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霜闻言眼神亮了,默默将书本抱紧,乖巧点头,“我知道了少爷。”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少爷,明天的进学……”
她说着,语调微微拉长,只睁大了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
沈长歌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微默了默,掩唇低咳,“明天你也不必伴我去。”
“啊?”临霜一愣,还来不及失望,便急切道:“为什么呀少爷?我身上的伤都是小伤,没关系的!您的衣服……奴婢也已经想办法补好。奴婢保证!奴婢绝对不会再犯昨日的错误,您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沈长歌顿了顿,却只是缓缓摇摇头。
临霜失望,眸里的亮光渐渐暗了,想了想,“那,少爷,我什么时候能再跟您进学?”
沈长歌轻哂,似乎真的想了一想,轻指了下她怀中书卷,“等你把这些都记熟了,就可以跟去了。”
“什么?”临霜彻底惊住了,讷讷看了看怀中的几卷书,略一估量,呼吸轻滞。
“这、这也太多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我一年半载都不能再跟你进学?”她脑筋一转,又兴致勃勃提议,“少爷,要不这样吧!我把这些带去太学!我在太学里也可以背书的!您就让我跟着您吧!好不好?”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目光清澈,这样饱含哀恳地看着他,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摸样。沈长歌压下暗笑,转身绕回桌案,调侃道:“这是不可能的。”
临霜闷闷盯着他。
“彩月当初刚到长昱身边时,曾也这么说,可是到了太学,就不是说得那般了。你在太学,照应自己不说,还要时时顾我,又有那些小丫头成天围着,想来可不仅仅只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了。”
临霜默默低下脸,心中一索,又立马寻到了一个由头,“可是少爷,若我不伴你进学,那老夫人和长公主那边?”
沈长歌怎能想不到她是想利用老夫人与长公主的说辞来压迫他,却似早有所备,淡定一哂,“这个你放心,祖母与母亲那边我自会向她们告禀,你只需要按我说得做就好。”
临霜一听,急了,“可是……”
“好了。”沈长歌轻声截断,看着她,笑容淡然,“你若早一天记熟,就能早一天跟我去,所以,看你了,临霜。”
他话语虽说得平和,语意却分明不容回寰,临霜的话停住了,又幽幽怨怨地盯了他一眼,彻底郁闷下来。
・
自那一天之后,临霜便再未同沈长歌一同去进学。
初时临霜还因这命令独自郁闷了好些天,可是渐渐的,她便收整好心情,重新振奋。沈长歌既与她承诺,只消她将那些书本完全记熟便可再次允她跟随进学,她便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书文全部捉摸透彻,不令他,也不令自己失望。
倒是安小开对沈长歌所下的这一道命令十分不解,只以为是临霜何处惹恼了沈长歌,这才让沈长歌做此决定。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一天他无意“撞破”了沈长歌与临霜的“亲密”,再面对临霜时,总令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难过,他一直想找机会问清临霜因由,可是自从临霜被不允伴学,两人见面的机会都几乎极少,几乎唯有早、晚两膳期间可能会面,又要忌惮着沈长歌,时间一久,他也便只能无奈放弃了。
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逐渐的,公府之中竟逐渐传开了一点流言。
众人传那个曾经受了老夫人亲点,置在三少爷身侧的侍读丫头不知何处触了沈长歌的厌讳,所以虽有侍读大丫头的名分,却不被允同三少爷伴学,传言一开始本仅是在东院的小范围内,可是渐渐便连后院、中院等都有所痕迹。安小开偶然听说过一次,告予沈长歌,当即敕令着制止,可是虽压下了明面的风声,却没能阻止暗中的风气。这说法却越来越盛,便连众人再次见到临霜时,阳奉阴违间都不免颇带染了些鄙夷。
然而临霜此时却根本无暇顾及那些闲言碎语了,她如今一门心思,只全部扑在了那些书本文卷之中,每一日卯时便起,用过膳便开始修习,夜晚月上中庭方才将将入寝,便连睡时都几乎怀抱着书本,大有当初择选侍读时的勤恳气势。她想着,无论外面的人都纷传些什么,只要她努力完成沈长歌的嘱咐,重伴他的身侧,便可一朝驳堵了所有捕风捉影的传言。
期间,老夫人召过她一次。
