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人会因他是男儿之身,便对他充满鄙夷,再没有人会对他那一身肌肉,侧目视之,投以异样的眼神。在所有人眼中,他不再是贪官污吏之后,不再是大逆不道之辈,从此之后,韩小犬不再是狗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能挺直脊梁,站直腰身的人!
若是能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一个徐挽澜,又算得上什么?
她想,他定然也是为难过的。情思缠绵,山盟海誓,往日种种,绝不会是作假。但是她也理解他,比起尊严来说,爱情有时确实不值一提,更何况,这尊严二字,乃是他一生所求。
徐三思及此处,睫羽微颤,缓缓笑了。她以手支颐,抬起头来,看向周文棠,又眯眼而笑,轻轻问道:“我再问一次,你真不是在骗我?”
周文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明日一早,我可以让人带你进山,去这世外桃源一探究竟。一去一回,不过两个时辰。”
徐三低下头来,沉吟不语,只用那纤纤玉指,在青釉茶盏上来回抚摩。良久之后,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含笑巧声道:“不必了。我明日还有军务在身,国难当头,耽误不得。再说了,古人说得好,‘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不是我的,强求不得。如此小事,我还算洒脱。”
她凝视着周文棠,稍稍一顿,忽地又压低声音,好似叹息一般,轻轻说道:“更何况,我是信你的。你既然说他不会回来了,那么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徐三却是不知,她这言语之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所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一句,乃是南宋营妓严蕊所作,如今这朝代,有没有她都说不好了,又哪里称得上是古人?
周文棠微微眯眼,虽不动声色,可却在心底,将此事暗暗记了下来。而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虽说心绪万千,难以拨弃,可却还是决定将韩小犬之事就此翻篇,从此之后,不再提及,不再多想,全当做往日烟云,烟消而云散。
她眯眼笑着,转了话头儿,对周文棠巧声说道:“今夜庆功宴,是我特地从燕乐请来的厨娘。我早些年间,尝过她家的菜,很是可口,哪怕是最寻常的炒青菜,也是口齿留香,其味无穷。你若是想吃,我便偷摸从宴上带出来点儿,也好让你尝尝。”
她有如此兴致,周文棠自然不会扫兴,点了点头,便开始收拾桌案。而徐三出了营帐,没过多久,便带着绘彩雕花的紫檀食盒回来了。她立于案侧,一开食盒,便有热喷喷的鲜香之气,扑鼻而来,而周文棠闻见那菜肴香气,却是自其中嗅出了酒香来,不由得微一挑眉,看向徐三。
以酒入菜,寻常人吃了,自然不会出甚么差池,反而还会更添口感。然而徐三向来酒量不济,饮少辄醉,今夜的她,更是有新愁旧绪,积攒心头,说不定还真会酒不醉人人自醉。
周文棠这一回,还真是料准了。
二人相对而坐,用膳过半,周文棠搁下玉筷,缓缓抬眼,便见徐三已然双颊微红,额前现出薄汗,硬是被那燉肉给吃得微醺。他勾唇一哂,心知她是无处寻酒,却有心求醉,又想今夜犒赏三军,总不能将她落下,便未曾阻拦,只静静地望着她,视线在她的侧颜不住流转。
而就在此时,徐三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要与他去阵地后方,夜观星象。周文棠眯起眼来,刚想出言将她劝住,徐三却力气极大,硬是将他拽了起来。夜色之中,二人于寒风之中,行路半晌,总算是来了空无一人的阵地后方,身后乃是军旗猎猎,而身前,则是草泽荒野,茫茫无边。
时值冬月,乃是最宜观星的时节,夜空之中,亮星极多,如参宿、天狼等,皆是分外明亮,清晰可见。二人都是博闻强识之人,对于这漫天星宿,也算是知之甚多,如今相对而谈,也算是棋逢对手。只是周文棠未曾料到,她说要观星,竟还真是观星来了。
徐三坐于草间,手指星空,故意在他面前卖弄许久,又有心掺进了许多现代人对于这些星星的研究发现,说的神乎其神,存心要将他唬住。哪知周文棠却是静静听着,神色肃正,时不时还发问几句,句句都问到要紧处上,反倒将徐三问到无言以对。
她转过头来,看向周文棠,良久之后,轻声说道:“每逢消沉之时,我便抬头望天。宇宙洪荒,浩瀚无垠,我之于天地,不过是沧海一蜉蝣,或生或死,或喜或悲,倒也不必纠结,只管尽心尽力,不负此生便是。”
寒风之中,她发髻微散,双眸清寂,额前发的薄汗皆已散去,此言一出,竟有几分决绝之意。周文棠静静听着,却是不言不语,只缓缓褪下鹤氅,又将她稍稍拉近,接着便将那鹤氅罩到了她的肩上,两手一紧,便用那衣裳将她完全裹住。
