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四。观莲节。
徐三一听,不由一怔,耳边仿若有故人轻语,说这六月廿四,不但是赏莲佳节,更还是他的生辰。
她抿了抿唇,半晌过后,才缓缓笑道:“也好。总在这书案后头闷着,迟早要闷出病来。只是我如今,上了年纪,老气沉沉的,若是跟小娘子们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你可莫要怪我扫兴。”
梅岭一笑,赶忙来给她梳妆更衣,口中则含笑道:“近几年来,三娘子可是不曾好生妆扮过了。今日既然得闲,奴不可能放过娘子。”
徐三勾唇,也不多言,只由她收拾。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那鸾花铜镜之中,便有一女子对镜而坐,月娥星眼,玉质清颜,云鬓瑶钗,石榴裙染,而就在眉心处,还绘有三瓣红莲,描粉画金,甚是娇艳。
徐三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虽眉眼依旧,却少了年轻时的俏丽,多了几分清冷与肃重。
若非那眉间的莲形花钿,恰好遮去了那淡淡的小川字,镜中的她,定然是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徐三一哂,转过头去,含笑夸了梅岭几句,直夸得梅岭都有几分不好意思。待到一众女子都妆扮妥当,梅岭便挽着徐三,与其余几个在府中做活儿的小娘子一同,朝着观莲庙会行步而去。
徐三平日素有威严,其余几个小丫头,见她来了,立时都噤然不语,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何处失言,得罪了这位两路总督。
徐三心下了然,自是不愿扫兴。她稍稍一思,张口便开了几个玩笑,接着又跟这几个小丫头,问起了府中八卦、儿女之事来。
如此一来,氛围立时活泼许多。那几个小娘子,互相在徐总督面前,抢着戳穿彼此的心上人,个个都是双颊绯红,含羞带怯,可那少女的眼眸,又分明洋溢着热情与大胆。
徐三依次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恰逢此时,其中有个性情大胆的,反问起了徐三来。
徐总督稍稍一怔,只见身边少女,相聚而来,眼中满是好奇之色。她负手而行,不由挑眉笑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别看我这样,我也曾挑灯不眠,给人一针一线,绣过荷囊呢。”
少女们一听,十分惊讶,立时七嘴八舌,追问起来,便连梅岭都有几分意外,好奇地抬头看向徐三。徐三却是摆了摆手,但笑不语,那几人问不出来,便只得悻悻散去。
众人一路行去,临近湖畔,便见荷叶田田,青翠照水,更有芳莲九蕊,粉融红腻。其余少女兴奋至极,叽叽喳喳,好似雀鸟觅食,啾鸣不休,而徐三跟在最后,却只是闲闲抬眼,淡淡扫了一通。
便是此时,湖畔一小楼下,忽地有咒骂哭喊,不绝于耳。徐三微微皱眉,抬眼一望,便见有两名粗壮妇人,正在狠狠鞭打一绯衫郎君,而那男子的五官面貌,徐三一看,不由心上一惊,微微变色,忍不住凝步细看。
第208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四)
骨冷魂清惊梦到(四)
那当街被殴打叱骂之人,名为潘亥。若说他的相貌, 七分似晁缃, 三分似蒲察, 而他受辱之时, 那一双清泠泠的眼,凶狠、倔犟, 瞻视如鹰, 锋芒暗藏, 又像极了韩元琨。
说来,倒真是奇了。性情相貌,迥然相异的三个人, 竟都在他身上看见了。箫鼓喧阗,风荷袅翠,徐三凭栏而立, 遥遥一望, 恍然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是在寿春花市, 她掏出荷囊, 买下那犹带甘露的四喜莲之时?还是在魏大府邸, 她用靴履, 轻轻勾起那人的下巴之日?又或是她梦回地牢, 复又看见了,那一双分外明亮的褐色眼眸?
