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在谢琼琚榻前,无声坐了两昼夜。
第三日,他开书房,让人将议事堂的卷宗全部送来。
后院陶庆堂中贺兰敏闻言,总算松一口气。
对上转着两颗黑葡萄般水亮双眸的孩子,哄道,“你阿翁自小最是勤奋,纵是头疼脑热歇了一日,明个后日的总会早起摸黑把误了的时辰补回来。你呀,出娘胎就是个药罐子,但还是得以父为榜样。”
说着,她一边看走近的乳母,一边道,“现在好好喝药治病,以后好好读书成材,祖母定教得你如你阿翁般,文武双全。”
“可是将药都喝尽了?”贺兰敏将孩子抱给乳母,又问,“可是按着薛大夫开出的方子,温度、时辰都守着?”
孩子太小,又弱得厉害,没法直接喂药。
贺兰敏就让乳母将药喝下,化成乳汁再喂给孩子。
乳母道,“老夫人放心,奴婢们断不敢怠慢,都是按照医嘱用的。”
贺兰敏揉了揉眉心,“好生喂养小公郎君,我不会亏了你们。”
乳母带着孩子退去偏厅,安嬷嬷上来给侍奉她,边揉腿边道,“养个孩子最是费心费力,夫人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含饴弄孙,就是逗个趣,如此实在伤身。”
“那有什么办法,才抱过去个把时辰,就差点把我孙儿弄死……”虽然贺兰泽掩盖去当日的事情,但是孩子抱回来时,面色憋胀,啼哭不止,脖上更是烙了指印。
薛素行医多年,心中便有了数。
待说与贺兰敏听,贺兰敏整个吓得心惊肉跳。
毕竟是她儿子的骨血,心底还是留着一分祖孙情。
只是原本好好一个孩子,出生便遭残疾。
每每想到这处,她便愈发觉得谢琼琚是个祸害。但又不得不让步,大抵在贺兰泽骤然回来的那日,她便已经意识道,自己这盘局不会再有成功的胜算。
这近四个月来,贺兰泽也从未踏入过陶庆堂,主动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不是没担心恐慌过。
她就这么个儿子,若是真的闹到母子离心情绝,那下半生她要何以为继。如此思来想去忧虑了个把月,遂同留守青州的长兄贺兰敦,以及正在凉州前线的胞弟贺兰敕均有通信。后来在贺兰敕信中得以慰藉。
原是这数月来,即便贺兰泽身在辽东郡,闭门不出。但是并没有懈怠政事,送来千山小楼的卷宗他都逐一过目,虽然回复得慢些,但从未出过纰漏。
如此,贺兰敏方慢慢安下心来。
何论,便是如此境地里,议事堂中都不曾有累起未了的政事。故而,这两日卷宗来而不复,渐有累起之势,她方又有些担忧。
然眼下闻言,都已经被抱去了书房,依次处理了。
如此往复,她的一颗心定下大半。
到底红颜佳人再情深意切,也难抵山河万里。
“闻谢氏病情又重了,怎么个重法?打听出来没?”贺兰敏歪在贵妃榻上,接过薛素捧来的汤药。
“这个在下不知。”薛素叹道,“主上如今也防我,半点消息得不到。”
“你侄子处也没有?”
“年轻人有了自个的主意……”薛素自嘲道,“是我无能了!”
“罢了,你不是说估摸着谢氏也时日无多吗?且由着阿郎去闹一阵!”贺兰敏搅着手中玉匙,挑眉道,“到底手中疆土越来越多,站过高出看了更阔的天地,便知一个女子一段情爱不算什么。如此境地里,他还能理事,我便没什么可担心的。届时一年半载谢氏去了,吾儿迷个三年五载,左右就被磨了半生。我认了!但我儿还有后半生,我亦有余生,且等得起……至于,谢氏留下那一双子女,留着吾儿的血,我自不会亏待他们。 ”
“是故――”贺兰敏舀过一勺药膳顿了顿道,“你也莫去打听了,都由他,免得眼下撞在他枪头白惹不快!”