鸷羽之上,还沾染着男人的气息与温度,徐三被这鹤氅一裹,立时便觉得暖意袭来,仿佛一下子便被他从宇宙洪荒,拉到了烟火尘世。她也不知为何,鼻间微酸,睫羽微颤,忽然之间,一股心潮涌动,便倾身向前,将头抵到了他的肩上。
周文棠顿了一下,缓缓抬手,轻轻摸着她的头,接着便听得她带着鼻音,轻声说道:“中贵人……莫怪我唐突。我幼年丧父,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阿爹的模样。我知你起初待我好,是为了笼络我、收揽我,但在我心中,你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徐三倒也不算撒谎,她前生之时,父亲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对于她而言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负面角色;今生今世,这个徐挽澜又是自幼丧父,父亲这个符号,几乎是完全缺失。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周文棠这般如父如兄的人物,之于她而言,确实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郑七的改变、二人的反目,可以算是给徐三敲响了一个警钟。她之前与郑七来往并不密切,虽是亲戚,可彼此之间,也算不得了解多深,今朝反目,自然是毫无情分可言。身处官场,维系关系,也算是留条后路,留个余地。
朝堂之上,夺嫡未休,周文棠对待宋祁的态度、宋祁对于周文棠的看法,目前看来,多少还是有些暧昧不明。哪怕是徐三都不敢断言,日后局势一变,她与周文棠的关系又会是近是远。
但她扪心自问,她敬佩周文棠、信任周文棠,因此而不愿与他疏远。所以今夜之举,也算是她敞开胸怀,表露诚意,她想要一个来自周文棠的承诺,她希望他们永远都是坚定的盟友。
在她看来,周文棠身份有异,算不得是真正的男子,而她这一抱,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风月之思。她哪里知道,周文棠原本心思微动,可一听见那“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八字,面色立时阴沉了下来,摸着她发髻的手也立时放了下来。
徐三一怔,本还想跟周文棠谈谈日后局势,哪知男人却是抬手推开了她,神色淡漠,沉沉说了句“天色已晚,该回去了”,接着便头也不回,于凛凛寒风之中起身而去。徐三裹着那黑色大氅,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满腹狐疑,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周文棠说的这个桃源,可能是真,可能是假,大家相信愿意相信的那个就好。狗子的he是在桃花源里度过了平等的后半生,be就是为了救女主而狗带了,周故意编了个美好的故事,留给徐三一丝幻想。
另外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女主这种缺失父爱的,潜在必然会有恋父情结……这种感情线安排算不算有理有据哈哈哈
第198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二)
相思拨断琵琶索(二)
那日周文棠忽地沉下脸来,徐三回了营帐之后, 反复琢磨自己说过的话, 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到底是何处失言, 竟惹得他忽然翻脸。
隔日众人议事之时,徐三话里话外, 更是多了几分小心, 幸而周文棠这之后待她的态度, 与从前并无不同,倒也让徐三暂且放下了心来。她劝自己道,或许那一夜, 当真是天色迟了,所以他才急着将她推开。
却说缙城大捷之后,徐周二人合力率领大军, 乘胜追击, 一路北上,可谓是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若论战绩, 西边的徐三和周文棠, 比起东边的郑七、南边的袁氏来说, 可谓是战功彪炳, 独占鳌头,除了和金军打平过几回之外,从无败绩, 军威大振。
至于东边和南边阵地,却是远不如徐周二人顺利。东边倒还好,郑七虽说不上运兵如神,可却也是久经沙场,老成历练,连月以来,打了好几场十分精彩的胜仗。南边阵地却是十分令人堪忧,战局不利不说,还折损了大量兵马,消耗了许多火力。
转眼之间,铜壶滴漏,乌飞兔走,已是年头月尾之时。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而在除夕当晚,徐三非但不能安安生生地过个好年,还要率军出征,浴血奋战,与金国部队打一场攻坚之战!
