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潘亥之死,徐三也藏在心底,未曾告知唐小郎。她心知,人活着,有时候就是靠着一口气儿,若是唐玉藻知道潘亥已经被杀,从此之后,再无解蛊之法,只怕他定会萎靡不振,心慵意懒。
一庭风雪,长夜漫漫。二人同卧榻上,背身而眠,皆是不曾合眼。
徐三望着纱窗月影,心中所思,乃是朝局、宫宴、光朱、解蛊。而唐小郎躺在她的身侧,低低打量着锦被绣纹,兀自发怔,却是不敢合眼,不想合眼。
他生怕自己一旦合眼,便再不会醒来。
隔日便是宫宴,既是为宋祁回京所设,亦是为郑七等将领离京而开。一去一回,倒也凑巧。徐三本无心赴宴,但因着要见上周文棠,与他商量正事,便不得不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缟素,又由唐小郎扯着,娥眉淡扫,胭脂轻点,化了个素淡妆容,一切收拾妥当,这便策马入宫。
这一回宫宴,她来的最早,却故意低着头,弓着腰,藏到了最后头,生怕再沾惹了麻烦。宫宴一开,笙歌且奏,众人一一上前,去和宋祁、郑七等人敬酒,绣衣珠履,觥筹交错,徐三却是倚于柱后,眯眼一扫,寻觅着周文棠的身影。
孰料她这视线,睃巡一周,瞧见了坐于帘后的官家,瞧见了面色不善的郑七,其间甚至还与宋祁撞上了眼神,却是独独不见那男人的身影。徐三心上生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借着出恭,偷偷溜出金殿,朝着周文棠的居所匆匆行去。
徐三裹着白袄,踩着官靴,穿廊过道,少顷过后,遥遥便见苍松翠竹,湖石玲珑,正是周内侍那分外雅致的小院。她缓步上前,甫一入院内,便闻着一股古怪气味,随风而来,似是微苦的药汤,又好似是熏人的烟草。
徐三一闻这味道,心上一紧。她轻手轻脚,绕道走到南窗下,手撑窗楹,皱眉一望,便见那男人斜倚榻上,虽仍是俊逸出尘,萧萧肃肃,可那眼角眉梢,却分明带着难以遮掩的憔悴之色。
徐三皱着眉,又见他那几案之上,摆的不是青瓷茶盏,而是残余药渣的汤碗。汤碗一侧,还有酒盅。
而在他那修长玉指间,正夹着一杆玉色烟管,烟雾升腾,徐徐弥散。
药,烟,酒,皆是最沾不得,可他却占了个全。
徐三说不清心里头是何滋味,千万种心绪,全化作了一个怒字。她伏在窗边,故意清了清嗓子,可周文棠却是眼睑低垂,偏不睬她,一手云雾升腾,另一手捧着书卷,细细品读。
徐三眯起眼来,只见那书卷之上,写着游仙窟三个大字,乃是唐人所作之□□。她没来由地心怀不满,兀自腹诽道,你一个刑余之人,非要看如此□□,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周文棠对她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徐三心上一横,干脆翻身一跃,破窗而入。她缓缓走到周文棠身侧,一见着他,那满腔莫名怒气,又忽地化作了万般心疼,便抿了抿唇,低低问他道:“怎么病了?”
她言罢之后,又去掰他夹着烟管的手,想要将那害人之物,从他手中夺去。周文棠却是避开了她的手,看也不看她,淡淡说道:“怎么来了?”
