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源居的内外两苑是四面相连的,中间以一花墙所隔。中间是一处月门,此刻紧闭着。花墙上的镂空窗不高,踮起脚正可远见内苑中的景象。院中以一纱制屏风相隔,隐隐约约的,能见终试的现场。
老夫人与长公主早已到了,坐在院中上位处,隔着纱屏,只能隐约望到两个矜贵身影。除却长公主与老夫人,院中还聚着许多姑姑嬷嬷、婢女丫头。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身边嬷嬷所抱的孩童,白白圆圆十分可爱,待嬷嬷的怀里东张西望,颇惹人目光。
巳时一入,终试便宣告开始。很快拈阄数一的女孩便入了院中。外苑的镂窗口熙熙攘攘的,十几个丫头你争我抢地凑前望热闹。院中那女孩向着上位仔细行过礼仪,而后开始奏演。
最初上场的女孩所演的乐曲是一曲笛曲《渔舟调》。笛音悠悠扬扬,便是外苑也能够听得清晰。只是最初她似乎过于紧张,令乐曲听着有些生涩僵硬,渐渐的放开了心绪,才将曲调平缓起来。
隔着镂窗与纱屏,临霜望见老夫人似乎摇了摇头。
临霜在人群里跟着看了一会儿便没兴致了,慢慢避出人群,立在角落发呆。她还在想锦心。这种空悬的心情令她平生种莫名的预感,说不清是什么。
她去摸袖口的小埙,想要离得远些去练一练曲子,也好让心情平静。可以刚一触手,她却突然定住了。
……
紧接着,她又摸向其他地方。衣襟、袖摆、腰封……
没有、没有、没有。
怎么会这样……
“临霜,你怎么了?”一旁的秋杏发现她的异样,拽着阿圆一起出了人群走向她。
“我……”
临霜的大脑一片空白,目光涣散,悬在半空的手都开始颤抖。她迷茫地望着她们两个,神思一片迷乱,唇色也愈来愈白。
“我的埙……不见了……”
第32章 意外
晴源居的前苑有几处小空屋, 因临着内苑较近,此次终试便被设作了候场的地方。因多数人已凑到苑墙处去探热闹,故此时屋内人数稀少, 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人散坐着。
屋内的角落, 问蓉将每一根琴弦都轻拭得干净,又为锦心将她的襟领、头发, 每一处都仔细整理好。望着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问蓉细细嘱咐了她许久, 忍不住叹息, “心儿, 你记得,这可是最后的关卡了,只要你今日顺利过了, 你就可以顺利到三少爷的身侧,这可是决定你未来的时刻,所以你一定要倾尽全力,知道吗?”
锦心点点头, 静握着问蓉的手,对她露出微笑,“娘, 我知道的。”
问蓉脸色微霁,眉宇间也终透出些柔和之色,想了想,又不禁叹道:“不过以你的琴技, 想来娘也不用担心。你的琴可是当初跟着二小姐一块儿学的,怎是那些丫头可比的?待会儿,你记得多说些好话,哄老夫人与长公主开开心。老夫人和长公主一向很喜欢你,你的机会可是这些人里最大的,好好把握。”
“嗯。”
神绪倏地又突然想到什么,问蓉眉宇轻蹙,道:“还有,那个这几次一直压你一名的丫头,叫什么霜的,我私下派人探过,据说这几次,这丫头的诗词书画很讨老夫人的欢心。不过还好,我听说她根本不通乐律,你尽管好好表现,不用顾忌她,明白吗?”
说到陆临霜,锦心的脸色略微黯淡了。一线寒光自眼底掠过,郑重地说道:“娘,你放心。心儿一直都是最优秀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将我比了去!”
见她这般信心满满,问蓉心中略微宽慰,舒心笑了,“娘当然知道,心儿一直是最好的。好了,选试已经开始了,娘得回老夫人身边去。你安心在这等着,不用紧张,知道吗。”
锦心应了,再三劝慰她放心,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看着她远去。
待到问蓉一离,一个婢女头立即悄悄到了锦心的身侧。锦心望见她,登时面露急色,压低声音劈头便问:“怎么样?”
“姐姐放心,成了!”
那婢女正是方才与临霜相撞的那一个,说着左顾右盼,自袖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埙,交递给了锦心。
锦心翻手望了望,看见那埙上所绘的冬枝寒梅,略一回想,确认正是那丫头昨夜所使的那一个,略舒下了一口气。
“可曾被发觉?”
“没有,她就放在袖里,我轻轻一碰就掉了,她没发现!”
