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阿离随缘救渡的这些阴魂,原本待她一死便可以自行去转生,竟会在此时此刻,无咒召唤下,以自身极阴之气为她护体。
人有慈悲心,鬼有取舍道。
叶航双臂紧紧抱住渐有气息的阿离,通红双目感极而涩,合上再睁,两行热泪滚落脸颊――
“阿离,我们去甘泉。”
天光出发,老勇几人惊觉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一步就能跨出老远,如此一来,走出这莽莽群山再不是难事,就这样,暴雪低寒中,他们仅用半日便走出了冰封深谷,走出了茫茫密林。
见到人间烟火,几人身上阴魂自动弹出化作青烟钻入了阿离体内,五感回魂后,望着笑嘻嘻从自己身体里离开的红衣小鬼,老勇心中百感交集――
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被人人惧怕的阴鬼所救还是第一次,这一趟,果真如卦象所言:困顿之局,绝处涉川,顺势而行,九死一生。
小镇已在目及,叶航转身朝身后几人一一看去,最后目光停在了刘楚楚身上。
他要去甘泉,老勇,王大头和雷玲儿无论如何定要跟随,如今将刘楚楚送到这里,已是安全,当是告别的时候了。
雪片茫茫中,一路沉默少言的刘楚楚终于抬头望向叶航。
曾经爱慕的男子就在眼前,比之以前更加冷俊,宛如天人,却仿佛已是无限远,永远无法企及。
这一眼也许就是终别,她垂首,朝叶航深深一躬,
“叶航哥,愿你此去诸事顺利,今后,与阿离姑娘恩爱白首,永不分离。”
这个曾经娇憨无邪的女孩,经此大变,心智已变得坚韧,如那风雪过后的寒梅,不但未谢,反而绽出经久清香。
风雪声呼呼刮过,吹得众人衣袂翻飞,她正欲起身,耳畔忽听叶航开口,“你从未做错什么,不要再责怪自己,保重,楚楚。”
刘楚楚呆了一瞬,眼眶莫名炙热,晶莹泪珠滴落雪地,半晌才抬起头,望着叶航微微一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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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山,云阳县西北八十里,上有甘泉宫,古帝王之所常都。
出了云阳,越野车一路疾驰朝甘泉山而去,此山高出它山,南距长安已三百里,路迹至今犹存,古道平直相通,城墙夯土残迹,历历在目。
汉初,天下已定,天子忧病,闻胡巫无所不至,使人召,遂病愈,大赦,称其乃巫之神,置寿宫神君,闻其所言所语世俗之所知无殊绝者,心喜之,彼时云阳甘泉有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胡巫主祀,元封二年,武帝设通天茎台以祭天,胡巫时祭泰乙,帝上通天台,舞八岁童女,祠祀以候天神,古书云此台高通于天,筑于甘泉,去地百余丈,云雨悉在其下,望见长安城。
叶航要去的,便是这个通天台。
阿离曾说过,先祖胡巫最神秘的无上术法便是天道,天人合一,踏入神通秘境,可逆转生死。
甘泉通天台,曾是胡巫通天之所,兴许这处最近神道的地方,能救回阿离。
不管怎样,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去试一试。
这是绝望,也是最后的希望。
天遥地阔间,远远已见雄峻山势,山风乾烈,碧洗无云,黄土之上,越野车渺小得微不足道,道出云阳,北上英烈山,经庙堂遗址,越过鬼门口,终抵主峰遗址。
昔年汉宫已毁,遗址犹剩一处数十米高台伫立于山巅,虽已无复台阁模样,气象却依旧非凡,远远望去,如一根神柱,直直插于青天之上,白云之中。
“阿离,我们到了。”
叶航垂首,轻轻在怀中人苍老面颊印下温柔一吻,雷玲儿递上软毯,他接过细心盖住阿离身子,然后俯身,让雷玲儿以柔软布缎将阿离小心紧缚于他背上。
到此处,接下来的事已非常人所能,老勇沉默着递上攀爬工具,叶航未接,只抱拳向自相识以来无论何时都一路相助于他的三人致谢,“此去不知生死,若未成 ,还望能将我和阿离葬于一处。”顿了顿,他冷峻容颜微扬,血眸闪过希冀,“若侥幸能活,山高水长,他日再当把酒言谢。”
说完,他抬头望了望远处天地连接之际。
原本一碧万顷,自他们上到甘泉,那处便渐渐暗下,有风乍起。
“起风了。”叶航扬起剑眉,“我带阿离上去后天色恐会巨变,你们能走则走,若走不了,便先寻个地方暂避吧。”
三人一齐沉默,望着神情坚毅的叶航不知说什么才好,叶航朝三人朗然一笑,转身朝山巅飞纵而去。
老勇只觉心中一空,怎么也不愿就此别过,雷玲儿与他所思无二,阿离乃雷家先人,是生是死,也当亲见才行,王大头心中难过,只恨自己腿伤未愈跟不上老大速度,三人互望一眼,立时心意相通,雷玲儿一手一个,展开轻身工夫带着二人亦朝山巅奔去。
辽阔无垠的苍茫大地上,无边天际渐渐升起一道灰蒙之气,碧空下像一条奇怪的深纹,灰蒙蒙,暗沉沉,自不知名的远方缓慢升起,似要遮掩整片天空,朝甘泉这处漫延而来。
