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真的会习惯的,文小姐的反应,没在她心里激起什么波澜,甚至连印象都没有,也就这么过了。这样的对话,胡悦一个下午要经历30多次,才送走文小姐,十几秒以后,“胡医生你好。”
“你好,请坐。”
……
今天她值班,所以门诊时间更加不能拖太晚,至少是不能误了大查房,胡悦尽量加快节奏,把客户都打发了,急匆匆地回住院部,赶紧问谢芝芝,“几个老师都来了没有?”
“没有,都还在忙。”谢芝芝满脸很想八卦的样子,悄声细语地和胡悦说,“师主任的那个警察朋友又来找他了。”
嗯?胡悦一下竖起耳朵:解同和来了?
屈指一算,差不多也该到时间了,培养dna大概也就是几个工作日的事情,当时解同和让她不要告诉师霁,现在又主动找上门……
看起来,解同和是想要利用dna比对的事,再试探一下师霁,这种事,当然是面谈效果最佳,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他才会叮嘱她不要事前对师霁漏出口风。
当然是面谈效果最佳……解同和是不是因此才一定要当面和她说这个好消息?他也想要利用这个出其不意,看看她现在的心意?
不过,这个猜测的前提,是他已经对她产生了一些怀疑。接下来就要想他在怀疑什么了,胡悦不去细思,她就完全当自己不知道解同和的来意――按照她一向的作风,听说解同和来了,前去打探凑热闹这才是正常表现。
“时间快到了,我去问问师主任今天查房不查房。”
她看了一下表,和谢芝芝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抱着文件夹跑到小办公室门口,“那个,师主任,你今天要不要大查房――解警官,你也在啊?”
在屋内交谈的两个人都转过身看她,解同和还是一脸满不在乎、又皮又滑的笑,他冲她挤眉弄眼,“胡医生,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师霁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先对她说,“去,你等我几秒钟。”
接着转头对解同和说,“没错,你的说法很对,如果dna查验出来不是师雩,也等于洗刷了他的污名,我是应该积极配合调查――也一样有这个打算,不过,这些年来,我和你们警察打了太多交道了。”
他的脸就像是戴了一层严霜铸就的面具,让人完全无从猜度他的念头,师霁继续说,“所以,想要我配合调查dna,可以的,你可以直接和我的律师谈。”
律师……确实,虽然这也是办案需要,但警察也不可能肆意侵犯公民的隐私,而公民的dna信息,也完全属于隐私权的一部分。在调查中,公民聘请律师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这确实无可非议,甚至应该大肆提倡。
但这也说明一点:师霁不想让警方迅速得到他的dna进行比对。
他对师雩是不是凶手恐怕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胡悦垂下眼帘:或者,他很清楚师雩是凶手,也明白他即将重新正式被警方通缉,拖延的这段时间,只是为了方便他安排师雩的去处……
垂下来的眼神,落到了师霁的手上――他的脸当然平静无波,手指也只是虚虚握拳,肢体语言,挑不出任何不是。
但胡悦还是本能地注意到,师霁的手指传过一阵轻微的颤抖。
――当然,任何一个人的手指都会颤抖的,如果玩多了手机游戏、打多了键盘……只要是让手指肌肉长期绷紧的活动,都可能在后续造成指尖轻颤。
但,外科医生的手不会,外科医生的手,要拿起手术刀从事最精细的操作,任何一个顶尖在役外科医师的手,都从来不会颤抖。
她抬起眼帘瞥了师霁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好像是在观察她的表情――她是有什么破绽,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顾不得激动,也没有紧张,强烈的应激反应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收缩了起来,胡悦本能地露出微笑,扮演起了平时的自己,很好奇地问,“啊,什么什么,我错过什么了,什么dna……”
第134章 苦海行舟
“师主任,你今天到得早啊。”
“你起得也很早。”
清晨六点半,就算是医院也还没有都醒,尤其是十九层的病人,普遍贪睡,也很少需要有人陪床,住院部人烟稀少,两个人要彼此忽略都很难,胡悦陪老师一起走到办公室,殷勤地帮他开灯开电脑,又要接师霁的公文包,嘴里找话,“这么早来,是打算准备今天的手术吗?”