“好。”锦心轻轻笑了。
静静望着掌中的那一小小埙器,锦心的面容微凝,眼底飞快掠了一丝阴霾,渐渐陷入沉思。
正如娘所说的,她是最好的,一直都是。在这公府所有的家生婢女里,自小到大,她都是最驻光芒的那个。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母亲虽是老夫人身边最大的嬷嬷,但说白了,也不过只是一个奴婢,而她是奴婢的女儿,光芒再盛,也断不能同府中那些正经的小姐们相提。但她长得漂亮,自幼便得家主的欢心,让她去与二小姐作伴,也跟着二小姐一同修习琴棋书画、女诫女德。她虽只是个婢女,但说出去,她这个婢女,却比一般门户中的小姐都要金贵上许多。
但母亲说过的,她生她养她,努力为她铺路,可不只是为了让她做一个金贵的奴婢。
所以她自小就知道,她若不想为奴为婢,若想摆脱穷苦的命运,那就必须成为奴婢的主人,必须……与家主攀上些许关系。尽管这条路很难,尽管会遭遇许多人的鄙夷,但如她这般身份的婢女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成为人上之人,不再被别人驱使,她只能有这一条路可行。
起初她本也无所谓娘亲的安排,无所谓她会与哪个少爷系上关联,她觉得只要可达成目的,她怎般都情愿。可直到有一年,她在老夫人的寿宴上无意间看见那个少年,看他风采偏偏,在众人的面前一挥而就一副仙鹤贺寿的画作。气宇恣意,淡定从容,当真是灼灼夺人的卓然。
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优秀的少年。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长公主的儿子,也是这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少爷。
她跟娘说了自己的心思,娘也应她所求,将她顺利置入紫竹苑,甚至为了她的前程,还勉强认回了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可是他却不喜丫头服侍,让她没有任何机会与他接触。于是她努力往上爬,一步步成为了紫竹院内的掌事婢女,替他将阁院内外都规整得妥妥帖帖,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当她知晓他这一次要自府内择选侍读,她简直兴奋坏了,那择选所列的每一个条件,几乎是为她量身而设。她本有十足的自信去参加了这次选试,也是抱着必赢的心态来应对竞选。她甚至觉得,这个侍读婢女,公府中除了她,再没有任何人比她会更适合。
可却未想,竟会半途出来一个陆临霜。
她第一次看到那个丫头的时候,她便有一种预感,深觉这个女孩子会成为她的阻碍。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却落落大方,仪态彬彬,可以写得一手好字,音语间端正礼貌,更是生得一副好容貌,甚至将她都压去了几分。
她很希望这不过只是自己的错觉,可预感却成了真。
当第一天的择试结果下来时,她几乎惊住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竟会连夺两个首名将她压过去。尽管过后的两项略低,但已能够给了她很大的危机感。她不能冒险,所以即便是得知她不谙乐律,她仍私下打听到她常去迷林练曲的消息,又设法在迷林等了许久,等到她前来练埙。
她努力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这般轻易让别人将她的努力都驳了去?更何况,她绝不能允许,别的婢女成日伴在他的身边。
所以……
盯着埙上的点点红梅,锦心嘴唇微抿,猝地收手,将那小埙紧紧握在手中。
陆临霜,对不起了。
谁让你这一次,争的是我的东西。
将埙掷在地上,她毫不犹豫地踏上去。随着“咔嚓”一声微响,小小的葫芦埙顷刻变得粉碎。
・
晴源居外的另一处角落,却截然是另外的一副景象。
临霜满脸通红,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浑身的血液似乎随着空白的思绪都僵冻住了。她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如何做,颤抖的手中布满细汗。
她已经将全身都找遍了,也将自己经过的路线都仔细找寻过了一遍,可是却都不曾发现葫芦埙的踪影。眼见着时间渐渐过去,急躁几乎让她的心犹若被万千蚁虫啃咬,绝望而煎熬。
秋杏与阿圆同样急不可耐,在原地踏来踏去定不下心来。尤其秋杏,急得满头大汗,问道:“临霜,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忘了走过。或者……是不是落在藏书阁忘记带了?”
“不可能的!”临霜立即矢口否认,声音隐含细微的哭腔。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将埙置在了袖中,到了晴源居后还曾拿出过,怎会……
“那它怎么会不见……”秋杏再也忍不住了,一咬唇眼眶中涌起水光,“难道,它还会被人偷了不成么。”
远处内苑的月门“吱呀”一声开了,最初进去吹笛的女孩已经表演完毕,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陈嬷嬷立在门口高声召唤,“第二个,李春棠!”