大抵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见到老夫人,临霜不免有些惭愧。当初她受老夫人亲指,除却她自身,无疑也是承托着老夫人对她的期盼,而今方才入苑不久,她便接二连三惹出意外,分外内疚难堪。
老夫人却不曾加以责备,只说她的事情,沈长歌早已向她报备过,让她安心补习即可,不必过于思虑,颜容神容依旧是恁般的平顺慈和。临霜感激应下了。然后未过多久,府中那些流言竟如烟尘般消散不见,似乎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很快的,时令已入了秋季,紫竹苑内的花渐渐谢了,银杏树的叶子化得一片金黄。每当阳光灿烂,映透了树叶便犹如一簇的黄金层层叠叠。
这么久以来,她几乎已习惯了现下的日子,卯起亥居,读书抄卷,偶时也会应知书入画的召唤,至前苑同她们说笑谈天。等到傍晚,沈长歌下学归回,她便勤快替他更衣盥手,再共用晚膳,席间她会问起书中所见不懂的问题,聆听他一一耐心解答。偶尔心血来潮,他会临时对她进行抽考,她就紧张而仔细地慢慢回忆,生怕一不小心答错了问题。
更多的时候,她更喜坐在苑中的银杏树下,四周风轻云淡,阳光晴好,她将书卷摊于双膝,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碎点。她便在那静谧幽然的环境之下,就着破碎阳光默默读卷,看着他在书上所标注的细致注解,字迹行云漂亮,解意挈领通透,连心绪都跟着平静。
偶尔读过古诗,看着那些婉约之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莫名地心弦微漾。怔怔凝视着那坠落书页的金黄叶子,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痴痴坠进一场冗长幽渺的梦境。
第60章 前梦
临霜的确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天空便如今一般晴好盎然,却似是早春,万物复苏, 冰雪初融。一个身形纤挑的女子立在一颗梨花树下, 梨花晶莹雪白,她的衣裙却似比梨花更晶莹的白色。身后似乎有人呼唤, 她错愕地回眸,停顿一秒, 然后微笑, 有风轻拂, 衣袂轻飘,姿容绝代。
她一瞬看清了,那女子竟是她自己, 可是却又不像是她自己。
那明明还是她的容貌,她的模样,可是却比她更加美丽成熟,亦更加饱有韵味。
然后场景忽地变了, 四周似乎是一片枫林,枫叶火红,将她的面容都映衬成一片绯红颜色。她慢慢伸手, 接住了一片坠落枫叶,目光盯凝着枫叶笑意盈盈,似乎向着身侧的人说了什么,那人应了一声, 目光望的却始终是她的脸,神色淡淡,眸光却是异样柔情。
远远的,她似乎看到了,这个人……
而后四下的一切几乎都翻转了,梨花不见了,枫林也不见了,阳光殆尽,黑暗如同寐魇般入侵,似是一间潮湿阴冷的囚所,四周充斥着恶臭与压抑。她蜷在角落,浑身是血,十指手臂血肉模糊。很快囚门开了,有许多狱卒上前拉她,扯她,她拼了命般挣扎,其中一人对她鄙夷一唾,骤然扬掌,在她脸上狠狠一掴。
外面的大门忽地被踹开,疾风卷着微雪掠进,打头的男子一身墨蓝劲衣,手执长剑,手起剑落间解决了那个打人的狱卒,很快其他狱卒也似纷纷慌了,猝然拔刀,砍向的却是她的方向。他疾掠过去拥着她闪避,背后却忽地落上一道深长刀痕,血很快渗出来。
将她掩在身后,他回身,似乎从身上取出什么,目光一一从众人面前,眉宇间是种凛人的煞气,漠然道:“回去告诉那个人,他想要的,我可以给。但若敢动她,我必与他玉石俱焚!”
……
…………
临霜……
临霜……
耳边似乎有人一直在喊,声音空空洞洞的,听不清晰。
朦朦胧胧间,临霜猝然睁开眼,却只见头顶银杏摇曳,碎光斑驳,两个相貌相同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内苑的门口外,神情含忧地望着她。
她一瞬竟有些发愣,恍惚间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眼前又是何人。
“临霜,你做噩梦了吗?”见她醒来,其中一个女孩关切地问。
临霜愣怔了半天,胸口剧烈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恍然回神,才思起这是知书入画。她拭了拭汗,慢慢点点头,含混地应付过去。
知书轻轻笑了,指了指她遗落在地上的书,柔声道:“这里有风,你睡得姿势又不对,难免会招魇。快去洗把脸,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她们两人为经允许皆不可入内苑,只能站在远处这样远远召唤。临霜点头应了,捡起书本站起身,走到溪池旁,不自觉停下脚步,看向水面倒映的脸。
是噩梦啊……
可是,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到这些?
