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剪了寸头,穿着橘红色的囚服,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尊严、城府和心防,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这甚至也包括了他强大的信心。从s市被转移回a市,已证明他的案情正向不利于他的方面滑落,他也并不惊恐,今天被人告知,他失踪多年的兄长已被抓获,并承认了他才是当年那桩杀人案的凶手,师雩也没有喜形于色。这当然让人诧异,但转念一想,也是合情合理――唯有这样的城府,才能在十二年间精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
作为警察,和嫌疑人斗智斗勇惯了,看到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总是有点不舒服,想要试着打破他的平静,但这念头也只是一转眼――师雩并不是空有傲气,该做关系的时候一样不让人失望,当然,在摄像机面前,所有人都要公事公办,警察也不可能和嫌疑人称兄道弟,这份疏离恰到好处。
“你在a市有一套房子,住址在……是吗?”
“是的。”
“你是不是把钥匙给了你朋友胡悦?”
“是的,我给了她。”
“你知道你哥哥师霁昨晚试图在那套公寓里杀害胡悦吗?”
“不知道――你们已经确定他是师霁了吗?”
“已经做了dna测试了,”警察咳嗽了一下,“结果显示,他和张程程有血缘关系,而且,他本人也承认了,他就是师霁。我们已经向大使馆发去照会,请他们协助调查‘袁苏明’在美国获得国籍的过程,还有,他在美国是否有不法行为。”
“噢。”师雩依然不动声色。
“你们兄弟俩都用过这个名字,为了不混淆,我们还是叫他袁苏明。你之前和他接触过吗?”
“接触过几次,但时间不长,我没认出他来。”
“他对你朋友胡悦承认了他杀人的全过程,这件事,你知情吗?”
“我当然不知情,我在看守所。”
“那你能说说你的经历吗?”
“好的。”这一次,他很配合,当然也是因为他听过胡悦的笔录,知道他哥哥已经栽了的缘故,既然袁苏明已经被骗出了事发的经过,那么,现在他当然可以实话实说,两边的故事越是严丝合缝,他的嫌疑也就越低。刑警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这对兄弟的事迹,也不得不承认――师家人,的确都很聪明,不论哥哥还是弟弟,在智力上都够问办案人员喝一壶的了。
“……那么,当时你知道哥哥可能杀人后逃跑,你是怎么做的?”
认真听着师雩的供述,他时不时也提出疑问,毕竟有许多事,袁苏明也不清楚,在那份不能被当作证据的录像中并未提到。“你想要报警――但是家里人并不允许?”
“我和我哥哥那天的行踪只能由家里人来证明,如果他们不肯作证,我没法说他事发后没回家。如果我大伯和大伯母为他作伪证呢?当时没有立刻报警,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其实,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我应该马上原路返回的。”
“所以,你是畏惧被陷害,才一直没有报警?可以具体说说你家里人的立场吗。”
“他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师霁杀人了,甚至我刚提出这件事,我奶奶就发病了,闹了一个晚上,根本分不开身,后来第二天早上,警察去了现场,一直联系不上师霁这才开始惊慌,之后家里就一直在争吵,我想报警,我祖母那时候无法接受事实,不能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的意见可以不列入考虑,祖父大概是中立的吧,他已经老了,还能做什么呢?伯父伯母反对得最激烈,但也拿不出解决方案――我知道师霁一定陷害了我,他有我的血样,拿走了有我指纹的手术刀,当时没有立刻报警,这些事其实已经说不清了,但是如果不报警,他打电话匿名举报证据以后,就会更加说不清,如果要说清,就要扯到师霁,那么我伯父伯母肯定不会帮我作证,这是一个死结。”
“……那,最后是谁决定为你整容成师霁的?”
“是我自己,我决定冒用师霁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把他逼出来对峙。”
“为什么?”