芸芸前尘,顷刻之间, 如潮水翻涌而来,将徐三完全吞没其中。
这一年的六月廿三,徐三将潘亥救下,却并未令其在身边伺候。她想要问问他的身世,他的来历,可那人却是薄唇紧抿,眼含防备,一句话也不说,徐三无奈之下,只得令梅岭取来银钱,交予潘亥,令他出府而去,自谋生路。
哪知过了些日子,徐三自外地回城,打马而过,途经河畔,又在那烟花之地,看见了潘亥的身影。这一回,他是在小巷中被人毒打,打他那几个妇人还说,若不是想留着他性命,日后多赚些银钱,早就给他用上了喜雨膏那般的虎狼之药了,到那时候,且看他老不老实。
此时已是七月初时,徐三无奈之下,只得又救了潘亥一回。那男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却依旧是眼神凶狠,一言不发,徐三官务繁重,也顾不得费心与他,便让梅岭给他在府中寻了个下榻之处,暂且留他在府中养伤。
待到休沐之日,月落星稀之时,徐三料理罢了官务,这才想起后院还有这号人物。她想了想,独自一人,身着常服,朝着后院缓缓行步而去,走了不过百十来步,便到了潘亥如今暂且容身的院落。
夜风袅袅,明月如钩,她一袭裙衫,立于阴阴柳下,抬眼一望,便见那少年坐于冰凉的石阶上,正低着头,浣洗衣裳。为图方便,他将衣袖挽了起来,而在那略显细瘦的胳膊之上,则满是凹凸不平的疮疤瘢痕,也不知他先前,到底受过多少折辱,亦不知他是为何,总不愿屈服于人。
徐三并不急于上前,亦有几分犹疑,不知该不该上前。她缓缓垂眸,似有所思,而就在此时,那浣衣的少年,忽而抬起头来,瞥见了那柳下身影。
少年的视线稍稍一顿,接着又迅速收回。他一声不吭,只低头洗着衣裳,瞧那动作,倒是十分利落,可见从前也是自己浣衣,多半是个穷苦出身。
徐三稍稍踌躇,仍是缓步上前。她沉默不语,在潘亥身侧坐下,并不看向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良久过后,才轻声说道:“你是哑巴?”
“不是。”潘亥薄唇微启,冷冷淡淡,吐出两字。
徐三暗暗一叹,又温声说道:“你以后有何打算?我尽力为你安排。”
潘亥听后,停下了浣衣的动作,沉默半晌,接着忽地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徐三,用稍稍有些蹩脚的汉话,咬着牙说道:“我听他们说,你是个大官。我不知,你为何要救我,但是你要真想救我,为何不将那些贼人全都处置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向徐三讲起了自己的遭遇来。却原来潘亥的生父乃是金人,母亲则为汉人,大宋攻来之后,他的父母双双死于战乱,至于他自己,自打战事一起,则忽然被金人、汉人两边都排挤起来。无论是金人还是汉人,都说他是“非我族类”,视之为异己。
潘亥没读过甚么书,从前靠着喂马养马,勉强糊口。后来有人对他说,似他这般的人,按着宋朝律法,该要划为贱籍,接着连哄带骗,软硬兼施,竟逼得潘亥签字画押,卖身为奴。
这贱籍之制,徐三在北地并未明文推行,可以算是模糊处理,但若上纲上线,严格来说,潘亥签的这卖身契,放之宋国,确有法律效力。潘亥若是在北地告到官府,胜诉的可能,实在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那人骗来了身契,潘亥便就此沦为贱奴,后来又流落青楼,三番五次逃跑,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以至于浑身上下,竟体无完肤。
徐三听过之后,眉头紧皱,半晌过后,仍是无言以对。
潘亥所言,她心中自是有数。如今的北地州府,虽然已恢复秩序,日渐繁荣,但在这太平景象之下,仍旧隐藏着极其严重的社会问题。男人与女人、汉人与金人、穷人与富人……最极端的矛盾,都积压在这北方一带,不知何时,触而即发。
多年以来,徐三这两路总督,当得也是辛苦。她不敢激化矛盾,所能做的,不过是维持、平衡、调节、稳定。从前她做京官、当将帅,都比不得这总督难当,上不敢积威震主,折了皇帝的气势,下还要权衡轻重,取舍得当,力争让整个北方,民安物阜,天平地成。
她若是敢说潘亥之身契,并无效用,那就是在打大宋律法的脸,就是在明确否认大宋朝的籍贯制度!也恰恰因此,她只能以徐挽澜的身份救下潘亥,却不能以两路总督之名,施以援手,清查肃整。
夜半霜寒,蝉声呜咽,徐三坐于凉阶之上,默然良久,终是决定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少年,坦然说出她的无可奈何。可当她抬起眼来,直视着潘亥那双褐色眼眸时,她看见潘亥眸中闪着泪光,薄唇紧抿,缓缓说道:
“你,当真救不了我吗?”
徐三心上大震,一时忘言。
她怔怔地看着那副熟悉的面容,恍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的淮南寿春,但见花影婆娑之中,那清俊少年,一袭白衣,眉间点着金粉花钿,手持缠枝莲纹的花浇瓷瓶,长身玉立,对着她温柔轻笑,口中则哀哀说道――
三娘,你救不了我。
三娘,你,当真救不了我吗?
