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少顷,沈长歌上前了一步,面色沉淡如水,“太傅,学――”
“刘太傅!”他的话并未说完,却是临霜横心咬牙,先他一步跃出来,孤注一掷般定声道:
“刘太傅,奴婢听闻,您是爱才之人,只要是愿用功得才之人,无论门庭贵贱,您皆愿以仁心待之,施以教诲。这一次扰了您的课纪,是奴婢的过错,但是奴婢有一主意,若是奴婢可做得到,可否请您高抬贵手,恕过奴婢这一次,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这一次不仅是室中众人,便是沈长歌都有些微愕,垂眸看着她,“临霜,你想做什么?”
刘太傅冷哼一下,漠然道:“你又想搞什么花招?”
临霜蜷紧掌心,压下了心中的惶然,沉定道:“禀太傅,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方才太暗间中听见,刚才的分组对韵中,还无人对上三少爷的韵词,那么奴婢想问,如果,奴婢可以对上三少爷的韵词,那太傅是否可以饶过奴婢这一次?”
她这提议一起,便彻底让室中的众人惊了,四下也微微繁起了些议论声。
以往在太学之中,也不乏一些颇通才学的侍读丫头,可再怎般通晓,也不过是可简单对上两句简韵,或是写上两句美词。敢这般同刘太傅叫板的还是首个,更何况还是要接对沈长歌的韵词。尽管她似乎十分笃定,这乍看来还是会让人深觉她大言不惭,看她的目光也不禁有了戏谑之色。
刘太傅显然也是十分不信的,扬了扬眉,道:“你?”语调轻扬,饱含着种轻疑。
“嗯。”临霜点头,笃定道:“‘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这便是三少爷的韵词,敢问太傅可有错?如若奴婢能对得上,太傅可否愿意恕过奴婢这一次?”
她竟一字不差地将沈长歌适才的韵词复述了出来,着实令人有些微讶,四下顿时静了一静,便是刘太傅也有了一刹错愕,神情有了一丝动摇。
“好,我就允你这一次。”
隔了几秒,刘太傅说道。
临霜顿时心中一喜,躬身一拜,立道:“谢太傅!”
第51章 有惊
临霜敢在众人当前对刘太傅有这样的提议, 心中所抱的,也是赌一把的心态。她心想,而今眼下最坏的结果, 也不过是被刘太傅以扰乱课纪的名义被报给孙承院, 从此被逐出太学,再不能做沈长歌的侍读。但她实不想这般, 觉着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试上一试, 说不准便能撞上好运令自己脱祸。
她之所以敢这样做, 凭的就是彩月那一句“刘太傅爱才”, 她想,既然刘太傅有此佳名,那么若是他可认定她的才能, 或许就可网开一面。尽管临霜深知,自己所会的那些知识实在浅薄,和太学相比,更只是些花拳绣腿。但时下大梁虽重才, 仅是些名家贵族的贵眷才可有机会读书进学,而她身为一个小小的侍读丫鬟,凭借着这种身份的反差, 或许,也可搏上这一搏。
听闻了刘太傅的应允,她不禁松下了一口气,定了一定, 将方才书写好的那一页纸从袖中取出,恭敬递给刘太傅,静静道:“太傅,这便是奴婢所对的韵,请太傅过目。”
刘太傅微微一诧,心里突然生了一些怪异,迟疑接过了那一页纸张,一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想到什么,“你早就对好了?”
临霜没有回答,讷讷地低了头。心知他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刻意隐瞒下了她早已对好韵词的事实,只待他答应了自己的提议后,再将这词拿出来。刘太傅微微一哼,瞟了她一眼,也懒得再与她纠结这个,目光静落在那一页纸上。
同一时刻,临霜弱弱开了口。
“‘夏虫勿仿蝉凄切,杜鹃莫啼血。为谁伤感语?唯恐此去,一别成永别。’,这就是奴婢所对的韵,不知太傅以为如何?”