通天台地基底土层早已剥落,剩余围约200米,千年岁月打磨下,台柱上原有帝王图腾已再不可得见,但一走近,依然扑面而来无限神秘之感,风沙吹蚀,表层陡壁上被磨蚀出了无数斑驳的凹坑,或聚或散,蜂窝状一般,叶航仰头看了看顶上彷如直插天际的神台之巅,指尖一点,黑猫乖巧跃上他肩头伏低,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徒手向上开始攀爬。
老勇三人赶到时叶航已快至顶端,站在底下台基向上望去,只隐约还能看到一点他和阿离的模糊身形,山巅风势渐大,夹杂着沙尘,头顶整个天色也似乎开始暗下,凭空竟有几道无声无息的电光划过,却只绕着通天台四周暗闪,三人不禁心焦,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望见叶航带着阿离逐渐消失在了视线内,这时四面八方有狂风四起,刹那间,天地变色,雷玲儿四下一寻,见到台基不远处古时残留的巨石雕刻下方有处三角夹缝可躲避,立刻拽上王大头和老勇埋头躬身避开沙尘朝那处跑去。
上到顶处平台,黑猫轻落于地奔至正中处低低叫唤,叶航掠过去,将阿离自后背解下以柔毯披在她身上,盘膝而坐,结结实实地将她拢在怀里,阿离蜷缩在薄薄毛毯中,头枕在他宽阔胸前,仅露出半张苍老容颜跟少许枯白长发。
叶航仰望天际。
山顶之巅,高台之上,天地遥阔,视界无极,凡尘俗人在这里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他小心地拢了拢胸前阿离被风吹到凌乱的白发,然后垂首闭目,两手微伸,指尖夹出两张上面有用他鲜血书就咒文的符纸,运气下,符纸立时燃起,纸灰瞬间被烈风刮走。
绵延数十公里的凶猛尘沙漫天漫地地朝这处扑来,随着它地迅速接近,天地仿佛在怒吼,阿离体内阴魂本就已经能力残竭,此刻神明台上天谴将临,再难支撑,不得不“嗖嗖”地一一自阿离体内弹出,纷散离开,每出一道,阿离腕间珠串便有一颗红珠化为尘粉。
怀中身体渐渐冰寒,回光返照下,阿离眼皮微微一动,似在努力睁开,狂风中不知名的寒气扑面来,冷冽难耐,叶航逼运阳气,丹田中热流迅速膨胀,炙烈白光将两人一猫紧裹,白光中,叶航双臂紧紧抱住阿离,垂首在她额头轻吻。
“阿离,生相依,死亦然。”他低语。
他感觉得到阿离微弱心跳渐欲消失,那么遥远。
枕在他怀里的阿离双目紧闭,苍老面容上干瘪嘴唇微微一动,“好。”她喃喃。
巨大的风吼声中,人反而失去听觉,叶航轻轻闭眼,这一瞬间,竟觉心神宁静。
天地间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静止,头顶几道闪电将他和阿离围在中央盘旋不去,前方巨大沙尘风暴怒扫扑来,砂砾随着狂风呼啸而至,声如雷霆,势如移山,瞬间,将神台之巅的两人湮没其间。
天地变色,狂风巨暴忽然袭来,惊天巨响震耳欲聋,石缝里,老勇几人抱头俯伏,几乎快喘不上气,天地间瞬间目不可视,沦为骇人的暗域境界,砂石如针似箭,凡有空隙全遭扑杀,四散激射,冲力之大,几将石后细叶灌木摧毁成破碎。
可怕的沙暴绵长持续,三人紧紧环抱成团,动也不敢动,后背尽被沙土扑盖,身如刀割,五感几近崩溃,只剩下求生本能,竭力潜伏于石缝之中,没有谁能抬得了头,自然也没有人看到,通天神台之巅有道道光影环绕,显出奇魅又诡异的现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暴又是何时离去,静伏在石缝中的三人趴伏得手脚都已僵麻,待到稍能活动,胸口被憋窒的闷恶感觉也稍有缓解,三人才松了口气,拍去身上的沙尘,相继爬出。
大地一片静谧,依旧辽阔无垠,依旧碧空无云,依旧西风猎猎,山那边,有飞鸟成列,逐风追日,若不是颈处颊边有不少沙砾刮伤的血痕,三人还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惊梦一场。
上到神台之巅,偌大平台已不见半点人迹,下来后,三人一时无言,方才那般沙暴,轻易便可将叶航两人卷走,但他们却宁愿相信,那二人只是已经离开。
空漠天上暖阳映照,山峦在远方,绵亘层层,无所尽了,见者只觉心中空落,茫然若失。
王大头看了看远处山峦,道,“老大说过,他会去找我们。”
老勇点点头,“我们等着便是。”
雷玲儿眼眶微热,却扬起嘴角,“嗯。”
夕阳终至,西北气候多变,寂寞山巅寒意深深,三人只得下山。
到得山脚,再回仰高处,只见莽莽苍苍,不知几深几重。
(完)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通天台历史上确实存在,极为壮观,只是遗迹至今已所剩无几,仅有十几米高度,资料被我稍做了一下修改,大家就不要去考据了哈。
其实之前已经写过两个结尾了,但总是觉得不太合心意,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全部推翻了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阿离这个文,说实话最开始只是因为编辑催文,就随便找了个题材,想到什么当天就写什么,写着写着,觉得挺有感觉,也就慢慢地加长写下去了,有人喜欢,真是意外之喜。
这文这几天小修一下后会入v,早在两年前编辑就在说,只是我当时更新比较少,也不愿意被强制每天的字数,就想着完结以后再说,大家等我太久,要看就这几天尽快看完哈,只是希望不要转发别的网站,给陶陶留点汤喝......