徐三望着潘亥,一时竟百感凄恻,不知今夕何夕。她忆起自己,曾靠在晁四的墓前,对着他落泪起誓。那时她说,前世无人救我,今生无人救你,我哪怕拼了这条性命,日后也一定要,救下千千万万个我与你。
而如今,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思及往事,她不由沉沉笑了,眼眶亦有些泛红。潘亥见她如此,很是不解,而徐三却已然起身,低头看着他,目光坚定,平声说道:
“救。我能救你,我也定会救你。”
潘亥闻言,先是一怔,正打算出言追问,徐三却已转身而去,愈行愈远。他紧紧盯着徐三的背影,忽地不屑地嗤了一声,眸中闪过一抹愤恨之色。
而徐三回了书房之后,还当真考虑起了北地禁娼一事来。她心知,官家虽颁下圣旨,准她在北地“便宜行事”,但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官家已对她心生忌惮,若是她大张旗鼓,明目张胆,敢与律法相悖而行,那么她徐总督,迟早要沦为虎头铡下鬼。
但若真想禁娼,也并非全无可能。譬如在真实历史中,明清两朝就多次禁娼,而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律法也明文规定,朝中官员,不得狎妓。
只不过这官员不得狎妓一条,如今已是形同虚设。从开封府到上京城,名流贤达,文武百官,几乎没有哪个不曾涉足过花街柳巷。哪怕是政敌之间,互相攻讦,也断不会拿这一条来说事儿。
要想禁娼,可以说三个理由。其一,便说北地有许多官员,流连娼馆,以至于政纲松弛,淫风渐炽;其二,就说有几处娼馆,妓子得了花柳病,却隐而不报,仍照旧接客,由此渐生祸患;三来,干脆就说一说这些娼馆,趁着战乱,诱取良家子弟,逼良为娼,败俗伤风。
至于这名头,就不明说是禁娼了,只说是暂时整顿,严肃法纪。至于何时准许娼馆接客,只管暂且模糊过去,毕竟这北地有数十州府,一一清查,起码要耗上几年光景。反正徐三一日在任,这禁令,便将是一日不除。
这一夜里,徐三思虑再三,终是做了决定――若想让她心中的那一杆秤,永远都是平的,那么禁娼,不过是早晚的事。若是如今推行禁令,一来,可开先河,积累根柢,二来,也可穷探审论,观其后效。
她这一打定主意,接着便是雷厉风行,发政施令。转眼间到了七月底,露洗新秋,天浮灏气,这禁娼之令,已在北地全面推行。秦楼楚馆,数百余处,大半关门歇业,另寻生计,其中更有不少鸨母龟公,因逼良为娼,被收押问审。
禁娼之令,虽有不少百姓拍手叫好,但心谤腹非者,却也大有人在。至于朝中官员,反应更是激烈,弹劾徐挽澜的折子,如雪花片儿似的飞到了龙案之上,厚厚一沓,积压如山。
大宋并未禁娼,区区北地,竟敢推行私政?一时之间,“目无法纪”、“欺上罔下”等等罪名,都朝徐三脑袋上扣了下来。更有甚者,说徐氏禁娼,往下是为了勒索敲诈,从这娼馆里套油水儿,往上则是要借端生事,挑衅皇权,试试官家能不能将其拿住。
连日以来,徐三写了不少折子,言辞恳切之至,一一递往京中,只是却皆如石沉大海,不见官家批复。待到八月初时,她未曾等来官家的批复,亦不曾等来周文棠的书信,反倒是宋祁,给她带来了一封京中来信。
这日里恰逢休沐,日上午头,天低云暖。宋祁身着麒麟缎子袍,足蹬乌黑皂靴,跨入院门,抬眼一扫,便见后院之中,徐三倚在黄藤躺椅上,半眯着眼儿小憩,袖子虚搭在那藤椅的把手上,手中还半松不松,攥着一本《抱瓮录》。
宋祁凝步而立,隔着段距离,打量了会儿她的睡相,忍不住勾起唇来。他缓步上前,目光朝庭侧一扫,便见潘亥一袭白衣,抱着扫帚,靠在檐下,正噤然不语,盯着他看。
二人这视线一对上,宋祁眯了眯眼,却是勾唇一哂,全无妒恨之色。他负手而行,闲闲迈步,缓缓走到潘亥身侧,含笑打量着他。而潘亥瞥了他两眼,却对他爱答不理,一把抓住扫帚,复又低头扫起庭中落叶来。
宋祁虽个子高,但潘亥连身材都极似晁缃,比之宋祁,还要高上几分。宋祁不得不仰头看他,心中自然很是不快,他嗤了一声,又声音极轻,对潘亥眯眼说道:
“废物。正事办成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超级波折!!大前天晚上,发现电脑坏了,刚开始是一直屏幕闪烁,之后直接黑屏了……而紧接着后一天,我要坐一天飞机……所以上一章整整五千字,全部都是我在飞机上用手机打的。等到飞机降落,手机只剩1%的电,我赶紧点下了发送……
现在在用新电脑码字,非常不习惯键盘=_=
第209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一)
闺中女儿惜春暮(一)
潘亥瞥了宋祁一下,仍是不理不睬。这一回, 宋祁可是恼了, 他勾唇冷笑, 正欲追究, 可孰料偏在此时,他听得庭院之中, 徐三犹带倦意, 轻声说道:“殿下来此, 所为何事?”