师霁不肯把公文包给她,“这么讨好,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胡悦会过来搭讪,肯定是已经想好了应对,她实话实说,做出一副八卦的样子,“嘿嘿嘿,就是昨天说的dna……是又有什么新的案子了吗?”
这么说其实也只是个话头而已,就算是一无所知,也能从对话里轻易地推测出来,不过胡悦一向爱管闲事,也很喜欢八卦,尤其是八卦师雩的案子,这是她一直以来给自己树立的形象――如果不是管了那么多闲事,她这么关心师雩的事必然会显得突兀。昨天师霁和解同和都没有接她的话茬,今天有机会再探问一下,甚至是缠着一起吃个早饭都很正常。如果不是怕太过刻意,昨晚她都想要微信搭讪,问点什么了,又或者是拉师霁出去吃吃饭,看看他是不是急于回家安排点什么。
当然了,她是住院总,住院总的生活总是单调又千篇一律,永远都在值班,而且胡悦的考试就在下个月,考试成绩出来以后,就能顺利地卸任住院总,转为主治医师。胡悦现在的夜晚应该在努力读书才对,而且,得益于现代社会发达的通讯工具,想要私下联系谁,可以做得很隐秘。――解同和要的可能也就是这份安全感,警方当然不可能监控师霁的通讯工具,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这是侵犯隐私权,至少是不能用监控来的聊天记录做证据……但如果师霁联系了师雩,而警方又恰好‘通过种种手段’,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师雩……dna信息一对,那还要啥聊天记录的自行车呢?
当然了,这些细节解同和并不会和她说,胡悦也只是猜测,她唯独能肯定的是师霁心里显然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也不像坚信杀人案和师雩无关。至少,清晨六点半就到了医院,这严重地跳出了师霁的常规行程,他的心是真的乱了。
“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她还想问师霁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饭的时候,师主任的耐心已经告罄了,他确实反常,都没有常规地鄙视她,而是仿佛不耐地叹了口气,居然给开了个口子――如果不是她很熟悉师霁的傲气,胡悦会说,其实师霁多少也是希望有个人聊聊的。
胡悦想问的当然就是那件事,师霁随便解释了两句,“他想要我去检验dna,如你所见,我没答应。”
“啊,为什么不答应?”正常人都会这么问,“你不是坚信师雩不是凶手,也是被害者吗?检验dna,也能够还师雩清白啊。”
“这还有任何意义吗?十几年没出现,人已经死了,你觉得警察还能找到他?”
师霁一边敲电脑一边和她聊,似乎很忙,但胡悦有种感觉,他只是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心情,“别又给我灌毒鸡汤,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的失踪,再也没有出现。十年,骨头都烂光了,找不到的。”
胡悦和他在这方面互相杠,也是例牌节目了,这一次她没有反驳,反而引得师霁异样的眼神,“你不说话,难道是同意我的说法?”
“当然不是。”胡悦说,她有点小心翼翼,“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肯定……师雩已经死了。”
“你是想说我更希望师雩死吧?”师霁哼笑了一下,“这不是情理之中吗――如果他没有死,人还活着,只是隐藏了十年,那你不觉得,这比他在十年前死了更可怕吗?”
“这么说,你宁愿他是个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也不愿他是个活蹦乱跳、丧尽天良的连环凶手?”胡悦的语气很客观,并不含任何批判的味道,仿佛只是好奇地讨论,就事论事,但这也无法掩盖这问题的刁钻和诛心,究竟怎样才是更爱自己的亲人,是宁愿他清白的死去,还是宁可他虽然是个恶魔,但也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只要活着就好?
师霁确实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会儿,倒不是不知道怎么选,更像是这个答案过于私人,不像是他会和胡悦分享的范畴。他们两人的眼神,越过电脑上空交接在一起,胡悦带着点无辜的笑意和同情,而师霁则有些不悦与低沉――但大体来说,他们的情绪都还算得体。
他们的视线胶着了一会,不知是谁先中断转开,师霁没有回答胡悦的问题,而是反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希望?”
“当你最亲近的人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罪犯,证据仿佛确凿无疑的时候,你是会选择和所有人站在一起指责他,还是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人品?”
