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找到红玉,决定选个合适的机会,向老夫人与长公主披露这一切。红玉为人虽然疏冷,却也正直,向来看不惯这些晦暗宵小,加之她此前似与锦瑜湘月几人有过争执,当年碧玺珠一事又隐与问蓉相关。起先她本还忌惮问蓉,如今既有三少爷暗助,很爽快便应承下来。
安小开道:“其实原本少爷也没想这么快说的,结果说来也是巧了,那天正好你丢了埙,少爷就提前让我去找红玉姑姑了。结果还没等红玉姑姑来,你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后来姑姑来了,正好顺水推舟,你也就成了老夫人指定的侍读。不过我想,那天就算你没有把这些说出来,等红玉姑姑一来,只要锦瑜和锦心姐姐的关系在,锦心姐姐也没法入内苑,所以我看,自打少爷让红玉姑姑来的时候起,就是认定了要你入苑了。”
临霜彻底怔住了,睁大眼睛错愕了半天,逐渐反应过来。
所以……是他叫红玉去了晴源居指认了锦瑜湘月,也是他,在当时那个紧要关口助了她一把?
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明知道,只要锦瑜与锦心的关系一露,不管她是否在终试胜出,锦心都没办法再在他身边做他的侍读,老夫人退而求其次,极大的可能会择她在他身边。那时,他明明表现得是非常不愿她入紫竹苑的。又为何……要这样间接帮了她?
・
步入内苑,临霜慢慢停下脚步。
立在沈长歌的屋室门前,临霜深深平缓了几下呼吸,又迅速整敛了一番衣衫妆容,确认自己已经无误,方才上前叩响房门。
“少爷,奴婢临霜。”
“进来吧。”清清淡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定了定,临霜推门而入。
正是夕晖时分,屋中还没有点灯,一簇簇夕光穿过窗台,将整个屋室蕴得暖洋洋的。临霜推开门的时候,对侧的窗中正有一缕光映进来,落入她的眸,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
顿了顿,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一巡,望见了案前的沈长歌。
沈长歌正静立在案前,聚精会神写着书法,听见声响,头都没抬,目光仍旧投在纸面上。他方下学不久,还未换下太学的衫衣,宽袖宅襟,一袭雪白,被金黄的夕阳映着,整个人都似镀了一层金色暖光。
望见他,临霜心中微跳,迟疑了下,走上前,在案前几步开外停下,唤道:“少爷。”
一笔落定,沈长歌撂了笔,抬头看向她,淡笑,“你来了。”
“嗯。”临霜点头,头埋得低低的,将手中的衣服托到他面前,“少爷,奴婢来还您衣裳。”
“放在一旁吧。”
“是。”她轻轻应,看了看周围,在一旁寻了处空余的角落,将衣裳放下了。
“怎么样?”身后的沈长歌突然问了声,声音温和。
临霜一愣,不解其意,“什……么?”
“在紫竹苑这一天,感觉如何?”