薛素颔首,“这话正是我要与您说的,您尽量顺着主上些。他和谢氏从少年走来,情分不一样,您莫伤了自个。”
十月金秋,午后斜阳铺殿,陶庆堂融洽安闲。
又两日,划入十一月里。
气温骤降,天气严寒,朔风一阵紧过一阵。
东边院子里的梅花提前开了,贺兰泽站在二楼眺望,回首看不曾苏醒的人。
这日暮色里,贺兰泽书房来了两个人,将士打扮,神色匆匆。
入内,现了真容,才看出一人是丁朔,一人是公孙缨,两人皆疾马赶来。
确切的说,是贺兰泽一直在等此二人。
丁朔是十数日前,接了贺兰泽书信从凉州前线赶回的。公孙缨则从是四日前接讯从幽州城赶来。
贺兰泽带他们入书房看沙盘图。
如今有青、冀、豫、衮、徐、凉、并、幽八州皆在他麾下。
他的旗帜插入冀州和凉州两处,一贯温和的面容浮起笑意,“冀州是孤十六岁筹划两年,举刀一昼夜夺下的。凉州就不说了。”
他拍了拍丁朔臂膀,有些自得道,“也是孤拼命夺来的。”
“剩这些――”他将旗帜依次插入青、豫、衮、徐四州,敛尽面上骄傲色,只平和道,“孤终是肉体凡胎,多有母族帮衬,皆是贺兰氏之盘根错节的关系得来。”
“而这里,幽、并两州――”他抬眸看向对面两人,“我们三人,算是知己相逢,同心共道。”
话至此处,他将自己两处推向对面二人,“日后怕是山水不同路,此处民众便有劳二位了。”
丁朔和公孙缨一时大惊,对望相眼,欲要言语,被他抬手止住。
三人隔案而立,中间沙盘长桌,似是已经将他们分成两道。
烛火晃悠,各自影子投在窗棂上。屋内再无声息,只有三人举酒盏一饮而下的模样。
最后,公孙缨提出看一眼谢琼琚。
贺兰泽没有阻拦。
公孙缨也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屏风外看投在帘帐上安静沉睡的轮廓。
她道,“怪我没有尽心……”
丁朔道,“当年拙荆一事,实在抱歉了。”
贺兰泽摇首,“与你们都没关系。”
这晚,两人离去后,薛灵枢入了书房。
起先是如常给贺兰泽养生的汤药,贺兰泽按时饮下。
薛灵枢看他近来气色,稍有恢复,比谢琼琚分娩那月要好上不少。心中稍安。再看着桌案上还未收拾掉的三个杯盏,心中亦知何人因何事到访。
他拢了扇子,叹道,“旁的我都不劝你,就一桩,你把二郎留下。你听外头,多大的风,他那副体质身板,根本经不住的。前日晚间又染风寒,你也知道的小儿科的医官都说了这个冬天怕是、难熬过去……如此随你颠沛流离,不若让他过些舒坦日子!”
“我保证,我在此间,定寸步不离护他,为我叔父亦为我自己赎罪,用我毕生医术医治他。”
“你何罪之有?分明是你救了他。” 贺兰泽倒了盏茶递给他,低眉笑了笑,“我本就没有打算带上他,相比颠沛……。”
贺兰泽突然觉得,若是孩子丧命于这场风寒中,也未尝不是好事。
人生何其苦。
*
谢琼琚昏睡的第六日,贺兰泽踏出主殿,踏入陶庆堂。
窗边一个插花的侍女远远见他来时,只当是看错了。不由推了推另外的侍女,两人又惊又喜,赶忙回禀正在后堂礼服的贺兰敏。
贺兰敏闻言,亦是愣了愣,须臾道,“快,快,去把主上爱用的茶点都奉上来。”
“等等,还有,小郎君可醒着,给赶紧抱……”她抬手顿在一处,“罢了,备下茶点便可。”
安嬷嬷道,“怎的不把小郎君抱来给主上看看?”
“他自个的儿子,就那么几步路,要看谁还能拦着他不成!”念及孩子,她又忍不住叹息,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隆冬。
贺兰泽确是来看孩子的。
入了陶庆堂,他依礼向贺兰敏请安,然后还未等其出声,便起身去看孩子。
孩子裹在襁褓里,躺在小小的摇篮中,屋中烧着地龙,周遭置着瓮桶散湿防躁。
他走上前,没有走得太近,看不清他面庞。
这是一段他觉得刚刚好的距离。
能听到孩子低长一阵短一阵的呼吸声,但是看不清他模样几何。
他低声道,“父子一场,为你择名为桓。以后你便叫齐桓。”
“可是“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的桓?”贺兰敏随后进来。
贺兰泽颔首。
“那这名不好,还是换一个吧。”贺兰敏上来,掖过被角,轻抚孩子的右腿,“桓字本意为高大、威武的样子。这不太好吧。”
“做此希冀,有何不好?”贺兰泽道,“再者此非我之意,我之意取其他义,乃宽广、坦然,磊落之意。”
“一如他母亲。”
“你……”这话说的好听,但贺兰敏却觉得似在辱她狭隘,阴暗,和卑鄙。
她未受过如此委屈,尤其是在这个儿子面前,是故这般想便这般问。
已经离开了孩子的殿室,回来正堂中,贺兰泽立在屋中,摇首,“我未作此想,您又何必多想。换言之,你若确实如此,又何须我多言。”
贺兰敏一时接不上他话。
贺兰泽也未再纠缠这个话题,只转身从袖中掏出一个四方锦盒,恭敬置在贺兰敏面前。
“这是什么?”贺兰敏边问边打开,只见里头放着四州的印章,符令,还有他身为皇太孙的信物龙佩,“阿郎,你、你什么意思?”
贺兰敏惊恐起身。
“把这些还你,放下,就这个意思。”贺兰泽平静道,“稍后我们就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道,你放下是什么东西?”贺兰敏抓起印章符令置在他眼前,“你知不知道,这么是什么,代表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自开蒙识字,便是先认了这处字迹。”贺兰泽丝毫未看一眼,只冷嗤,“这些代表山河,疆土,代表天家的身份,代表来日泼天的权贵,我很清楚。”
“但我现在都不要了,都还给你!”
“为了一个女人?”
“她是我妻子!”
两道厉声混杂。
“你混账!”贺兰敏追声而来,持着手中生冷物,直扇了贺兰泽一把掌,“谢氏凭什么值得你这样?你又有什么资格任性?有什么资格为了一个女人丢弃肩负的职责?放弃唾手可得的山河?如今天下乱,上,你有何颜面对你死去的父王,下,你何以对万千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