这一回,两军交战之地,对于当下之战局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大宋军队打的每一场仗,几乎都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战,而如今徐三率军攻打的栾城,先前并非大宋州府,而在金国的辖境之内。若是这一场反攻仗赢了,对于大宋来说,必然是意义非凡。
徐三有意反攻金国,在此之前,还受到了不小的阻力。东边和南边阵地,据说有不少将领给官家上了折子,说是东边既然已经收复失地,不如让徐三率军来东南支援,先将其余城池收复,再谈下一步的打算。毕竟若是一路打下去,可就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了,一旦战败,便是得不偿失。
似如此建言,不在少数,幸而官家力排众议,御笔一勾,不但准了她继续北上,一路杀入金国境内,还给她增援火力,调遣了大量兵马。徐三跪地接旨之时,长长吁了口气,自是动容不已,感激不尽。
彻底夺走金元祯的王朝,将他称帝称王的美梦一举击碎,这是徐三渴望已久的报复!她太了解金元祯了,她知道,对于野心勃勃的金元祯来说,这是最能将他彻底击垮的复仇之路。
除夕之前,徐三率军攻了栾城,却一直未能将其攻下,惹得朝中又有小人搬弄是非,风言风语,几番弹劾徐三。之后徐三与周文棠一同商讨数日,终于定下行军布阵之大计,只等着除夕当夜,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从此堵住谗佞小人的悠悠众口!
是夜,残月好似被血浸染,苍黄之中,透着丝丝红斑。徐三一袭明光铠甲,跨坐于青骢马上,盔缨斜簇,拔剑出鞘,一声高呼,便率千军万马,冲上栾城城门。顷刻之间,流箭飞矢,如雨骤至,炮声轰鸣,火光冲天,徐三勒马而立,眯起眼来,抬起徐玑新近改良过射程的火枪,咬紧牙关,对准敌军主将,接连放了三枪!
为了熟练使枪,徐三也是苦练已久,虽说不上百发百中,却也称得上是枪法神准。而金国虽也使枪,可那些鸟铳的射程和杀伤力都远不如徐玑的发明,似徐三手中使的这枪,军中不过三把,金人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万不曾料到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被其射中!
兵荒马乱之中,便见弹火破空而出,一下击中主将眉心,另一下则倏地直穿那人胸膛。军士苦战之时,便见主将面上满是鲜血,紧捂胸口,应声从马上跌落,接着又见不知何人竟攀上了栾城城楼,将那猎猎而舞的金国军旗一刀砍落!