她回过头,正见沈长歌自案桌后步出来,停留在她面前三尺外的地方。临霜头一抬,视线恰好撞进他的眼,脸颊一热又立刻低下了。
“回少爷的话,奴婢觉得很好。”
“那就好。”沈长歌静静道,声线温温冽冽,溪水般好听,“紫竹苑人少事也少,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或是缺少的,尽管告诉小开,或是来告诉我都可。”
临霜微怔,心道一苑奴婢若有物缺,按规矩都是该告予苑阁掌事的。但转念一思,心想大抵他也不过随口一说,便也恭谨应了,轻道:“是。”
“你的住处在哪里?”沈长歌很快又开了口。
“回少爷,奴婢住在外苑,与知书入画她们住在一处。”
他的眉宇似轻微一蹙,转瞬隐去,顿了片晌,又道:“搬过来。”
“啊?”临霜一愣,一下子扬起了头。
沈长歌凝神望着她,目光灼灼,“我这屋侧还有一空屋,等下,你搬过去,以后你住在那里。”
“……”临霜这一次是真的惊住了,愕了一愕,半天没能说出话。她瞪着眼睛盯了他半天,突然摆手,“不不……少爷,不用的!奴婢在外苑就好!我――”
“搬过来。”
清音截断她的话,沈长歌转身回到案后,背着身她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听他的言语却似乎丝毫不容置喙。
她一瞬揪住了裙摆,手心里的汗都几乎冒了出来,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不知道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临霜其实心知肚明,老夫人与长公主举办此次择选,虽说是为三少爷择选侍读,但暗中其实还隐有他意,加之府中也有传言,便连阿圆也曾无意提及过,这一次依老夫人之意,是有意在为三少爷择选侍读的同时,亦择选一位通房婢女。
临霜年纪虽幼,但在这些事上多少也有一知半解,加上入府已久,更明白通房意味着什么。但在当时,她一心只想避及欺祸,也知晓三少爷一向淡色,所以不曾顾及。而如今,忽听三少爷令她搬过来……
临霜的脸有些红了,心里纠结万分,紧揪着裙摆,脑海冗杂思忖着。
“你在想什么呢?”
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沈长歌似乎猜透了她心中所思,神情虽未变,但心下已忍不住暗笑。他一瞬掩去了脸上隐约浮现的笑容,平平道:“你既身为贴身侍读,哪有宿在外苑的道理?搬过来,平时我若有事唤你,也可方便些。”
“……”临霜的脸一瞬间更加红了,又羞又恼,尴尬地别过头。不敢去看他,语涩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可是,我都收拾好了……”
低着头无法看清她的表情,沈长歌的面上飞快掠过一丝笑意,而后隐去,道:“我会让小开找人帮你,你不用动,只需人过去就好。”
似乎没有办法拒绝,临霜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应了一声,“……是。”
微默了默,沈长歌从案屉中取出了什么,向她召唤,“过来。”
临霜微怔,迟疑地走上前。
一样东西很快递到她面前,是个精致的小瓷瓶,貌似装着药膏。
“这个给你。”
她有些不解,还没等接过,他已经不由分说放在她的手中。
“烫伤易落痕,这个是舒痕膏,以后你每日早辰时和晚入酉后,各涂一次,大抵半月便能消了。”
临霜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几天,她从紫竹苑跑出去时,撞翻小开的茶所落的烫伤,只是当时她躲闪的快,身上也未落上多少热水,加之烫在臂腕,被衣袖挡着,也便未当做一回事。
如今过了这些天,她几乎都已忘了,竟未想他竟还一直挂怀。
想到这里,她掌心兀地一热,似乎被这小小瓷瓶灼烫了。轻轻攥紧了药瓶,低声道:“奴婢谢少爷。”
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容色平和,“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临霜微愣,略犹疑了下,“奴婢……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三少爷。”
“你说。”
舒了一口气,临霜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看向他,“三少爷,奴婢听小开说,终试那天,红玉姑姑是少爷您请去的,对吗?”
对面的沈长歌似乎顿了一下,“嗯。”
她轻滞了一下,又道:“那您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她?
舌头将这一句话绕了好半天,临霜还是没能问出口。
“我平生最恶仗势凌人之人,那些奴婢嚣张跋扈,我看不惯。”
她怔了一下,听他这样答,知他以为自己想问的是他为何要这样做,虽很想纠正,但又不好回驳了他的话,只能讷讷地回应了声,“哦……”
声音听着似乎有些失望。
“至于为什么会帮你……”将她的所有神情全部收入眼底,沈长歌适时又开了口。
她眼神一晃,眼睛一下又亮起来。
只见他似乎微翘了下唇角,神情平静,“我见过你的诗字,知道你读过书,觉得若只是做一个藏书阁的小丫头,的确有些浪费了。”
他话说得很平淡,临霜闻言心情却莫名有些轻快,目光灼亮,“那,少爷既然已决定选择奴婢,又为何……”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决定选择你,当时却又拒绝你?”
