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好似他说抢书之时,意外烧伤手臂,就是一句谎言。他确实抢了书,可是手臂却不是在这时候烧伤的。
便好似他说自己写了笔记,却被大火烧毁,这也是一句谎言。他的读书笔记,只写了一半,而就从他在书页上发现周文棠的批注的那夜起,这读书感谢,便戛然而止,一笔也写不下去了。
还有那漫天大火、消失的御稻手记、死去的宫人、荒庙埋下的尸首,每一处都是谎,每一处都讳莫如深。
光朱之案的真相,除了匪徒之外,也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徐三对此,自然是无知无晓。眼下她官务缠身,又要操心夜里头的巡街及烟花,又要安排人手,配合禁军,调查光朱之案,此外,金元祯的阴影,也一直萦绕于她的心头,好似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突然坠下。
徐三深知,拖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治住她这个棘手的前夫,就必须死死抓住他的命脉,抢在他之前下手,堵他个措手不及。
这夜里官家率着文武百官巡城,收拾妥当的宋祁在列,心中积压了许多不满的薛鸾亦是在列,而徐三,由于要安排巡城及烟火事宜,时不时就要骑着高头大马,四处走访查看,便不在群臣列中。
而周文棠,不知为何,也不在群臣列中。他好似是当真与民同乐,过起了寿宁节来,又好似是来监督她的官务的,慢悠悠地驾着马,时而与她同行,时而又落下她几十步。
当他走在她的后方时,有那么几次,徐三忍不住回头遥望,便见重重夜色之下,卿月花灯之中,那人一袭白衫,手里头挑着一杆小莲花灯,身骑白马,面貌俊美,真好似谪仙中人,与凡人气息截然不同。
徐三这般看着,每次都要身边跟着的梅岭提醒,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揉了揉眉心,暗道自己今日负荷太重,忙里忙外,实在太累了些,故而才会如此容易走神。
徐府尹打起精神,赶到城楼前头,将负责制作烟花的徐玑给叫了过来。
徐玑做的烟花,乃是高架烟花,历史上也有,可跟现代那种噗呲一声,炸到天上去的烟花不太一样。这种烟火,也称作盆景烟火,讲究的是布置景致,若有情节,自然绝佳。
高架摆好之后,药线一点着,就瞧见银花星闪,这儿的梨花冒出数朵,哪儿的杏花冒出数朵,接着又是仙鹤起舞,孩儿奉花,诸般景致,齐齐上演。哪怕是徐三这么个现代人,都没瞧过这般景致,先前她看排演之时,甚至还觉得有点儿梦幻。
眼下离官家及群臣过来,倒还余下了些工夫。徐玑虽是贱籍出身,却很有管理才能,正在指挥众人,最后排演一遍。
徐三见状,赶忙拉着姗姗来迟的周文棠立在檐下,含笑对他说道:“待会儿等官家来了,你不一定就能占上好位置呢。如今人少,咱们这位置也好,今儿的夜色也是天公作美,你今日不瞧,以后再想看,指不定要花多少银子呢。”
周文棠微微勾唇,立在她的身侧,与她看起那高架烟花来。
那高架烟火,甚是壮丽,周文棠先前也确实没瞧过这般花样。只不过,看着看着,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缓缓下移,凝到了身侧少女的侧脸上来。
明明已经是当朝高官了,这丫头一看见新奇玩意儿,眼睛变亮得不行。此时此夜,那乱落如雨的星火,颠首衔尾的金龙,满院高悬的花灯,齐齐落入了她黑亮的瞳孔里去,映出点点光亮,明亮至极,几乎让人移不开眼来。
徐三似是有所察觉,遽然之间,她转过头,抬眼看他。
周文棠向来老道,只淡淡移开视线,沉声说道:“金元祯屡屡逼亲,你可有破计之策?”