主将惨死,军旗被夺,战局至此,几乎是胜负已分。有朱芎草作祟,金军之中的许多将士,远没有从前血性,见此情势,已然失却奋战之心,士气涣散,鼓衰力竭,溃不成军!待到子时一过,大宋国迎来了崇宁十五年的第一日,而与此同时,金国治下的栾城,也彻底陷落于大宋之手。
城门大开,军旗猎猎成行,大宋军马,浩浩荡荡,行兵入城。然而此时的徐三,却是顾不上为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庆祝,她急急下马,抱着红缨战盔,足蹬军靴,匆匆跑入了于后方阵地临时搭建的营帐之中。
她一掀营帐,抬眼一望,便见一人卧于榻上,周边围着梅岭及数名军医,诸人皆是满面愁色,眉头紧蹙,彼此之间议论不休,好似一时拿不定主意。
徐三见状,心中咯噔一下,立时汗如雨下,心慌意急。她屏住呼吸,走近一看,便见周文棠双目紧闭,只着薄衫,而那原本雪白的衣衫之上,左肩处已被鲜血染透。
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正随着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不住地蔓延扩散。徐三看在眼中,直恨不得用手将那伤处紧捂,让那溢出的血,全都回到他的身体中去,永永远远,不再涌出。
眼见主将来了帐中,众人赶忙将情况一一禀报。却原来两军交战之时,金国有一行兵马偷袭后方阵地,留守阵地的军士虽在周内侍的指挥之下,将那些金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可其中却有一人,手持鸟铳,射中了周文棠的左肩。周内侍一直佯作并无大碍,直至得胜之后,方才手捂左肩,薄唇紧抿,命人召来军医疗伤。
对于枪伤的医治,无论是金国还是宋国,都还不曾想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军医虽说可以一试,可到了最后,能不能起死回生、平复如旧,实在难有定论。
徐三紧紧抿唇,将众人所言一一听入耳中。她双拳紧攥,深深吐了口浊气,立刻吩咐军医去准备疗伤器物,而就在军医领命而去之时,榻上之人,忽地睫羽微抖,缓缓睁开双目,遽然抬袖,抓住了徐三的手腕。
徐三一惊,立刻弯下腰来,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双手下意识便将他那结实的腕子紧紧握住。
她敛声屏息,低下头来,便听得周文棠略显虚弱,皱眉说道:
“……阿囡,屏退左右。”
徐三闻言,一下子红了眼眶,暗想他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屏退左右,口授遗言。她心头发慌,忙不迭地频频点头,抬手便将其余人等挥退。
营帐之中,烛火微弱,一时只余二人。
人之将死,他会交代何事?是和大金的这场仗,以后该怎么打?还是兔罝以后由何人掌管?抑或是夺嫡之争,宋祁是否是可信之人?
徐三兀自猜测不定,一时之间,心绪翻涌。她忍了又忍,到底是未能忍住,眼儿一眨,便有泪珠下落,沾湿了周文棠的衣襟。
周文棠凝视着她,却是勾起唇来。男人卧于榻上,薄唇微启,轻轻说道:“阿囡……离我近些。”
徐三只当他身体虚弱,无力开口,赶忙俯身而下。周文棠却是轻轻一叹,又挑眉说道:“阿囡,再近些。”
徐三嗯了一声,连忙又凑近些许,整个人都仿佛贴到了他身上去。她刚从沙场归来,满身血污,浑身的味道自是不会好闻,可周文棠却是毫不嫌弃,只定定地盯着她面庞。
徐三见他不言不语,只静静地望向自己,心上咯噔一下,还以为他将要没了声气。她立时慌张起来,想要起身去召军医入帐,哪知便是此时,周文棠忽地抬手,轻轻掐住她那小尖下巴,迫得她低下头来,不得不又凑上前去。
徐三反应不及,猛然之间,只觉唇上一凉,却竟是他印下了一个吻来。
同样是强吻,韩小犬炽热而又浓烈,几如攻城掠地,恣意侵略,而他却如春风吹絮,彩霞轻拂,浅尝而辄止,温柔到了极致,也撩人到了极致。
周文棠松开手之后,徐三尚还在发着怔。
她睁大双眼,盯着周文棠,几乎怀疑方才那个吻,不过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又或者,根本就不曾发生。毕竟在她眼中,那一声阿爹绝不是白叫的,周文棠之于她而言,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可在这人世间,哪有父兄师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徐三心绪万千,意乱心慌,竟一时忘言。而周文棠却是静静合上双目,老神在在,轻声说道:“此曰,分香卖履。”
他不过寥寥几语,声调更是疏淡,可徐三不知为何,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奸宦的言辞之中,颇有几分愉悦难掩。
分香卖履?
这倒是个典故了,出自三国曹操之遗言,说的是人临死之时,不忘妻儿。他如今用典,是在说她是妻?还是儿?抑或二者兼之?
