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朝臣们硬是把他架上了龙椅,可还不到三天,薛铭留下一纸诏书禅位庶弟广平王,消失得无影无踪。
广平王继位,为宣晖帝,大晋王族的血脉从此而乱。
好在薛铭眼光不错,宣晖帝心怀黎民天下,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晋国在他手中承接盛世四海安稳,也让朝野中不满的声音减弱了不少。
宣晖帝仁德,兼之皇位来得太过离奇,他尽心治国同时也不断寻找薛铭下落。在宣晖六年,终于找到了隐居清屏山的薛铭,接回王都,封东陵王,敬重非常,甚至在驾崩之前留下了若子孙后代德行有亏愧对天下,东陵王可取回王位的密诏。
可惜薛铭即便回京也无心朝堂,年逾四十才得一子,顺带也把儿子养成了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世子,令多少老臣痛哭流涕。
帝王之心最不可测,宣晖帝仁心也难普及子孙万代。自宣晖帝后,历经庆德、嘉阳,直至当今承光皇帝,已经历三朝之久,血脉之说与宣晖帝的密诏如利剑日夜悬于帝王头顶,即便历代东陵王韬光养晦鲜涉朝政,猜忌之心依旧一代胜于一代。
东陵王府一贯子息单薄,如今薛敬这一代,也只得一子,正是薛铖。
薛铖虽无诸皇子在京中的美名,但他挣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况且晋□□以兵马平天下,令各皇子与承光帝不得不忌惮。若非大晋如今边患频繁乃用人之际,他这点铁血威名恐怕也早被扼杀在京城的软语香风之中。
所以当钦天监传出消息后,所有人心里都捏了把汗,或叹息或焦急,更有暗自送了口气甚至幸灾乐祸之人。
但这个节骨眼上,承光帝却做了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他把东陵王薛敬请进了王宫,促膝长谈足足一整日,连太子都没放进御书房。等日暮时分薛敬离宫回府后,宫里的封赏流水一般送入了东陵王府。
等皇后急匆匆去探承光帝口风时,这个年迈的皇帝只是拍了拍椅子上的龙首,叹道:“朕居危楼四十余年,今日总算踩回了实地。”
此后,承光帝欲还政东陵王的消息如野草般在后宫前朝与诸皇子之间传了开去。
天公爱凑巧。
北魏的国书正是在这个时候送抵京城。
北魏与大晋战事焦灼多年,此番修书而来却是欲与大晋修好,求取晋国公主。
多年征战早就磨光了晋国的锐气,朝中本就主和派声音居多,若非还有猛将在前,晋国乞和的国书恐怕早就送去了北魏。如今北魏主动示好,朝野欢腾,哪里还有人去深究这国书背后意义,纵有质疑,也很快被盖了下去。
承光帝龙心大悦,就趁着这个机会密令丰将军接替薛铖,欲将薛铖请回京城!
欢欣的水花瞬间沉入谷底。
太过凑巧的事情,往往容易引发无穷的猜想与怀疑。
薛昭珩慢慢转着翠玉扳指,眼中暗光涌动,低声道:“不过也不能这么由着父皇胡来,本王还是得好好备一份大礼,贺一贺咱们的薛将军,也贺一贺咱们的太子殿下。”
淑妃柳眉一挑,不置可否。
***
京中暗潮汹涌,此时薛铖的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这等事,他前世可从未经历过!
别说什么承光帝转了性子,单单北魏欲与大晋修好这件事,他死都不会信!
安顿好丰将军后,薛铖即刻召来魏狄,问:“探子那边可送来了北魏的消息?”
“刚送来没多久。”魏狄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竹节递给薛铖,见他满脸肃色,不由问道:“莫不是渭水城出什么事了?”
薛铖展开字条,寥寥数字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北魏欲与大晋修好,的确事出有因。但令薛铖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北魏三皇子欲拉太子北宫政下马,翻出了不少所谓罪证,令北宫政不得不暂时放弃南侵计划返回王城。
内忧外患,北魏皇帝十分果断地选择了先平内忧。
薛铖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完全不一样了。今世种种竟与他曾经历全然不同,彻底走上了另一条危机四伏、充满未知的道路。
“渭水城没事。”薛铖叹了口气,把字条递给魏狄,道:“北魏内乱,欲与大晋修好,求娶公主。陛下命丰将军接替我前去渭水城,让我回京。”
魏狄也愣了,喃喃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不坏。”薛铖眼眸深邃。
北宫政的野心薛铖非常清楚,他不认为与北魏修好是长期之计,虽能令晋国休养生息,但对于北魏又何尝不是养精蓄锐?一旦北宫政平定内忧,必将卷土重来。
他与军中各将军都是主战派,力求彻底挫灭北魏锐气,但宫中送来的密信却说明――两国修好已成定局。无怪丰将军会那样劝他。
“大局已定,不是我等能一力扭转的。”薛铖很快做了决定,“明日你亲自调一队人,带上溯辞,与我一同返京。”
“是!”
看着摇摆的门帘,薛铖有一瞬的失神。
有一件事他并没有和魏狄说。
承光帝密信中大有让他进入朝堂的意思。
帝心难测,何况他这样尴尬的身份,是试探抑或别的心思,薛铖拿捏不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京中几个皇子甚至那些重臣必然已探知此事。
回京之路恐怕不会安稳。
薛铖缓缓闭了闭眼。
***
薛铖那边诸事烦扰,溯辞一无所知,落得清闲。
魏狄早把帐中的物件准备妥帖,还十分贴心地打了一盆热水外加一面铜镜。溯辞摸了摸脸上青青黑黑的痕迹有些犹豫,转念一想这些东西确实也不能在脸上留太久,遂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化入水中,撸起袖子开始洗脸。
一盆清水很快变成青黑的颜色,等到溯辞把脸从布巾中抬起来时,露出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庞。
眉目如画,眉心那点红痕正是点睛之笔,无需雕琢,如美玉天成,如画中仙子。
溯辞看着镜中的自己,柳眉微蹙。
如今薛铖已答应自己留下,还用不用易容?贸然顶着这张脸出去,会不会太招摇?不过那些易容的染料她并没带多少,或许该去问问薛铖?