徐三一怔,随即眉头微蹙,低低笑道:“我想起先前官家说过,金元祯每次都是送密信过来,种种要求,都是在信里头提的。那么,他想娶我这事,金国的人,怕是还不知情呢。金元祯虽说坐上了太子之位,可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人,就在旁边等着他出岔子呢。”
她微微低头,轻声笑道:“我要是大金的百姓,听说太子要为了一个女人发兵打仗,我可瞧不上他。如此一来,等着将金元祯拉下马来的人,便也能名正言顺地伸手去扯了。”
第167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三)
马摇金辔破香尘(三)
徐三这个破计之法,倒也确实可行。金元祯几番送信相逼, 都是悄悄派遣来使, 金国境内, 除了这位太子爷的亲信外, 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他拿两国开战,威胁求娶邻国的三品高官。
若是能将这些事儿, 捅到金元祯的政敌那儿, 宣扬出去, 便是不能将金元祯拉下马来,也能让他焦头烂额,进退为难。
只是如此行事, 却有两个问题。
其一,就是人脉的问题。该怎么在金国朝中找到合适的人?怎么让他对金元祯紧逼不放?
其二,就是徐三自身的问题。要是这事儿闹得金国人尽皆知, 那这风声, 迟早都要飘到宋国里来。宋朝百姓知道了,保不得要人心浮动, 更还会对徐三多出些异样的看法来。
徐三这般想着, 缓缓抬起头来。她笑眼弯弯, 对着周文棠问道:“你那儿可有甚么人, 能借我用用的?”
周文棠扯下了唇, 眯起眼来。他凝视着院子里的高架烟火,瞧着那金光点点,乱落如雨, 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接着似笑非笑地道:“阿囡如今长进了,自己有人可用,何需我出手相助?”
徐三心上一顿,知道他虽没怎么表现过不满,但心里头,还是对她另起炉灶,自立门户之事耿耿于怀。
她抿唇一笑,稍稍伸手,拉住他的袖角,轻声说道:“我那些个小丫头小郎君,就跟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罢了,也就在这京都府里,还能充充门面,哪儿比得上周阿爹的那些鹰犬,五湖四海,棋布星罗。我可知道,依你的脾性,肯定在金国也安了人。这棋子养了这么久,再不用,可就成废棋了。”
听着这话,周文棠的眉眼不由柔和了几分。他斜瞥她一眼,淡淡说道:“人可以借你。但是如何差遣,如何调任,我绝不插手,是成是败,全都看你如何处之。成了,你就还是开封府尹,败了……”
言及此处,男人微微勾起唇角。他那俊美面庞,在花灯与烟火的照映下,竟平添几抹艳色,饶是入京之后,见惯绝色的徐三,此时都不由微微一怔,心觉惊艳。
她轻拉着他的衣角,只听得男人眯眼笑道:“阿囡若是败了,倒也无需心急。爹爹必会给你备下丰厚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到大金。”
照理来说,在这女尊男卑的朝代,女子成亲叫做娶,男儿成亲叫做嫁。周文棠此刻故意颠倒过来,乃是存心要激一激徐三的斗志。
可是徐挽澜,向来不吃激将法这套。她勾唇一笑,朗声说道:“好啊。周内侍破费了,徐某人先行谢过。”
她抿了抿唇,还想再调侃几句,却见徐玑缓缓走了过来,沉声禀报,说是排演已罢,离官家来此,约莫半个时辰。徐三匆匆与周文棠别过,让人引他入座,给他备下茶点,接着便领着徐玑等人,又去筹备起了烟花事宜来。
徐三特地安排这高架烟火,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哄官家高兴,让她过一个难忘的六十寿辰。这带颜色的烟火,完全可以运用到军事上去,徐三就想借着这么一个机会,让官家对此印象深刻,此后推广到军事上去,也能因此更容易些。
除了徐玑制出的这高架烟花之外,徐三还想出了一个节目,叫做烟火戏。她前生读《金瓶/梅》的时候,曾在这文章里,见过那么几处描写,好似在宋朝广受欢迎。
她便找了几个写话本儿的,画小人儿的,又叫他们跟徐玑一块,写了一出烟火戏出来。简而言之,就是将烟火与戏文融到一块儿。届时药线一点,灯花爆升,轰然一震,作画精致的纸人便会腾射而出,转个不停,十分抢眼。
只是这烟火戏,想出来还没几日,拢共也就排演过四五回。徐三一想到这出戏,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思来想去,便背着手,又过来查看了一番,又是清点物料,又是询问工匠。
其中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女生男相,沉默寡言。她在这烟火戏里,负责的是制作药线,调配火药,徐三时常便会见着她,也算是知道她这么个人。
今日徐三来到架子前,随口问了这妇人几句,那妇人一一作答,除了说的字儿不多,倒也没甚么异样之处。只是徐三不经意间,低眉一瞥,便在她的手指间,望见了一点朱红印记。
从颜色来看,那朱红一点,绝非血迹,更像是丹红色的墨汁。
徐三故作淡然,移开眼来,心跳却是微微加快。
红色的墨。她怎么能用红色的墨?
