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就几个台阶,不是太高的凉亭,她们很快便到了。
郭玉帮她将画铺开,恭敬退在一边。
吕辞的侍女琉璃说,“出来时夫人还未喝安胎药,眼下去取。”
未几,吕辞摸了摸肩头,道是不想在这树下凉亭里风吹着凉意甚重。
谢琼琚便道,“丁夫人若是不嫌弃,便披妾的衣衫。”
吕辞道,“夫人不嫌妾麻烦便好。”
于是,郭玉去给她们披风。
谢琼琚交代她,选一件没穿过的新的送来。
所以郭玉去得有些久。
所以,亭中就剩了她们两人。
吕辞品着画,面上有浅浅的笑,看着很喜欢。
她确实喜欢。
因为她拿起画,走到凉亭的出口处,阳光最浓的地方,细细观过,说,“妾喜欢这画。”
六尺长的画,这样拿起来自然需要人帮衬。
谢琼琚和她一人捧了一半,闻她这话很是开心。
她想说,夫人喜欢便好。但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吕辞还在说。
她说,“但妾不喜欢作画的人。”
“就是你,妾很不喜欢。”
谢琼琚蹙眉,有些疑惑。
吕辞笑了笑,“有什么好疑惑的!你想啊,本来我们都好好的。妾和师兄喜结连理,也算平静。公孙缨和太孙殿下大婚,郎才女貌。哪怕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但是门当户对,对彼此有益,也是能够过一生的。偏你,你这个原该死去的人,却又活了过来。累太孙殿下退了公孙缨的婚,公孙缨一退婚,师兄便又心不平气不尽,满心愧疚,觉得让公孙缨孤身一人。师兄心乱,妾自然心急恐慌……你说,妾不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
“你一个人死而复生,却累这般多的人不得安生。哪个能喜欢你!”
“对 ,太孙殿下喜欢你!可是殿下落到了什么好?”
“妾闻他手下官员为护他清誉,不满于你,最后争辩无果离他而去者,有一武二文。又闻七州联盟,为弥补公孙氏被退婚伤了颜面,殿下只得允他划地而治。可是本来,这幽州城该是公孙缨的嫁妆,殿下唾手可得。”
谢琼琚握在画上的手有些抖,她想反驳她,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沿着她的话回想,似是寻到一个突破口,可是吕辞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一点也不给她说话的余地。
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吕辞说,“或许妾说的这些,殿下是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是你的荣幸。你也都知晓,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自然妾一个外人不配置喙。但是多少波及妾了,妾直言而已……”
她顿了顿,“至于你这画嘛,妾是实在不敢消受。”
吕辞伸出纤白的手指,抚过上头落款,谢氏琼琚。
“谁敢啊!”她摇头道,“大抵是殿下把你护得太好了,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坊间都是如何论你的,声名狼藉,残花败柳……这画妾若是拿回去,岂不是妾自染淤泥裹身吗?”
她的素指纤长,小指带着护甲,从“谢氏琼琚”四个字上划过。
谢琼琚的心揪了一下。
如被人扇过一把掌,又似利刃捅入肺腑。
怒意直冲脑门。
尤其是,吕辞沿着她的落款名字撕裂图画的声响,割入耳膜。
连带她前头无数话语一起扎入心田。
谢琼琚看着两簇石榴裂开,天上金乌破碎,地上落红被卷角掩盖,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都受到伤害……
犹如郎君送给她的绿金石和硫磺矿粉末飘散在风中;又如前头他陪伴她一同作画的日日夜夜全部化成碎片。
谢琼琚抬手打了她一把掌,从她手里抢回半张画,亦顺势揪住了对面有些晃动的身形。
那是她头晕目眩、盛怒之中仅存的理智,她无惧打这个女人。但是她不能让她在自己的地界出事。她的郎君和自己的郎君明日里就要签订联盟,不可以出岔子。
“那些话,就与这一巴掌抵了,给我滚……”
谢琼琚记得很清楚,她把话吐出时,吕辞还是站着的,甚至还冷笑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她就撞了上来,顺势跌下去的。
*
“对,她自己又撞了我一下。她自己滚下去的。”
谢琼琚被贺兰泽带回寝殿,因吕辞的话和最后从她身体里蜿蜒流出的血来回在她脑海中浮现,未几便也散了意识。
此刻醒来,回忆凉亭种种,只抓着郭玉的手道,“她惹我生气,我打了她。但我没推她,我还不置于推一个怀着身子的人……我也打不想她的,可是她实在太过分了!”
“郎君,郎君呢……”
“丁夫人、伤得不轻,怕是……”郭玉安抚她,“主上陪了你许久的,但是碍着丁夫人的状况,总没有你们夫妻二人都不出面的,所以半个时辰前,郎君去了陶庆堂。他走时交代了,你歇着就好,万事由他!”
“姑娘先用药,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竹青在屏风后接了丫鬟的汤药过来,“这日的事明摆就是丁夫人故意的,故意支开婢子们,就剩你们两个。所以姑娘不必慌张,奴婢都能看明白的事,郎君看得更明白,自然会护着您的。”
“故意的?”郭玉未在高门大户的后院待过,有些不解道,“那为何要故意?阿雪和她无冤无仇的,再说她实实在在跌得不轻!”