临霜立即点点头。
看着她,沈长歌淡哂,“你当时丢了埙,我虽然帮了你,但对别人来说,确实不公平,所以我拒绝了你。但我后来也答应过你,只要你是凭靠自己的努力胜出的,我便允你入苑,所以,这也是你应得的。”
临霜却更加不解了,“可是……少爷您请来了红玉姑姑,还是帮了奴婢呀。”
“……”沈长歌不说话了,目光一垂没再看她,轻咳似乎掩去了一丝尴尬,“这次的丫头里只有你与锦心最优,锦心为人造作,自然没资格做我的侍读,我只能选你。”
“哦……”临霜讷讷低头。
沈长歌趁机错开话题,“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初来,这一周先不必伴我进学,先在苑内适应适应。明日我会让长昱的侍读过来伴你,你与她多聊一聊,也趁机了解一下侍读的职责。”
“是。”临霜规矩应答,躬身拂了一礼,慢慢便要退出去。
“等等。”
沈长歌却又在这时突然唤了一声。
临霜脚步又一停,“少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沈长歌却没有回话,视线在她身上掠了一掠,青衣素裙,袖结微花,看着虽也清丽婉约,却隐约总似有些不对,不由皱了皱眉宇,“你这衣裳……”
临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轻扯了扯裙摆,“回少爷,这是奴婢先前二等婢的公衫,是翠云姑姑……替奴婢改的。”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望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临霜心下有些没底。
以往婢女晋升,虽也有将公衫私留者,却从未见人将公衫擅改。翠云的针线活一向优异,而今虽然已将这衣裳改得七七八八,可乍瞧却仍能看得出原先的痕迹。迎着他审视般的视线,她迟疑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问出声,“三少爷,这衣裳……可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你先下去吧。”
“是。”压下了一口气,临霜低低应了一声,慢慢退出房门。
第44章 起居
沈长歌的寝卧后确实有一个空屋, 虽与他的主卧相及小了许多,却装修典雅,布置考究。这个房间内外两进, 西临沈长歌的卧室, 东处则是一片人造的紫竹林,清幽怡情。
或许是沈长歌早有准备, 临霜走进去时,房内早已收整得干干净净。一案一物、一花一烛都已备得完好。床榻上褥垫都是崭新的, 还散着隐约的皂角清香。除却最普通的起居用物, 屋中角窗下还有一处小桌, 桌上笔墨纸砚齐全,几本书文摞累,静躺在桌案的角落。
临霜不禁怔愕, 她自知自己身为一个奴婢,即便如今已成为了家主身边的大婢女,却也没有资格住在这样条件的居所。她大抵看了一圈,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宿在此处, 正要去主卧去找沈长歌时,碰巧遇安小开将她的行李细软搬来。
听明了她的顾虑,安小开道:“临霜, 你就住在这吧!我刚刚也问了少爷了,他说这是老夫人的要求,让你住在内苑,你若是不住, 岂不是违背了老夫人的意思?”
放下了她的行李,他挠了挠头,又苦恼道:“少爷也真是的,老夫人下了命令,他知道了也不告诉我,害得我们在前苑白忙活了那一趟……”
“老夫人?”听他这样说,临霜更是惊讶了。
安小开点头笑道:“是啊!而且临霜,你搬来内苑多好呀!内苑这么大,以往都只有我和少爷两个,现在你也过来了,还能热闹一点!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去找我就行!我就住在北边那个耳房,我们很近的!”
临霜笑了。接过了安小开递来的包袱行李。既是老夫人的用意,她自然再没了推辞的理由,便向安小开笑应下来。
未过多久,安小开离去了。夕晖渐垂,屋内的光愈来愈昏暗,在整个屋内压上一片深沉阴影。趁着最后的晖光,临霜将行李收整好,燃起了几盏微烛,就着烛光坐到案前,去翻那些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