徐三还未曾开言,那男人又似笑非笑,自问自答道:“徐官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过来,自是有事求人。若是无事,便音信全无,不见踪影。”
周文棠骤地一叹,抬眼看她,轻轻说道:“阿囡,我也会老,也会病,也会累。有朝一日,也会神灭形销。你不能总来找我。”
一听到周文棠说自己也会死,徐三的心,忽地重重沉了下去。阿母,贞哥儿,崔钿,玉藻,一个接着一个弃她而去,她如今还能勉强撑住,可若是周文棠也跟着去了……
她想都不敢想。
“胡说。”徐三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两个字,她竟会哽咽着说出。
“阿囡可不可怜我?”男人忽地问道。
徐三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心中疑惑,有些委屈地抬眼看他。周文棠却是似笑非笑,眯眼沉声道:“阿囡若是可怜我,不如也和我云雨一回?我纵是比不得唐小郎,那也自有独到之处,定能让阿囡心满意足。”
徐三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男人之所以装腔作势,全都是因为他知晓了唐玉藻之事,心里头泛起了醋意。她心上稍安,哭笑不得,欲要拧周文棠手臂一下,不曾想他那胳膊上全是硬肉,有劲得很,拧都拧不得。
她抿了抿唇,无奈道:“说正经事。你身子如何了?”
周文棠手捧书卷,悠悠道:“从军十余载,身子还算结实,你若不信,一试便知。”
徐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看你这生龙活虎的,嘴皮子利索得很,多半不是大病。若真有病,那也是醋喝多了。”她稍稍一顿,又低声问他道:“你总不会,因着这个,不去帮他解蛊罢?”
倒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当年韩小犬便跟她抱怨过,说周文棠对他甚是打压,不将他留在京中,偏将他打发到西南险地。若非他死里逃生,立下大功,又在西南招惹了光朱匪徒,不可久待,不然周文棠绝不会放他回京。
可周文棠一听此言,眼神立时冷了下来。
他背过身去,噤然不语,徐三见状,自知失言,赶忙说道:“阿爹你,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我就想问,西南那边,可有消息?”
周文棠分外冷淡,沉声道:“并无消息。”
徐三闻言,轻轻一叹,接着又自袖中摸出了断钗来。这断钗伏若花枝,缀以珠玉,即便年代已远,仍是不改其华,正是徐阿母藏于床底的那一支。
她坐到榻侧,摇了摇男人的肩,又俯身附在他耳侧,悄悄说道:“我知你消息灵通,可这回的消息,你定然不知。我并非阿母亲生,乃是她从雪中抱回来的。生我之人,在襁褓中留了一柄断钗,金子打的,可见也是富贵人家。”
周文棠有些意外,搁下书卷,抬起眼来。他自徐三手中接过断钗,细细端详,半晌过后,目光深沉,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这是御物。上头有标记,出自宫中司珍之手,我绝不会看错。”
御物?
徐三大惊,怔然忘言。
云里雾里,二人对视一眼,皆知此事非同小可。半晌过后,周文棠将断钗缓缓收于袖中,接着低声道:“除了我之外,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你的身世,我会亲自查问,绝不假于他人。”
徐三颤声道:“听你的意思,你心中已经有所揣测?你要去查谁?问谁?”
男人眉头紧皱,指尖蘸上杯中残酒,在檀木几案之上,飞快写了一个“废”字。徐三一看,心中骤然一沉。
这所谓“废”字,无疑指的是“废君”。
当年尚在寿春之时,罗昀曾对她讲过前朝旧事。官家前一任,乃是文宗,便是那耽于情爱,脱阴而亡的妇人。而在文宗之前,还有一任废帝,本名宋裕,乃是当今官家的二姐。
宋裕天生神力,刀枪棍棒,无所不通,而治国理政,也从无差错。她尚还是太女之时,在京中颇有名望。哪知她即位之后,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暴君,在位仅一年之后,便因“上不敬天,下不纳谏”,被群臣罢黜,贬为庶人。
而徐三出生那年,正是宋裕被立为太女的那一年。
如今再想,为何皇室宗亲之中,数来数去,竟只有不姓宋的薛鸾可堪大任?官家可是有好几个姊妹的,难道她们,都不曾生下女儿?对了,文宗是有女儿的,便是先前造反的瑞王,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官家手里?
官家本就对徐三十分忌惮,若是徐三,乃是宋裕之女,那她必将身首异处,性命不保。
而周文棠,向来是忠于官家的。
徐三睫羽微颤,薄唇紧抿,看向面前的男人。她压低声音,轻轻说道:“那你,会杀了我吗?”