徐三紧抿着唇,瞥了他两眼,起身而去,掀帐而出。等候在外的军医见了,立时上前,徐三也不多言,挥了挥手,让医者赶紧入内。
待到一众人等入内之后,夜色之中,她抱着头盔,候在账外,没来由地有些不大自在。她清了清嗓子,左看右顾,接着缓缓抬袖,用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唇,可下一秒钟,她又迅速收手,蹙起眉来。
作者有话要说:然而下一个男朋友并不是老周
哈哈哈哈哈你们失算了吧
第199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三)
相思拨断琵琶索(三)
周文棠的城府,何等深沉?他今日说出这分香卖履, 半是真心, 半是有意。
他虽受了伤, 可他征战沙场多年, 对于自己的伤势,也算是心里有数, 不至于伤及性命。但那日徐三对他说的如父如兄、亦师亦友这八个字, 字字如利箭穿心, 让他彻底意识到——
在徐三的心中,他还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他虽然留有后手,不急着出招, 只打算等她完全落入笼中,来了便再也不走,再对着她和盘托出, 但是他等了太久了,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要用这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让那所谓的父兄之谊, 化作难言的暧昧, 微妙的情丝, 要让她的眼底多一分躲闪, 也要让她的心底多一丝为难。
他要让她有所觉悟,他也有情,他也有欲。
周文棠的这一计, 果然将徐三完全算准。当夜帐外,徐三在外苦等,一直负手而立,雷打不动,直到军医掀帐而出,面带喜色,说是中贵人已无大碍,徐三这才心上一松,神色缓和许多。
她立在帐前,微微抿唇,透过缝隙,瞥了两眼帐内,心里头也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进去慰问一番,摆出主将的架势,故作洒脱,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当作是水月镜花,一场虚幻。
便在徐三微微蹙眉,犹豫不决之时,偏巧梅岭掀了帐子,见她在外,先是一惊,随后不由笑道:“中贵人已经醒了,娘子不若进来说话?”
梅岭这声量,可实在说不上小,周文棠在帐中,多半会将此言听个一清二楚。徐三闻言,不由心中暗恼,咬了咬牙,看也不看梅岭,只低低说了个不必了,这便足蹬军靴,转身而去。
梅岭不明所以,惊疑不定,还打算再问她几句,哪知徐三却是急如风火,跨上马鞍,纵辔加鞭,如驽箭离弦一般驾马而去。梅岭立在原处,望着她那身影愈去愈远,半晌过后,却是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此时已近深夜,城破之后,官务堆积如山,徐三一回了城中,便马不停蹄,召来心腹,一一安排置理。而这头一桩事,便是破城之后,该不该按着“杀男不杀女”的原则,大举屠城,从根源杜绝可能会来临的大面积反抗;除此之外,由谁来新官上任,治理栾城,众人也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而在这两件事上,徐三攻城之前,便已经下了功夫,有了决断。
其一,但凡有反抗之人,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城中百姓,都可以将其当场击杀,而不以杀人罪论处;巷闾之间,可相互监督,纠告有赏。
守城的大宋军队装备先进,荷枪实弹,而栾城的金国百姓,哪怕有反抗之心,实力也是差距悬殊。如今早已不是纯粹的冷兵器时代,体魄与力量更不再是决胜之关键,更何况大宋的这些娘子军,个顶个的也是身强力壮,颇有一手,比起来自民间的反抗,反而是来自金国军队的反攻更值得忧心。
其二,徐三事先已通过昆仑奴的路子,在栾城中一一挑选,选出了几个才高咏絮之人。这几人皆是女子,识文断字,颇有胆识,又都出身贫寒之家,与当地的世家大族毫无牵扯。
栾城城破之前,这几人或是在城中教授女学,或是做些买卖营生,既熟悉城中境况,又因为临近大宋,多少会说些汉话,对于这女尊之国也算是心生向往。
栾城日后由谁治理,这得由官家拍板决定,徐三充其量能做的不过是举荐人选而已。但徐三选出这几个妇人暂代要职,自然也有其深意——她要在金国境内,将国家间的、性别间的矛盾,偷换成阶级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