她凝着目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太傅,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
四周却在她话落的同时泛起一阵讶异之音――
“她竟真对出来了……”
“……朔风骤雪,夏虫蝉鸣……”
“对得竟还不错……”
……
沈长歌面色未动,眸光微垂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极其轻微地松下了一口气。
课室远处,沈长歆一直盯着她的视线,意味忽然有了些变化。
刘太傅一直不曾言语,反反复复看了好半天,才终于肯抬头,看向临霜,“这是你写的?”
他的面庞虽然依旧的冷厉严肃,但临霜却听得出,声线明显平和了许多,心中不由有了些底气,道:“是!”
刘太傅望了望,将那一页纸随手撂下了。
他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这让临霜的心中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睁大了眼一直盯着他。
一旁的沈长歌心念一起,上前一步道:“太傅,这丫头平日便聪慧刻苦,虽所撰诗词尚含漏洞,却笔调新颖,天分极高。太傅也知学生从不喜身伴侍读,也是见她这特质才允她进学伴读,故,还望太傅可恕她这一次,至于规矩,待学生下去,定会好好管教。”
说着他又自一旁执笔,自纸上写下了另一首词,递到刘太傅面前。
“太傅,这是这丫头之前所做的一首拟雪词,可见其资质。太傅向喜努力又有天赋的学生,可否凭这丫头的条件,饶过她这一回?”
那纸上所书写下的是一首《临江仙》,正是侍读竞择的初试时临霜所作的那一首。就这么看着,临霜的心中有些发怔。
她知晓初试时他并不曾临面,且前几试的晋选名额,都是由长公主与老夫人所择定的,所以,当时入选的那些诗文他不一定都看过。却未想,他却一字一句记得这么清楚。
有了方才那下半阕词,周围的学生也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凑上前探看。刘太傅快速扫了一遍,很快抬起头,漠漠望了眼临霜。
临霜心中一凛,压下了畏怯,挺着胆子回视他。
刘太傅沉了口气,撂罢纸页,“以柳絮喻飞雪,梨花比落雪,白玉拟积雪,最后以霜点题。新意倒是新意,可惜不够大气,还是颇小气了些!”
“太傅教训的是。”临霜不敢回驳,讷讷地应了一声,低头。
“你读过书?”默了默,刘太傅忽然又问。
临霜一怔,磕巴巴道:“回太傅!读、读倒是读过一点,不多……”
刘太傅略一沉吟,突然低咳了一声,周围的学生立即敛神立好了。
目光向着四周平白一掠,刘太傅厉道:“一个不曾正统读过书文的侍读丫头,都可将这韵词合上,可见你们平日在私下,是怎样的贪精学懒,不务正业!今日,你们甲班所有人,回去,都将我今日所讲的内容抄上十遍,后日一晨交到我这!未完成者便二十遍,再者百遍,可都明白了?!”
周围的众学生皆愣了,一个个傻了眼。没曾想这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侍读丫头闯出的乌龙,竟害得他们集体受了惩。人群里相互觑视了半天,谁都不曾率先启口。
“怎么,是嫌十遍太少?”眼见着一直没人回话,刘太傅复又阴测测开了口,“那么就十五遍,如何?”
众人大凛,再不敢迟疑,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有人心下却气愤不过,冷着眸瞪向临霜,亦或是她身侧的沈长歌。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临霜不免觉得胆怯,讷讷低着头。倒是沈长歌恍若未见,依旧静静平视着刘太傅,面庞一派淡然。
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刘太傅宣布对她的处置,临霜逐渐不安了,勉强张了张口,“敢问太傅,那……奴婢……”
“临霜。”一侧的沈长歌却突然叫了她一声。
临霜诧异偏头过。
便见沈长歌目光灼亮,飞快地对她向着刘太傅使了个眼色,低低提醒道:“太傅肯恕你这一次,还不快谢过太傅。”
临霜微怔,一刹反应过来,眸光一凛,遽地屈膝跪了下来,对着刘太傅叩了两首,“奴婢谢太傅开恩!”
刘太傅不冷不热地睨了她一眼。
“你这丫头,也还算得有些资质,这一次我便既往不咎,可此事下不为例,若有下一次,我绝不轻恕!”