周文棠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失笑,故意眯眼说道:“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乖阿囡,还不赶紧讨好讨好爹爹?哄得阿爹高兴了,便给你留个全尸。”
玩笑过后,男人仍是一叹,语气轻得似无,低低道:“你还是信不过我。是我做得不够,还是你这小丫头,太过多疑呢?”
他斜倚榻上,眼睑低垂,那睫羽遮不去的,便是眸中的失落之色。他向来不是性情外露之人,可今日在她面前,醋也吃了,脾气也使了,由此可见,真是入了心了。先前旁观种种,还能冷静自持,如今却是无力为之了。
他等得实在太久了。
徐三凝望着他,忽地落下泪来。她咬着唇,又附在他耳畔,将她最沉重的心事,一一说了出来——便是曹姑那十句预言。就连蟒袍加身、飞龙在天,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她都不曾隐瞒,一字不落,如实托出。
周文棠静静听着,眉眼之间,却是不见凝重之色。徐三说罢,已然满眼是泪,周文棠若有若无地一叹,接着缓缓说道:“你不也说了吗?崔钿何时身死,她便不曾说准。如今又有光朱要挟,她心中定然对你有怨气,所说之言,未必作准。”
“况且你走之后,她便撒手西去,说不定就是那光朱之人,对她使了甚么手段。你也看出来了,这是光朱的攻心之计。阿囡,莫要中计。”
周文棠说着,又抬起手来,用那带着薄茧的手指,为她轻轻拭去泪水。徐三紧抿着唇,就听见他十分罕见地,声音放得轻柔,低低说道:
“阿囡,不要怕。”
“我会陪着你,会有很多人,都景仰你,追随你。你绝不是无亲无故,亦不会久孤于世。不管你是成是败,我都陪着你走。”
“至于孩子,若是你想要,那就一定会有。我敢保证,绝对会有。到时候哭哭啼啼的,你这当娘的,还要嫌烦呢。”
徐三嘟囔道:“你敢保证?”
“我当然敢。”男人勾起唇来,笑看着她。
笑过之后,他又微微蹙眉,试探着问道:“那个裴秀,就是姓曹的说,日后会杀你那个,你打算如何处置?”
徐三叹道:“我这人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周文棠沉沉笑了,摇头道:“是。旁人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是反其道而行之,宁可放过,绝不错杀。”
他抬起手来,为她将碎发撩至而后,接着温柔道:“罢了。虽说你有事才来找我,那我也会为了你,事必躬亲。我的刀下,多的是冤死鬼,不差这一个。”
徐三却皱眉道:“不。曹姑提及裴秀之时,神色古怪,我怀疑这孩子,并非日后杀我之人。曹姑是想骗我杀他,我若杀了,她便得意,光朱也遂了心愿。这个人,我不但不打算杀,我还打算接过来养。徐裴秀,这名字,你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被你们发现了bug,赶紧解释一下!!!
第222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二)
佛海波澜无尽时(二)
徐三欲要收养裴秀为义子,周文棠闻得此言, 却是眉头紧蹙。男人稍稍一叹, 眯眼道:“你可想好了?小心日后养虎成患, 又是一个潘亥。”
徐三目光坚定, 沉声道:“你放心,这一回, 我会慎之又慎。方才你一言将我点醒, 曹姑之谶语, 确实未必作得了准。而我呢,偏偏要卯足力气,让它一定成不了真。徐裴秀, 我是养定了。”
男人斜倚榻上,淡淡听着,却是一言不发。半晌过后, 他轻轻叹道:“你何时动身去寿春?”