目前在考虑新文,大纲写了一点,大家知道我的风格,因为不清楚涉黑题材还能不能行,暂时不能确定发文时间,可以的话,新文现代文,略黑暗,与插翅里面的人物有少许关联。
么么哒,爱你们。
☆、番外
老勇最近挺奔波。
不是忙于工作,而是忙着喝喜酒。
半个月前他去了海市参加刘楚楚的婚礼。
婚礼上,新娘肤若凝脂,发如黑缎,艳光四射,美貌无比,宾客无不赞叹,直道新郎不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家世又好的老婆,新郎名叫柯宁,大家都称呼他小柯,也是个警察,很精神的小伙,站在刘楚楚旁边从头傻笑到尾,眼里的喜意藏也藏不住。
真好啊。
当时老勇坐在贵宾席里,看着眉目舒展落落大方的刘楚楚,欣慰不已。
只是后来,身侧两个女人讨论新娘容貌气色太过完美,额角原有小疤都已消失不见,宛如新生,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手术,私语传到他耳中,他沉默了许久。
参加完刘楚楚的婚礼,他又到了苗寨,参加王大头和雷玲儿的婚礼。
苗人婚礼流程复杂,老勇在那里呆了好几天,男方出席的亲友极少,据说家里人大都反对他娶个苗女,只是架不住他坚决,周旋了几年,最后父母只得默许,女方这边却是全寨欢庆,家家门户大开,张灯结彩,喜气洋溢到几可冲天。
寨姥早已不管族中俗世,便是孙女大婚也没有出洞,只把王大头叫去过一次,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只听说出洞时他两眼发亮,满脸喜意,想必是得了寨姥的不少好东西。
那日真是欢喜,老勇作为男方亲属出席,入坐正堂方桌。
新娘头戴银冠,身着乌摆,盛装繁复,美艳惊人,看得新郎脸上尽是同款傻笑,后面被寨子里的姑娘们围着折腾戏弄,抹了锅灰的脸黑不溜秋也毫不在意,逗得宾客们不住哄堂大笑,对歌时,新郎一脸茫然,老勇忍不住挺身而出活跃气氛,把婚宴搅得欢乐无比。
礼节进入后半程,落日余晖照上浅溪,浮光跃金,美不胜收,老勇望着场中与正与大家一起手牵手围着篝火起舞的新人,眼眶发热,心底无限欢喜幸福。
世间一切都如白云苍天,瞬息易变,惟愿天下有情人再不要有离散。
远处莽然山色中传来飞鸟清越长鸣时,大家都没太在意,直到一对雪白飞鸟出现在广场上空,时而翩飞,时而盘旋,鸣音长情,仿若献舞,所有人才惊觉其异,纷纷停下了交谈和动作,新郎新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望见了不可置信的惊喜,而刚灌下一碗烈酒的老勇,手上的酒碗已打翻在地。
飞鸟似鹰非鹰,雪爪星眸,飞舞在半空,疾如风,美如画,望者无不为之目眩神迷,舞毕,忽清嘶一声,自空中俯冲而下,齐向雷玲儿和王大头所在处飞去。
两人伸手去迎,却见飞鸟越近越小,最后化作两只小小纸符落入他们掌心。
一齐落下的,还有三个拇指般长短的木瓶。
纸符拆开,内有字迹,写了什么旁人不可而知,只看见新郎新娘面上极为激动,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而后雷玲儿含笑着将其中一张纸符及一木瓶递于老勇。
老勇轻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越鸟返旧林,
十年送魂归,
碧山难隔阻,
他日再相访。
打开小瓶木塞,里面装满绿豆大小的药丸,阵阵清香远溢,闻之只觉神舒至极,老勇手捏木瓶,忍不住热泪盈眶,举头望去,斜阳远处尽是雄拔苍山,不知那二人如今究竟所在何方?
只是泪目中仿佛见到,远处那苍宏古意的深山中,枫林秋意,山崖清绿,有缥缈身影漫步其间,天人笑语中,犹传来笛声悠悠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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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边上的半山别墅区,叶父叶母散完步相携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