这种问题,该让人怎么回答才好?就算是胡悦,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尽的沉默,她有些干涩地说,“我……我会始终怀抱希望吧……但,也只能尊重事实。”
“什么是事实?”师霁反问,“什么是真实?”
“你做这行这么久了,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真实?”
他无需多加解释,胡悦明白师霁的意思――真实当然有,发生过的事永远都不会改变,但像是她和他这样的人,见过了这么多真真假假的脸,多少也都有同样的感触,这世界上,真实存在,可能体悟到真实的人又有多少,除了自己以外,他们的生活中究竟又有多少的真实?也许很多时候,在最终答案浮出水面以前,所谓追逐真相,也不过只是追逐着一个自己能够去相信的解读。
但很多时候,是没有最终答案的,生活毕竟不是游戏,就像是师霁所说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失踪,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答案,这些孤立无援的谜题就像是一个个气球,漂浮在真实的迷雾里,关于它们,亲友该如何去解释,该怎么去相信,又会怎么处理?
胡悦就在大海里捞着那根刺破气球的针,她并没有放弃,但也很多次的想过,如果最终还是没有解答该怎么办。就像是师霁,她想他也一样无数次地思忖着这个问题,这横渡苦海的行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负,她注视着师霁,轻轻地摇摇头,低声说,“就算是永远没有,也阻挡不住我追寻它的脚步。”
师霁看她一会儿,挪开眼笑了笑,他像是听懂了她隐晦的劝告,又像是得到了什么,轻吐一口气,好像比从前要放松得多。
“行吧,随便你说好了,反正也都是嘴炮。”
这贬低是惯例,但有点不走心,好像只是例行公事,给自己找点面子,师霁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心,“你和解同和说,让他找时间过来取样吧。”
“啊?”
这一声疑问包含了多重意思:为什么是她,而且为什么昨天夜里还没答应,今早就改了主意?
如果说是通知师雩潜逃的话,只有一两天的时间,够干嘛的?这也太好找了吧……本来,在师霁拒绝的那一刻,胡悦对案情真相,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猜测,但现在,她又重新陷入了迷茫――难道师霁,真的不知道此案的内情?
“你傻的吗?律师在这种事情上管什么用,我们国家的律师就不是用来对抗警察的。”师霁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重新启动了他的毒舌模式,“再说,亲戚的dna而已,师家人还没有死绝,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爷爷呢。”
他基本很少说起家人,胡悦楞了一下,“你祖父还――”
活着,这她是知道的,但装着不知道比较好。师霁随意地说,“活着啊,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让他来s市他也不愿意,在a市住了太多年,怕移了地气反而活不久。他也老糊涂了,就这样吧。”
确实,很多老人也不适应上了年纪还换个城市,宁可在老家生活。不过,如果说s市警察还能被找律师什么的吓回去的话,a市那边可就完全没这个规矩了,师霁说得对,如果凶手真的是师雩,他接不接受dna检测确实左右不了最终的结果。――她只是以为他想要拖点时间而已,但现在,他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这让她感觉,几乎已经攥在手心里的那个答案一下又溜走了。
“那……为什么要我和解同和说啊。”她还是有话说,因为不安,所以想要继续搭话。“这是不是有点怪啊?”
师霁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他的笑容有点味道,但这韵味想要仔细琢磨的时候,却又不见了,“就当我还是没勇气揭盅吧,再多逃避几小时,不行吗?”
已经逃避了一晚上了,再多逃避几小时,不行吗?
这么多年来,即使一直让自己相信,但也难免想过,如果……如果师雩真的是凶手的话……在最终答案快要揭晓的那一刻,本能地紧张而回避,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是胡悦应该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哦’的时刻,但她却没有那种解密的轻松感,始终还带了几分保留。
――真是这样的吗?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师霁真是那个常人吗?
“……好。”
表面上,她却还是遵循着八卦人士的基本操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不休,做出一副虽觉不妥,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的样子,转移话题,开始聊起轻松的话题。“对了,李小姐那边,她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感染的征兆,负压引流系统是不是该拆掉了……”
第135章 检查结果
“疼吗?”