徐阿母生前有言, 自觉一生荣华,皆在京都, 便遵嘱徐三, 死后也要将她葬在京郊。母女二人挨得近些, 黄泉之下, 也好日日相望。
至于贞哥儿的尸身, 早已被郑七烧为灰烬,草草葬于西南险地。徐三心有不甘,便向官家求了从二品的诰命, 还求得官家准允,贞哥儿可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眼下已是年末,待到正月,徐三便要动身离京,登山踄岭,送贞哥儿的空棺回乡安葬。
——正月。
徐三骤地又忆起了曹姑之谶语,那妇人说过,让她在正月里,救一个命中注定之人,若是不救,必将孤独终老。可她若是动身离京,前往寿春,只怕谁也救不得了。又或许,是在半道之中,救下某人?
徐三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匆匆瞥了眼周文棠,这才试探着道:“我正月动身去寿春,一去一回,怎么也得小半个月。待我回京,再过上三两个月,那门婚事,便也要提上日程了。”
她稍稍一顿,并不看他,只垂眸问道:“你呢?你正月又有何打算?”
周文棠闻言,漫不经心地道:“正月十五,乃是上元节,亦是开封府中,一年两度的佛道大典。今年主持大典之人,明面上是三大王,其实是我这个奸臣小人,代为督办。来年正月,只怕我得在大相国寺,待上小半个月了。”
这佛道大典,若是追根溯源,倒还是由徐三而起。想当年她蟾宫折桂,新官上任,京中便出了那吐蕃獒犬之事。为了清查道观寺院,徐三便以盂兰盆为名,办了一回佛道大典,顺理成章,将京中僧人道士的名单来历整理妥当。
诗曰,无心插柳柳成荫。徐三倒是不曾想过,这暗含政治意义的祭典,反而为开封府的拢袖之民,增添了如许乐趣,以至于从一年一回,慢慢地变为了一年两度——正月十五一次,七月十五一次,皆是京都百姓一大乐事。
但是,正月,大相国寺,佛道大典,这些字眼联系起来,实在让徐三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住加快,呼吸亦是渐渐不稳,一股深重的惧意,猛地自心底袭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手便先于她的心,紧紧抓住了周文棠的手腕。
徐三怔然,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那只手不知怎的,竟不听控制,死死地勒着周文棠的胳膊,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他松开。
一定要将他抓牢,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没来由地,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男人见状,眯眼看她,轻笑道:“怎么?难分难舍?”
徐三缓缓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低低说道:“不。你不能去大相国寺,绝对不能。换我去。我会求官家,此次佛道大典,就让我代为督办,将功折过。正月十五过了,我再送贞哥儿回寿春。”
周文棠见她如此,皱起眉来。徐三很是心虚,赶忙又絮声道:“你瞧你,身子都成这样了,好好养病才是,胡乱折腾甚么?这佛道大典,全是烦文琐事,你就不必来办了,我来办。你就在这院子里待着,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正月过了,你再出去。”
周文棠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微勾。
徐三一说正月,他便立时明白了过来。原来在这丫头心中,他也说得上是相守终生之人。
周文棠目光炽热,似笑非笑,抬眼看向徐三,又缓缓抬袖,想去抚摸她的头顶。徐三却是避之不及,立时闪躲开来,惟余男人的大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徐三心慌意乱,急急后退两步,又匆匆说道:“按时服药,可不能忘了。酒色财气,全都要戒了。时辰不早,我去求见官家了,你,你多保重。”
她言罢之后,不待周文棠回话,这便转身而去,风也似地没了人影。待到她再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已不知走到何处,只见身畔乃是一泓湖水,雪云初霁,小亭幽静。
她缓缓走至亭中,凭栏而立,望着湖中锦鲤,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在她心中,周文棠,真是可相依相守之人吗?不然怎么曹姑当初一说此言,她心中浮现的,便是那抹清肃身影。难不成她长久以来,一直在掩目捕雀,自欺欺人?
徐三倚于柱后,正心烦意乱之时,忽地又听得稍远处,有二名绿衣宫人,正窃窃私语,似是在说些宫闱秘事。徐三皱起眉来,提耳细听,却只听得“山大王”、“有孕”、“杀了”等字眼,更为详细的,却是怎么也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