“他要陷害师雩,那么,师雩失踪了,他再举报也没有用了,反而只会激化和我的矛盾,这是一,不过这点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一旦我放弃师雩的身份,我伯父的骨髓移植就没办法继续进行了,那样的话,他只能存活几个月,几个月后必死,我想在这几个月内把师霁逼出来,让他承担应有的刑事责任。他一直很孝顺。”
“那么,你伯父他们同意吗?”
“一开始是不想同意的,这是谈判后的结果――如果不做整容手术,我必死,两个人之间,总要死一个。我和伯父说,如果他不想死,那就和我一起去警局把一切说明白。”
“他说什么?”
师雩忽然犹豫了一下,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这是整个讯问期间,他唯一一次感情波动。
“他说,如果去报警,师霁一辈子就完了,如果警方不相信师霁,怀疑是我,那么,我一辈子也就完了。他想要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也想要再见师霁一面,他相信,如果师霁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冒用了,知道父亲做不了移植手术了,会出来和我们见面的,会说清楚一切的。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有隐情,师霁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这么说,他们一直都没有联系上你哥哥了?”
“没有,至少他没有。”
“你的意思是……”
“我想,大概伯母是私下联系过儿子了,”师雩忽然露出冰冷的笑意,“我和师霁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的亲戚关系,我没有理由不知道,师霁不可能自己跑去福建,应该是伯母,和她的亲戚联系,安排儿子偷渡去了美国。”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是陈年往事,刑警仍不禁动容。
“意味着她要看着丈夫因为无法移植骨髓去世,”师雩帮他说完。“是啊,意味着她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去死,意味着,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信,但其实,内心早已经相信了,她的好儿子确实杀了人。”
“……那么,这一切,你伯父和祖父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有意义吗?”师雩反问。
他虽然理了平头,但姿容不减,反而比之前多了一股锐气,这个问题挟多年的冤屈问出来,刑警居然无法回答,还是他自问自答。
“我想,我伯父应该是猜到了一点,只是也选择了沉默吧……他本来也就活不长久了,可能,他觉得用自己的命换另一条年轻的生命,并不亏。”
是啊,做父亲的,怎么也不会乐见自己的儿子在牢里度过余生,用老人的命去换年轻人的命,对父亲来说这选择也很自然,但,同样年轻的师雩呢?他的人生,有人曾为他考虑吗?
刑警不禁问,“那么,你还为他们……治病送终吗?”
“我捡起了师霁的名字,自然就要做师霁的事情,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师雩说,此刻他的冷嘲,早已难分到底是属于哥哥,还是已融入到了自己的骨血里,“别在意,你就当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吧。”
“……好的。”
再问了几个问题,刑警关上电脑,“12年前的案子,案情和证据,我们会进一步整理,如果袁苏明配合口供的话,你……也还不能出去――你在a市还有案子没结束,冒用身份罪可能是跑不掉的,还有非法行医罪这个是否成立,还得看检察院的决定,不过,那是a市管的,所以可能还得把你移交过去。”
这些进展,按理是不能和犯罪嫌疑人通气的,会这样说,已证明他心里是有了自己的判断。师雩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刑警摆摆手,又忍不住说,“唉,其实,你真的应该马上转身回去的。”
只是因为带了醉意,或是因为当时仍还青涩,受惊过度,一念之差,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又有谁能想到?师雩笑了一下,只简单地回答,“是啊。”
“你的律师今天会过来,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稍后,会带你来见他。”刑警说,为他打开连接桌面的手铐,“对了……”
他欲言又止,想了一下,又说,“算了,不问了――”
但还是分明想问的,走了几步,仍是问道,“那个……你知道袁苏明看的视频……是真的吗?”