当年大相国寺出了恶犬之事,徐三发觉光朱逆徒,书信往来之时,皆使用朱笔写就,作为相认凭证。徐三向官家献计之后,官家便下了旨,禁止平民百姓使用朱红笔墨。
这配药的妇人手上疑似沾染朱墨,若是真的,那可绝非小事!
徐三假作随意,负手而行,缓缓走到了令一人身边问话。问了几句后,她便悄悄召了梅岭过来,唤她找个由头,调走那位可疑妇人。那人若是不依,就立时命人将她扣押,若是依了,就派人跟着她,再细细详查一番。
若是这妇人果真是光朱混进来的,那其他人中,保不准也有光朱的探子。徐三不敢慢怠,赶紧唤来徐玑,先夸了她辛苦筹谋,接着眉眼一厉,放了几句重话,唬得那小娘子心上一紧,转身就去亲自察验,看看这高架烟花和烟火戏一切是否妥当。
徐三眉眼微沉,立在院中,轻轻扫了一圈,只觉得哪个都形迹可疑。她心下一叹,眼瞧见梅岭派了几个身着便衣的官差,引着那可疑妇人往偏院走去。
徐三的视线再一下移,就见那妇人虚掩双袖,指间微动,显然是察觉不对,打算销毁罪证。
方才徐三叮嘱了梅岭,让她不要提及指间朱墨,另找别的理由,将这妇人带走。然而此时,这妇人却擦去了指间墨迹,显然是做贼心虚,心里头一定有鬼!
那妇人紧抿着唇,眼神愈发飘忽起来。忽然之间,她看见立在不远处的徐三。
二人四目相对,那妇人心上一颤,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她看穿她了。她看出来她是光朱的人了!
妇人深吸口气,心上一横,说时迟,那时快,就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花炮。她身形一转,趁着旁边几人不察,便借着一旁树上挂着的花灯,将手里头的花炮猛地点着。只闻得刺啦一声,那花炮被甩在地上,引得火光骤然爆射,金星四坠,烟雾腾升。
妇人扔的这花炮,倒和表演用的花炮有些不同。她这炮一点着,燃的全是白烟,倒有点儿像是威力没那么大的烟雾弹,伤不着人,也就能隐藏身形,蒙蔽旁人。
她甩了烟炮之后,狠狠一撞身侧官差,这便夺门而出,慌不择路,徐三反应及时,掩住口鼻,一把夺过官差佩剑,这便急步追了上去。
接连数日,那妇人都吃住于此处,早对四周环境十分熟悉。徐三虽来视察过不少次,可论起论地形的熟悉度,到底还是比不上她。二人一追一逃,徐三接连掷了几个镖刀,直直扎中那妇人的手臂及后背,妇人却仍是不顾疼痛,奔逃不休。
待到走到岔口来时,忽然之间,那妇人身形一转,身影消失不见。徐三眉头紧皱,心中不安,抓紧剑柄,在附近兜转了一圈,却都不曾看见那妇人的一丝踪迹。
夜色深重,高墙之外,欢声笑语隐隐不绝。而徐三立于树阴之中,眉眼微沉,缓缓走回了原处。
便是此时,她忽地听到一阵低低的嘟哝声。那声音浑浊不清,痛苦不堪,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吟,仿佛鬼哭一般,令人不由心生惧意。
徐三眉头微蹙,抓紧佩剑,循声而去。
那是一条死巷,阴沉昏暗,狭窄不堪。
淡淡雾气之中,徐三步步靠近,只见那巷子深处,地上斜卧着个人。瞧那人身形,正与消失不见的妇人一般无二。
徐三心生警惕,她抬起头来,扫视四周,接着缓缓走到那妇人身侧。她冷着脸,抬手挑起那妇人的下巴一看,就见那妇人已然没了声息,而她的脸上,不知被谁用深红色的朱笔,自眉梢到颈下,斜斜划了一道,至于她的唇边,则还留着浓重鲜血。
徐三沉着脸,再一细看,却发现那妇人的舌头,竟不知被何人一刀割断。
她背脊生出一片凉意。
徐三稍稍退后两步,直起身来。她轻轻一嗅,却在浓重的血腥气味之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
檀香。
徐三微微眯眼,用心记下这种味道,皱眉深思起来。
却道寿宁节当日,虽说闹出了这样的岔子,但幸好官家对此却是不知不晓。徐三瞧着温和,实则驭下极严,将手底下人的嘴全都给堵了个严实,没有哪个敢对外胡说。
官家瞧了那高架烟花及烟火戏后,惊奇不已,连连夸赞。她一高兴,便让贾文燕拟旨,愣是将发明烟花的徐玑抬为平籍,还给她赐了个六品的官儿。这官阶虽不高,但徐玑却能在京中办差,是正经的京官,也称得上显贵。