她稍稍一顿,又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莫要难为他了。”
宋祁闻言, 面色一僵。他瞥了眼潘亥,嗤笑一声,接着缓缓转过身来, 一边手持信笺, 朝着徐三走去,一边温声笑道:“我只是见了个生面孔, 心中好奇, 便来问问身世来历。”
他状似无心, 又含笑说道:“三姐身边, 除了唐小奴外, 向来都是由女子侍奉。三姐莫怪我多心,我就想问问,这位可是三姐新收的小侍?”
这小侍二字, 自然饱含桃色意味。
徐三方才睡醒,闻听此言,懒懒打了个小哈欠,接着轻笑一声,低低说道:“在你眼中,我可是那风月膏肓之人?他比你还小,我如何下得去手?不过是见他可怜,暂且收留罢了。”
宋祁却是笑了,朗声说道:“三姐失言了。狸奴,不也比我小吗?”
徐三被他拿话儿一噎,不由缓缓抬眼,斜睨着他。她视线往下一扫,便见宋祁手中,拈着一纸信笺,细瞧其上痕迹,仿若已经被人拆开看过。
她一挑眉,看向宋祁,问他道:“谁的信?”
宋祁稍稍一顿,含笑说道:“薛家的信,给三姐的。”
徐三淡淡道:“你拆开看过了?”
宋祁也不遮掩,点头道:“薛家给三姐写信,我不放心,便忍不住看了。”
徐三垂下眸来,也不追究,只倚于黄藤摇椅上,抬袖抿了口热茶,接着轻声说道:“里头说了甚么?”
宋祁温声笑道:“倒也没说甚么。不过是说,狸奴年岁渐长,将满十八,若是这亲事再拖下去,怕是有污狸奴闺名。薛氏便催三姐告假回京,尽快将亲事办了。”
他紧紧盯着徐三,语气却是轻描淡写:“薛家还说了,郑素鸣在西南一带,剿匪得力,年底便要进京听封,班师回朝。若是能赶在郑将军在时,择良辰吉日,合二姓之好,岂不是吉祥善事?”
宋祁此言,看似平静,却是暗地汹涌。徐三状似漫不经心,随手翻看着《抱瓮录》,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曾提及,待到年底,自己会否回京成亲。
宋祁死盯着她,心中如火烧火燎,自是十分急迫,只想她立即指天誓心,毫不犹疑地告诉他――她绝不会与狸奴成亲!
然而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徐三说话,便仿佛这薛氏的书信,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是这成亲之事,如何能是小事?
再过上不到一年,狸奴便将满十八,而男子过了十八,若是仍未成亲,无论贵籍贱籍,都将一钱不值,任人耻笑,唯有贵胄如宋祁,勉强算个例外。而薛氏好歹也是高门大族,断不会落人笑柄,无论怎样,便是生捆硬绑,也定是要拉着徐三成亲的。
眼见得这婚事,一天天近了,她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人似的?宋祁思及此处,愤恨不已,却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心里头惦记上她了,还真是落了下风,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气煞人也。
他正兀自腹诽之时,忽地又听到徐三低低说道:“还有呢?自京中送过来的,不止这薛氏之信罢?”
宋祁闻言,扯了下唇,垂下眼睑,心知徐三此言,乃是反将一军。他拆了她的信,她便要点破他,他的那些小动作,她并非完全不知。
宋祁低低唔了一声,接着道:“是。官家也送了信,催我尽早回京。待到十月下旬,便是官家的大寿,我若不回,说不过去。”
官家催宋祁回京,又岂会是因寿宁节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