秋杏心中一惴,登时更加慌了,再忍不住,推搡着脸便要哭出来。
立在一旁的阿圆却似倏地想起什么,忽地一拍脑门,道:“对……偷!临霜,说不定,真的被偷了!”
“你在说什么?”秋杏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大了盯住她。
快步绕到临霜的身旁,阿圆道:“临霜,你还记不记得,刚刚我带你去内苑那边时,有个小丫头撞了你一把?”
临霜一怔。
越仔细回想越觉得不对,阿圆几乎肯定了这个猜测,“你的埙,说不定就是那时候被那丫头偷的!我也见着你把埙放在袖里了,可那之后埙就不见了,这样一看,一定是她搞的鬼!”
秋杏心头一悚,垂侧的拳倏地握紧了,道:“临霜,你还记不记得那丫头长得什么样?”
临霜的脑中空懵懵的。
细细回忆当时的每一分情景――她方迈出门槛,那丫头横冲直撞,重重撞上了她的左肩臂,让她猝地一疼。那疼太盛,让她未曾反应过来她当时是否碰触过她的袖口,而眼下再仔细一思……
那一瞬她的确有一刹擦碰过她的左袖!
可是……
努力回想了半天,临霜失望地摇头,“她当时低着头,且仪容相貌与其他粗使都相同,我根本就没看见她的样子!”
秋杏与阿圆方才升腾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消散了,脸上的表情一刹颓丧下来。
临霜的心也渐渐沉下去。
终究……还是不行吗?
她已经非常努力,已是非常费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可是……是天意吗?让她注定无法赢取这场择选,注定要用这种方式落败下去。
“你们怎么了?”
这时一个声音静静地从面前传来,临霜微微一怔,微讶地抬起头。
阿圆与秋杏也同时回过头去。
正迎着她们几个,两个少年身影自不远处渐渐踏近。走在最前的一袭青衫常服,身姿如剑,眉眼清隽,步履沉静淡然。
正是沈长歌。
第33章 帮助
沈长歌知晓今日是侍读择试的最后一日, 本不想来。起初他同意母亲的意思肯在身侧置下一位侍读,并决定举办这次择选,都不过是他为了安抚母亲与祖母的权宜之计。在他看来, 无论这个最终胜出的婢女是谁, 与他都毫无干系。最多的影响不过便是今后的日子里,身侧多了一个会说话的花瓶, 至于这个花瓶是何模样,有何能力, 对他而言, 都无所谓。
可是不知为什么, 他自昨夜开始,便一直睡得并不安稳,夜里辗转反侧, 迷蒙间似乎又做起了有关前世的那一场梦。今晨天还未亮,他更是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读卷。可是读着读着,心绪却飘得更远。头脑中那道身影与书文缠缠绕绕, 搅得他心弦凌乱。
也便是在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问题。
上一世她是他的侍读, 却并非是他亲选,而是在他的第一任侍读离府后,她受了祖母的指令被安排在他身侧。那时他初入世为人,本不知生活该是如何的, 只觉既是祖母为他安排的,那便该是对的。即便他真的不喜那么多的丫头成日围绕着自己转,也从未表露过分毫。直到重活这一次,他才发觉有些事情自己其实可以主宰,也可以改变。
所以这一次的侍读,他明知自己只是为了安抚祖母与母亲,他大可以随意挑择一个置在自己的身侧,哪需这般大费周章,闹得整座公府后院都颇为动荡。可是莫名的,他放弃了“随意”的这个选项,偏要动此干戈举行这次选试。可当他再回过头去望时,他自问自己是为了什么,他意外竟发觉,他自己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不愿身边有别的丫头,不想重蹈覆辙让她到自己身侧,又不想当自己的身边必须有一人时,那人却不是她。
也就是这一念头方才一闪现,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潜意识里,是早就希望这一次,身边这个“花瓶”是她了。
于是他又忍不住开始忧心了。不知她这一次终试会表现得如何,也不知道经过这些天,那首曲子她练习得怎么样了。
他在紫竹苑内坐立难安,最终干脆起了身,唤上长昱一起来了晴源居。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方走到晴源居门外,便见到了她与另两个婢女远远站在角落,似乎在焦灼地谈着什么。虽隔得远,但他见到她十指紧握,唇角微抿,眼圈还晕着微微的红,正是她一贯焦作却无措的状态。他预感着她该是发生了什么,理智告诉他他这时不宜过去询问。可是纠结了片晌,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为何不进去?”
见这几人同时回身望向了自己,他又紧跟了一句,视线静静落在了临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