“不是很疼。”
“描述一下现在是什么感觉。”
“有点,钝钝的感觉,好像有人在压着我,但不是很痛,也不是很明显。”
“隔着绷带,肯定是不明显的。”师霁松开手,“恢复得不错,神经发育得还行。不过,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没有受伤以前的水平。”
“下一阶段是不是该调整神经生长因子的用量?”刘医生在旁问,他们自然地从李小姐床边移开,摄影师分成两个小组,一个摄影师跟着医生走开,一个留下来对患者家属进行简短的采访,“这段时间心情怎么样?”
“很平静,非常相信医生。”
“有没有担心做出来的效果?”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成活,出来肯定是比从前好的,所以没有担心。就是很期待拆下绷带的那天。”
“是不是觉得很难等?”
“这是肯定的――不过一方面觉得难等,另一方面,也肯定是希望能包裹到当时预定的时间,毕竟,如果提前拆开的话,肯定就说明有感染了。可能包扎久了也有点又期待又害怕的感觉吧,就觉得,缠成这样也挺不错的,都有点害怕解开了。”
“有点怯场是吧?没关系的,到目前来说,手术进展得非常顺利。听说李小姐在网上开了个微博,记录自己的手术历程,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的――我女儿现在还不能说话,只能打字,我来帮她念吧。其实她一开始就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这段经历,因为其实我们的案子也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在网上她也能听到一些支持她的声音,所以我们对她这个决定也很支持。”
“这个微博现在影响力是很大,每篇的回复大概都有1000左右,我有看到一些病友也受到你们的帮助。”
“对,因为我们自己的医药费,通过院内的绿色通道和一些基金的捐赠,差不多目前是够用的,有一些网友想要帮助我女儿,我们就说,这种善款,我们肯定不敢据为己有的,刚好我们住院期间,也结识了一些比较不幸的病友,他们也很需要社会各界的帮助,所以我们就有做这个介绍,也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回馈社会,因为我们能有今天这个手术,就依靠的是好心人的帮助。比如胡悦医生,前后为我女儿的病情奔走呼吁,经由她介绍,我们的情况才能被师医生了解到,又是经师医生牵头,我们才能进入到这个医疗小组……”
“胡医生,你稍等一下。”
在病床边的对话声,隐约传到走廊里,几个摄制组人员相视一笑,拦住了想要离开的胡悦,就连刘医师都似笑非笑地递给胡悦一个眼神: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胡悦眼光不错,李小姐这对母女确实是拎得清,别的不说,采访里从来不忘记给这个‘胡总’找存在感,一个住院总,硬生生在纪录片里都混上采访,回报确实很丰厚了:这个项目,院里肯定是很重视的,三不五时就有团队过来拍摄,据说之后甚至可能会登上中央台,做为专题纪录片播出。那样的话,胡悦的仕途,不管她将来到哪个医院,都不可能太蹉跎,这部纪录片,本身就是她能力的证据,与晋升的筹码。
胡悦没有办法,只能稍等一下,还好,摄制组并不为难她,先采访师霁,再采访刘医生,给足了刘医师面子,最后才来采访胡悦,“胡医生,能不能说一下你是怎么认识李小姐的?”
“胡医生?”
“对不起。”胡悦一下回过神,有些歉然地说,“工作有点忙,刚在想会议安排的事情,有点走神了……”
医生都是大忙人,摄制组也理解,重复了一遍问题,胡悦定定神,从头开始讲,“一开始肯定是在门诊认识的,当时她戴了口罩……”
把手术以前的种种波折都说了一遍,各路神仙一一带到,“患者感谢我,只是因为我是这个系统和她接触的那个人,其实我个人的力量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值得感谢的是我们十六院的制度,绿色通道,还有在背后大力支持的领导,这些刚才都说过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制度,我就是想要帮助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说她们很幸运遇到我,这是不对的,我们医院任何一个同事都有帮助她的热情,但是全国有这个勇气能为她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可能确实是不多,所以,最终最后,还是要感谢师主任,他有这个热情以外,还有这个能力。”
绕了一个大圈,最后重点还是突出自己的带队老师和顶头上司,影视圈人精多,但对胡悦的情商,摄制组也都不得不说声佩服,关了摄像机,采访记者对她竖大拇指,“胡医生,这次跟拍下来,你知道我最佩服谁吗?除了你们那个师主任,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