梦里的那个女子,像她,却又不像是她,她不敢贸认,但那气息在她感受看来,却又异常熟稔。最重要的,那些情景场地,多数都是在紫竹苑里,而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即便只望背影,即便隔远相见,她也能够清晰的认出来。那个人,可不正是……
三少爷……
・
过几日,中院藏书阁这一日有人来话,称翠云姑姑差人送书时顺路转告临霜,先前她拜托翠云所修补的衣裳已经修补完好了。
临霜躬身拜谢,说自己闲时会亲自过去取,目送着带话的丫头回了,转回内苑简单换了身衣裳,准备去往藏书阁。
临霜今日却不知怎的,自晨起便一直腹痛难忍,心绪郁郁,便连读书都没了兴致。她本不想动,但想着翠云唤她过去,想必也是经久不见,趁机见一见她,也便打起精神,简单嘱咐过知书为她煮了壶热茶,亲身赶往藏书阁。
临霜没有猜错,翠云此次叫她,除却为还衣裳,也的确是太久未见,想着寻机与她叙叙话。此前府中各处流言四漫,翠云便一直担忧临霜心情受其影响,想见,却又不敢妄见。如今见她精神奕奕,笑意依然,除却脸色有些微苍白,再没了其他不妥,也便放下心来。
临霜安慰过她,与她说明了一直未曾伴学的真实缘由,令她不必为己担忧。翠云听罢,得知她已可正式读书,又算半承授于三少爷,不由也为她感到些慰藉。
午时留在藏书阁陪着秋杏阿圆用过午膳,临霜谢辞了在阁中小休的邀请,只想着快些回去,翠云看出她今日面色不好,也未有多留。匆匆回到紫竹苑,临霜最先将沈长歌的衣服悬晾好,又回屋浅憩了一会儿,起身去外苑取早前令知书入画为她烹煮的茶。
紫竹苑的茶房统一都是处在外苑的。
大梁茶道兴盛,沈长歌自然也是爱茶之人,便于外苑内的一个小屋辟出一处茶房,便于藏茶供茶。为了方便,平日苑内之人煮茶也多在此地。
正值午休,临霜没有惊扰知书入画,自行去了茶房取茶。走进去时,一排煮炉之上,仅有一壶茶壶烧的正沸。她走上前将茶壶取下,刚一打开茶盖,便闻到一阵浓郁沁人的茶香。
她轻笑了下,以布巾垫着把手,提着茶壶走出去了。
便在她走出茶房之后,茶房的门扉后,一道影子无声从后步出来,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离去。
・
傍晚,沈长歌依旧同往常一般下学回苑。
临霜彼时正在屋里休息,听见了苑中传来的响动,猜到应是沈长歌回了,立刻起身,匆匆整敛了下衣容,赶往前屋。
“少爷。”
沈长歌正在挂衣,听见声响,抬起头,对她一笑,“临霜。”
她笑一笑,主动走上前,替他挂好了衣裳。
“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衣衫挂好,临霜回过神来,低低答了一句。
沈长歌闻声淡笑,“那就好。”
她没有接话,只是一直垂眼看着脚尖,想了又想,抬起头问道:“少爷,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去进学?”
沈长歌微怔。
望了她一会儿,他轻扬了一抹笑,温声问:“那些书,你都已记好了?”
“……”一说起这个,临霜的眼神黯淡了,神容又郁下来,“……没有。”
沈长歌轻轻一哂。
他刚想迈步走向她,却见她低下的头又忽地扬起来,眉宇间横着抹闷躁之色,道:“可是我想伴你去进学!我不想再听她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沈长歌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略带诧异地看着她。
临霜后知后觉,看他略微惊愕的神情,方才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可话已脱口,追悔莫及,她只能愧疚地低了脸,艰难地张了张口:“我……”
感觉她有些不对,沈长歌走上前,顿了顿,双手抚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临霜几乎说不出话来。
其实在紫竹苑这几个月,她与他之间已渐渐熟悉了许多。她也慢慢发现了,他为人严谨淡薄,却并不严苛,只是因为他素不愿与人接触,加之时常不苟言笑,所以才会令人觉得冷漠。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他会对她笑,也会对她和颜悦色,因为他的态度,更使她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拘谨束缚,偶时甚至更敢放开了胆子,与他开一开玩笑,或是刻意撒娇。
可是,她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对他疾言厉色过。
心里的懊悔一重压过一重,临霜简直懊恼极了,期期艾艾,几乎就要哭出来,“少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
“没关系。”轻抚了抚她的臂膀,沈长略一沉吟,声音温和,“这样吧,就快到元月了,你若实在想跟我去太学,就再等些时日,等过了年,我带你去,如何?”
临霜反而怔了,愣愣地抬起眸,有些不可思议,“……真的?”
“嗯。”
他的音容神态始终十分和煦,却更令她感到十分羞愧,低低张了张口,“少爷,我……”
沈长歌摇头止住她的话语,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庞,问询:“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了病?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没……可能是昨晚没太睡好,劳烦少爷挂心了。”
沈长歌看着她,“那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顾忌我这边,等下记得过来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