犹豫之际,帐外传来魏狄的声音:“姑娘。”
溯辞想也没想地回答:“进吧。”
“将军他……”魏狄掀帘而入,顿时被那雪肤花容晃瞎了眼。
溯辞犹自不觉,狐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魏狄,歪头问:“大人有何事?”
一缕散发从颊边垂落,坠在红润饱满的唇边,她朱唇微张,露出贝齿皓白,眸光闪动,长睫细密的阴影垂下,明灭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如皓月骄阳一般无法令人忽视。
魏狄转身夺路而逃。
姑娘,你下回洗脸前打个招呼好么!
第7章 归途
魏狄是红着耳朵闷头闯进薛铖帐中的,张嘴连话都说不大利索:“将将将将军,她、她……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魏狄这副窘态可不常见,薛铖只当溯辞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便亲自往溯辞那边去。
此时,溯辞正在梳头。
一头乌亮的长发尽数拢在脑后,她叼着发带,正用手抓着鬓边的碎发。白皙的手指穿梭在乌发之中,色彩鲜明的对比产生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薛铖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溯辞歪过头仰起脸看他,含混不清地问:“出事了?”
“嗯。”薛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一瞬,很快明白魏狄那副窘态的原由,声音不由得带上几分笑意:“明日你随我一同回京。”
“回京?”溯辞一愣,讶然道:“不去渭水城了?”
薛铖点头,低眸看见一缕发丝垂在她颈后,顺手替她捞起塞进她指缝中,“你收拾收拾,若有什么需要的,尽早说。”
溯辞三两下束好头发,问:“可有易容用的东西?”
自然有。薛铖的亲兵中有一队专门的小队,负责奇袭、深入刺探敌情,改装换面是常有的事,就连薛铖也会备上一两样以防不时之需。
但此刻他看着溯辞的脸庞,突然改了主意:“不必这么麻烦,我还有一只面具,你路上带着。”
溯辞欣然同意,又问:“薛将军,我可否冒昧问一问为何突然折返京城?”
“奉召。”
“莫非北魏出了变数?还是京城……”
“你这是在刺探军情。”薛铖眯起了眼。
“薛将军误会了。”溯辞定定地回视他,毫不躲闪,“我既然说了要护将军性命,自然不能两眼一抹黑,与将军关联的事情知道得越详尽越好。”
“有些事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薛铖并没有松口,只道:“北边的战事一时半会打不起来,陛下亲令,我岂有抗旨之理?”末了顿了顿,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回京一路,你打起精神,不可松懈。”
溯辞的眼神亮了亮,笑道:“将军既有忧虑,何不让我为你卜一卦?”
下意识地要拒绝,薛铖张了张嘴,却硬是把话咽了回去,撩袍在溯辞对面坐下,道:“愿闻其详。”
溯辞欢快地应了声,伸手去取布阵的小石子。
云浮宫的占星阵,根据阵法不同,大可问天下时运,小可卜前路凶吉。她在来找薛铖之前为他卜过一卦,北行之路乃必死之局,不出三月必有大祸。但如今突然中途折返,她心中庆幸之余也有疑问。
老实说,那一卦她参了很久,始终找不到破解之术,所以才出此下策死皮赖脸非得留在薛铖身边。可如今稀里糊涂的竟绕过了死局,已是一桩变数,返京之路恐怕难以安稳。
思虑间,手指却没有停滞,飞快摆好石阵。魏狄早将她被收缴的匕首送回,她不必再借用薛铖的发簪,颇为遗憾地睨了眼他,随后收敛心神以匕首取血。
鲜血入阵,与上回一样在阵中游走,只是这一次,血珠颤动,在阵中穿梭的速度快了很多,没有丝毫规律,甚至可以用乱窜来形容。
溯辞的面色非常不好。
这一卦,依然是凶卦。凶险,且迅疾,应劫之日恐怕已迫在眉睫。
石子接二连三地亮起,每一颗都泛着暗红的血光,而阵中心的那枚石子却依然黑沉沉的,不见丝毫光亮。而后那星点红光仿佛浸透了土地,慢慢从石子上蜿蜒而下,铺满阵中的每一寸土地。血滴的速度也在此时打到巅峰,直直撞向中心的石子!
在接触的那一瞬,血滴滋地一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石阵也在那刻恢复如初。
薛铖的目光凝在了她的面上。
她的面色从一开始的凝重到最后的惊慌全部被他收入眼底,薛铖已经知道了答案。
“将军。”溯辞骇然抬头,道:“有……”
薛铖竖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溯辞一噎,慢慢把话吞了回去。
“看来你的卦还算准。”薛铖轻笑,面上竟有几分赞许,“所以这一路务必警醒着点,别出什么岔子。”
“将军。”溯辞面色复杂,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死卦,会丢命的。”
“那又如何。”薛铖摇头,“既然避不过,迎刃而上就是了,畏首畏尾不是我的作风。况且……”他挑眉,“之前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要保我五十年无虞,这就打退堂鼓了?”
“嘁。”溯辞撇了撇嘴,“我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不自己抹脖子。唔,不对,你就算抹了脖子我也能给你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