这视频到底是真是假?他想问的是这个――但却不能问,人民群众当然不存在所谓的钓鱼执法,袁苏明在客观上的确对胡悦实施了拘禁绑架的行为,并有杀害她的意图,仅从这一点讲,他至少被控绑架罪,也可能构成故意杀人未遂,予以刑事拘留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和他有关的另一起案件,则还不能说是尘埃落定,只能说是为警方提供了新的办案思路。
不过,人民群众不可能钓鱼执法,所以,警方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只是收到胡悦报警,并及时出警,解救了受害群众而已――至少,笔录上要这样体现,在办案中,也得这么处理。既然她说自己不知道u盘是怎么放进去的,那么,在胡悦本人没推翻口供之前,这张照片上的字,就不能确定到底是老院长写的,还是她写上去的诱敌之计,视频本身的真假,就算大家心里都有猜测,当然也无从询问胡悦本人。有些事,本来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师雩笑了,“你们去银行找保险柜了吗?”
“去了。”
“找到了吗?”
“……没有。”
“那就是假的了呗。”他语气轻松地说。
“但是……”刑警有点小纠结,“那可是视频啊……”
“视频就不能造假了吗?”师雩反问,他似笑非笑,“那只能说,你对这世界还不够了解――这世上有太多能造假的东西了,或者应该这么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真的呢?”
他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注脚。阳光映在师雩完美无瑕的脸上,这张脸,隐约和师霁的陈年证件照重叠,他性感的薄唇张开了,微笑着说,“她是我教出来的,我们整容医生,真的都很会造假。”
那……还有什么真的留下来呢?
有一瞬间,刑警似也要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很快又忍住了,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候,大概只有假的才合情理,才更容易接受。”他说,“真相,总是让人失望。”
是啊,祖父为被冤枉的孙子留下证据,生前不愿见到骨肉互相指证,死后总想还最委屈的一个孙子公道,总想给这个承担了最多,最后甚至还照料了伯父伯母身前身后最后一段时间的小孙子,留一点清白的证据――连受害人家属都能想到,连凶手本人都会相信的设想,最后,还是假的,真相是,老院长根本就没留下这样的证据,他留下的,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门打开了,师雩被带出去,或许是巧合,另一名犯人被警察带来,两人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不知是谁先站住了脚,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彼此凝视,他们一个瘦,一个胖,一个人身姿挺拔,一个人步履蹒跚,一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另一个人站在了墙壁投下的长长阴影里。
“你瘦了。”袁苏明说。
“你也瘦了。”师雩对他露出微笑,客套的、礼貌的,带了点蔑视的,经过精确计算的,就是为了气人的笑容。
袁苏明也笑了,“视频?”
他们的对话,当然无需太多的前言后语,师雩客客气气地扬起眉毛,好像自己很诧异似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不是不明白,这是故意装的不明白,他一定知道,但却不想告诉他,袁苏明没有生气,只是透了口气,低声说,“骨髓移植,该做的。”
是该做的,其实也可以做,想做,也许都找得到办法,师雩告诉他,“是该做的――你应该让他做的。”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各有各的情绪,袁苏明的恨意更明显些,杀人的罪,他已认了,但家事终究是家事,有些恩怨,到底是谁的责任,各执一词,是永远扯不清了。摆在眼前的,只有铁一样的事实,他杀了人,师雩夺了他的身份,十二年间,亲人凋零,现在,各归其位,这一切,该结束了。师雩,终于等到了他的天晴。
他们耽搁太久了,警察搡了袁苏明一下,打碎了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对白,师雩往前举步,袁苏明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表情凝固着,这讳莫如深如谜的情绪,一瞬间,竟和师雩有些神似――竟仿佛是那个用着师霁名字的男人,脸上曾出现过的表情,在这一刻,再无掩饰,他们的血缘关系,纠缠浮现,不论是恨是仇,依旧存在着。
“还没有结束。”他也笑了,复制了师雩刚才的笑容――那本来也就是属于师霁的笑容,开朗活泼的师雩,曾经,是没有这种表情的。
师雩脚步一顿,但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前行,袁苏明也扭过头,迈开脚步,他放大了音量。
“我不是个不体面的输家。”
在长廊中,他们相背而行,一个向阳,一个向着黑暗洞开的门扉而去,走向深渊的那个人客客气气,礼貌地笑着,仿佛胜券在握。
“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你真的应该做那个移植手术的,师雩。”
第214章 后招
“胡医生,师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啊?”