郭玉意识到这话说得易让谢琼琚多心,然她尚且记得贺兰泽传医官救治吕辞时,那石阶的血,和面色雪白的人。
不由轻声道,“阿雪,是不是你气急了,不小心推了她一把?”
竹青闻郭玉的问话,一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只一边晾着药一边问道,“那吕辞到底说了些什么?累姑娘如此生气!”
谢琼琚抬眸看她们,接过药慢慢饮着。
脑海中断断续续回想吕辞说的那些话,最后只轻轻摇了摇头,“到底是我动的手,是我不对,等她好些,我去给她赔罪。”
她将药喝完,披了件衣衫起身,在殿门口等贺兰泽。
内殿外院多出了很多有侍卫。
偏厅里赶来了医官药童。
身边是她最亲近的侍女,今日原不是竹青当值,也被他唤了回来。
他严严实实地护着她。
足够让她安心的。
但是谢琼琚看着这些往来无声的人,不知怎么好多被一直压抑起来的人和事慢慢从脑海迸发。
她想到了中山王府数不尽的争风吃醋,尔虞我诈;想起深宫之中杜昭仪时不时就传人给她训话立规矩;想起今日吕辞的话,她说……殿下落到了什么好……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是殿下把你护得太好了,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坊间都是如何论你的……
坊间是如何论你的?
殿下落到来了什么好?
不是这样的。
谢琼琚拼命掐着自己手掌,说服自己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根源不在她……许久,她平静下来,开口道,“竹青,你去陪着皑皑。这事不大不小的,别吓着她。”
“那奴婢去把她接来吧”竹青瞧她面色除了些许担忧看不出别的,话语亦是平和,遂道,“今晚且让她陪您睡!”
谢琼琚摇头,“不必了,院里才出事。你守着她,我就安心了。”
*
陶庆堂处,贺兰泽坐在贺兰敏的院落里,贺兰芷在萧桐的示意下给贺兰泽上了盏茶,然后规矩侍奉在贺兰敏身侧。
“阿郎,我问过薛素了,丁夫人看着伤得严重,但都是外伤。”贺兰敏瞧了眼外头,“虽说见了红,但我将“艾榆丹”给她用了,不会有大碍。你且放心。”
闻“艾榆丹”,贺兰泽蹙了下眉。
艾榆丹是止血温经的绝佳药材,是当年贺兰敏还是太子妃时,第一个孩子不幸流产伤了身子,先太子聚国手,寻良药,给她制作的三枚丹药。
到如今,药方尤在,然所需药材之稀,如同良人之珍,都已经难再有。
丹药三枚,当年贺兰敏养身用了一枚,后来贺兰泽筋脉受损用去一枚。剩此一枚,于贺兰敏而言,更有睹物思人的意义。
“阿母―― ”
贺兰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贺兰敏却笑了笑道,“阿母知你打算,丁刺史自然深明大义,不会因私废公。但他也是才上位,座下文武多有出自吕君侯门下,前头为着划地而自治一事已经同你多有博弈,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为护吕氏独女的那些子弟,定会乘机进言……你打算在明日的盟约上退步,应了此举,以平息此事,可对?”
“终是在我院里出的事,孩儿自然该担下。”贺兰泽道,“阿母,长意病着,多来无心的。”
“她有没有心,这事都因她而起!”贺兰敏叹了口气,“只是我儿护妻担下此事,我为母,自当护子,便也理所应当担下这事。左右你也和丁刺史照过面了,坐这无济于事,且回去看着她吧,别那头又出事了!”
“表兄,姑母说的在理。你且回去守着表嫂就好。”贺兰芷难得开口,容色温软道,“骤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定然害怕的。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
“你也是,不必成日守在我这。”贺兰敏拍了拍她手背道,“有空去寻人家说说话!”
“我递过帖子,但阿嫂养病中,怕不好叨扰。”贺兰芷轻声道。
“前头她病重,如今好些了。”贺兰泽想着那枚艾榆丹,心中松下一口气,只笑道,“你阿嫂极好说话的,你得空过来玩玩,自然是好的。”
几人闲话中,薛素过来回禀道,吕辞孩子保下了,人也清醒了过来,修养一段时日即可。
随同而来的竟然还有丁朔。
贺兰泽起身迎他。
丁朔连道“不敢当”,又道,“拙荆无碍,想来是惊恐中误会夫人了,殿下多包涵。”
“丁夫人无事便好,且让她在此安心修养。”贺兰泽对丁朔的态度实属意外,一时也来不及想太多,只和他拱手致礼。目送他回去照看吕氏。
“好了,这回安心了,你也回吧。”贺兰敏起身从侍女手中拿来一件披风,给贺兰泽披上。
“多谢阿母!”贺兰泽低眸看母亲给他系飘带,低声道,“辛苦阿母了。”
贺兰敏轻笑了声,“莫觉得阿母这会便能接受了,不过是遇了事,总得先安内再攘外!”
“先安内――”贺兰泽面色愈发和顺,“至少阿母这会也觉得长意是我们自己人,是不是?”
贺兰敏叹了口气,合眼道,“回吧,别在阿母眼前晃!”
*
陶庆堂内,薛素去往偏厅给贺兰敏炖安神汤药。
“你留步!”贺兰敏叫住他,“那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