗大娘收留了她,又给她请了郎中过来,左右邻里听闻了这件事,也有过来看望的,都说那祁家郎君不是个东西。
既然有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祁四郎自然很快也知道了燕儿在罗大娘这边。
祁四郎让府上的仆从过来寻燕儿,要把她带回去,那燕儿却是不肯回去,罗大娘便说她身上有伤,不若先在这里养两日,自己到时候再把她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