“这个不好说啊。”
“不是说,人都已经回a市了吗?”朱小姐对她拼命眨眼,比着自己的苹果肌,“案子都已经结束得差不多了吧,外面还有好多患者嗷嗷待哺,等着他出来拯救呢――”
她的声音拉得很长,似在暗示自己出力不少,不过胡悦知道这其实只是顺水推舟卖的假人情,借关系见面做做手术是一回事,干预司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师雩现在人的确是回s市了,但关于他冒用身份、非法行医的事情,s市这边还没开始走程序,一切还得等a市的杀人案正式移交起诉,师雩正式被警方确认从杀人案中撇出去,s市这里才能单纯地处置余下的违法事由。移送回s市,只是因为有了新的嫌疑人以后,羁押期限也将满,有律师在,警方都很小心,这才把皮球踢回给了s市。
“鼻子才恢复没多久,这就要做苹果肌了?”但胡悦也并没有拆穿朱小姐,她调出pdf看了一下,“在当时的计划里,苹果肌要放在眼睛之后调整的,因为你鼻子的关系,眼睛已经推后了,现在是想要先做苹果肌吗?”
“哎,我也想先做眼睛的,但是计划不是赶不上变化吗?”朱小姐也有点无奈,“下部戏的导演说,我的脸哪里都好,就是苹果肌不够饱满,他们想要更甜美一点的效果。”
入了行,脸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资本的拼图,胡悦退后一步,仔细审视朱小姐的面孔,“但我还是建议你做一下眼睛,或者,这可以和苹果肌的调整一起进行,否则,我怕出来效果也不好,苹果肌饱满,在视觉效果上会让眼睛相形变小……”
现在,她已能冷静地判断出怎样让一张脸变得更符合客户审美中的‘更好’,甚至能对大众的审美发表自己的见解,“我理解导演的想法,他还是觉得你的丹凤眼太有攻击力,最近我在家的时候,看了一些现在的古偶,确实,你原本的脸太有气势了,这不是苹果肌能解决的问题,我给你看一下最近流行的小花她们的脸……”
朱小姐只是来复诊而已,结果却在办公室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和胡悦商定了好几种手术方案,效果图现场做出来看,到最后也没能定下来,但朱小姐却很满意,也有点好奇,“胡医生今天这么有时间啊?要是往常,早就要去下一个预约了吧,后续都只能微信说。”
“微信说,怎么比得上当面沟通效率高呢?”胡悦说,又笑笑,“是最近不接新预约了,所以时间比以前多。”
“是……因为师医生的事情吗?”朱小姐也有自己的猜测,压低了声音,“以后不打算在这里做了?”
师霁大概要换个名字的事,现在外界已经有风声了,j's这边,早传起了风言风语,原本的合作商进去了,老总之一也进去了,之二最近都很少来公司,被派到欧洲去‘处理点家里的事’,纸包不住火,这些事,不传也难,传出去就不知道怎么瞎编了。胡悦无奈地一笑,“这个,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确实不是人们想得那样,师雩的股权,是通过海外公司代持,现在已转到她这里不说,就算她不接受这份馈赠,实际掌控人其实也不会因为师雩在中国身份的变迁而改变。这份财产,袁苏明也没想过要,骆总更没想过强取豪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什么故事好像都和钱有关,但偏偏就是这个案子,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金钱,也算异数。某种程度,好像也能让人对这世界多了几分信心,终究,这世上真正重要的东西,和生老病死有关的事情,并不是金钱能左右的。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客户们,朱小姐们,用术中的痛苦、术后的焦虑去换取的,大概也都只是一场虚幻。这念头掠过脑海,但很快又被胡悦止住,大概是闲空多了,最近她总喜欢胡思乱想。
“师主任怎么样,我不知道,”不多说师雩的事情,她讲自己,“我这边的话,是想休息一段时间,有些老客户实在是丢不下,所以没有彻底放手――也没法放,很多都是师主任那里接过来的,这时候丢开,是对她们的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