她原本只是一个铁匠铺的小娘子,家中贫寒,为人当牛做马。若非徐三赏识,她断不会有今日这般身份。
徐玑接旨之后,夜里与徐三吃酒,对着她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徐三赶忙将她扶起,又交待了几句官场心得,徐玑细心听着,自是愈发感激。
而徐三这心里,却是暗暗打起了算盘来。徐玑虽不再是贱籍,但她出身贫寒,无权无势,论为人,论才学,都远远比不得徐三。除非官家真是瞧着她顺眼,否则她永远无法越居于徐三头上,而除了徐三以外,她也选择不了其他派系,只能老实跟随着她。
徐玑,罗砚,秦娇娥,这些人眼下在官场中,都还算不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徐三有信心,一定能将他们扶到一定高度。
她坐于月下,轻挑灯花,心中默念道:后年春初,省试主考官这个位子,她非得拿下来不可。借着主持科举,她瞧见那资质好的,也能顺势收于门下。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她要想走得更远,就必须广开贤路,养贤纳士。眼瞧着金元祯越逼越紧,她必须要尽快出手了,绝不能让他得逞!
第168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四)
马摇金辔破香尘(四)
转眼间两三个月过去,年关已过。如今已是崇宁十三年了。
这几个月里, 若说愁事, 一便是徐阿母的身子, 她年纪大了, 性子急,偏生腿脚又有些不利索了, 某日里急着训斥仆人, 冷不丁跌了一跤, 养了几个月都没好,只能卧病在床。
二来,愁的就是光朱之事, 久久没有眉目。先前宋祁回京途中遇袭,九死一生,险些丧命, 之后寿宁节当夜, 调配烟花的工匠中,也混进了光朱的人。后来仵作查验了那妇人的尸体, 发现此人乃是男扮女装, 难怪身形如此粗壮。
至于宋祁藏在荒庙中的几具尸首, 之后禁军统领派人去搜查, 却发现那些个尸体早被人掘了出来, 荒庙里只有一尊光净的菩萨,几个破烂的草团,地上空空如也, 只余几个土坑,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连尸身都没找着,这案子便算是断了,甚至都没来得及移交到徐三手里。但是徐三得了空之后,还是去了那京郊荒庙,走了一走。
荒庙之中,她仰头望着案上菩萨,只见那杨柳观音,手捧净瓶,慈眉善目,看起来好似寻常至极。然而徐三看着看着,却不由眯眼冷笑。
这庙地处荒郊野岭,人迹罕至,而这庙里的菩萨,却是纤尘不染,十分明净。再联想起红阳禅院、死巷里的檀香,徐三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大相国寺,看来还是得多去几趟。
愁事之外,亦有喜事两桩。
一来,周文棠并未食言,还真按着她的打算,给她在金国放了消息。金元祯受政敌攻讦,朝中异议蜂起,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至于徐三这边儿,倒有些顾不上了。
徐三知道他还有后招儿,绝不会被一棍子打死,但她清楚,金元祯这边儿,少说也能再拖延个小半年。她现在得到了喘息时机,可以借此尽快强大实力。
除了金国这事儿外,还有一件高兴事儿,就是唐小狐狸的经商才能愈发凸显,他不止将那驿馆开得红红火火,钱也得了,还替徐三赚了名。除了这驿馆之外,他用徐三分他的利钱,在驿馆不远处,租了个面朝大街的旺铺,又开了一家酒楼。
这回开的酒楼,虽然还是记在了徐三名下,但是外人对此却是不知不晓。毕竟她在朝中为官,又是京都府的父母官,若是让人家知道她名下有好几件铺子,银子赚得盆满钵满,那些百姓又该要如何想她?保不准要传些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