临霜惭愧地埋下头,“……是。”
事已至此,刘太傅已无言可说,摆了摆手,宣告了下课,敛了讲卷出门去了。眼见事情已经了罢,众人也不再多做停留,三三两两很快散开。
自一边将临霜扶起,沈长歌没再多说什么,只略略嘱咐了她少顷,很快令她快些归回。临霜点点头,默默告拜了沈长歌,很快逃一般奔出了门。
课室的角落,一道目光却在太傅出门后,便一直落在临霜的身上,许久不曾离去。眼见着她被沈长歌扶起,又逃一般跑出门。直到那浅碧色的影子完全看不见了,方才敛去。
・
从课室中一奔出来,临霜便径直回到最初侍读所待的那个空屋。
果不其然的,彩月琳琅等人早已躲回来了,七八个人团聚在一处,坐立不安地等候。远远见着临霜,玲珑与琳琅两人身子一凛,还来不及思考,忙缩着身子随便寻了个角落躲好了。
彩月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给临霜开了门,挤出笑,“临、临霜,你……你怎么样?刚刚那个刘太傅,有没有为难你?”
其他的女孩也立即围过来,上上下下将她检查了个遍,担忧问她方才的状况。
临霜面无表情。
目光向着室内大抵一掠,她很快在屏风之后发现一抹曳地的轻粉一角。
“玲珑!琳琅!”冷着声音喊了一句,她眼瞳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屏风。
眼瞧着已被发现,玲珑琳琅猛地一瑟,没有办法,只得磨磨蹭蹭地站出来,讪讪一笑,“嘿……临、临霜……”
临霜抿唇。
眉目间一丝轻蹙,她忽然疾步走到两人身前,道:“你们两个!当时是抽了什么风?知不知道,差点害死我!”
玲珑琳琅互一对视,目光一低,忽地上前,一左一右,伴住了临霜的两只袖。
“临霜,对不起!”摇了摇临霜的左手,玲珑最先开口。
“我们不是故意的。”琳琅紧着接口。
“这是个误会……”玲珑又道。
“对!”
“我们本来只是想吓唬你一下。”
“没想着把你推出去……”
“本打算你只要碰上门就把你拽住。”
“可惜没拽住……”
“结果你一下子就!就摔出去了……”
“我们知道错了……”
……
二人一唱一和,又一左一右晃着她的袖,神情诚挚,目光可怜。临霜漠然望着,心里原本的冷怒渐渐消了,双臂一缩从她们两人之间脱开手。
“好了好了!但是再有下回,你们不许再这样!不然,我一定把你们给告出去!”
玲珑琳琅立刻嗯声,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她。
彩月在一边打哈哈,“哎呀临霜,你就别和她们两个小孩计较了,她们两个总喜欢这样,我们这的人几乎都被她们俩恶作剧过,你就不要生气……”
“还有你!”她话未说完,临霜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彩月一愕,下意识伸手抚额,别过头。
其实彩月自己也觉得,在当时的场景之下,她丢下临霜一人落荒而逃,的确是种十分厚颜无耻的行径,可是当时事出突然,她几乎没来得及思考,选择了避祸的本能,下意识便跟着玲珑琳琅等人躲了回来,等到她再后悔时却已经迟了。她又不敢贸然再去课堂,最终就只能任由事情发展到了现下的模样。
临霜没好声气道:“你跑的倒是快,知不知道那刘太傅还以为所有的动静都是我闹的,险着些要将我送去孙承院那里!”
“啊?”这倒是彩月真的没有想到的,当真愣了,“那刘太傅真的这样做?”她还以为,至多不过会是训斥一番而已,没想到……
“可不是!”临霜愤愤呼了口气,“罢了,好在我没事,但要我看,以后我们还是安分一些。这一次闹成这样,恐怕以后侍读在太学里便不能再这么随意,再有下一次,想来不会这样轻易过去了。”
她说得很有道理,周围其他的女孩子们听了,都纷纷点头应下来。临霜虽气,但幸而这一次有惊无险,也不欲再多说什么,眼见时近午时,便呼应着大家去用膳,作为事情的了结。
然后,这件事似乎就这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