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一提嘴角,沁上冷冷的笑:“玄衣杀手去击杀陆栖淮,而后带回了这管筚篥。”
“陆栖淮死了?”晚晴颇为惊异。
“不知道。”何昱淡淡道,“玄衣杀手与他打斗了一场,只是先夺走了筚篥,送到了最近的分坛,弟子又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
晚晴恍然大悟:“这样好,可以借此来降低陆栖淮的警惕,让他以为玄衣杀手只是为了谋财而去。”他毫不怀疑玄衣杀手的实力,楼中只有三位,代价更是高昂,每出动一次,要花去全城一旬的赋税。
他问:“可是玄衣杀手怎么知道这是要给湄姑娘的?莫非他已经取得了陆栖淮的信任吗?”
何昱不答,摆手示意他看那管筚篥。晚晴定睛一看,怔在那里,筚篥最下端镌刻着“渊湄”二字,端方雅正,居然与楼主平时所写有几分相像:“这是林谷主的字?”他再一翻,乐器管里细细地题着一行小字,瞧刀法是后来补刻的,他费力地对着灯盏看了好久才辨清楚。
那写的是:“愿她来生平安喜乐,一世无忧,长命百岁。”
“这是那个时候,七妖剑客以为湄姑娘跳下高塔死了,后来写上去的。”何昱解释道,“后面还题着纪长渊的落款,太过醒目,玄衣杀手大概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正文 第145章 非尔眼中人其三
晚晴默然,微微动容,攥紧了手中的筚篥。然而,他正要说话,忽然僵在了原地,只觉得骇人的大力灭顶而下,旁边突兀地伸出一只手,锋利支离,紧扣住他的手腕。晚晴满心恐慌,在这样相谈甚欢之后,楼主终于动手了!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连同月光投下的满地碎银似的倒影也绰绰晃动,如同石子不断惊扰幽深平静的潭水。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不是他在颤抖,居然是楼主!
何昱大半个身子都倾过来,重量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也似羁压在心口。晚晴不明白楼主是怎么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惊慌失措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居然滚烫而紊乱。他平日深居简出,做的净是些脑力活,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先把楼主背回去,杵在祠庙这里,被楼中弟子看到了十分不好。
晚晴艰难地背起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人,气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没练过武,每走一步都甚为吃力,而突然昏迷过去的凝碧楼主,在他背上毫不安定地动来动去,更让晚晴累得满头大汗。楼主每动一下,就有炽热的呼吸打在少年的颈间,和他平时清冷锋利的模样不同,楼主此时的呼吸,沉灼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连带着晚晴的后颈也烫得吓人。
然而,很快那阵灼烫就增添了更多的热意,晚晴惊异地发现,昏沉不醒的楼主居然伸手贴在他的颈边,吹了口气,嘴唇犹自浅浅开阖着,低低地念着陌生的字眼。不,也许不是陌生的,晚晴听清楚了,那是个熟悉的人名,望安。
晚晴听了好几遍,确定是“林望安”这个名字没错,不禁心绪颇为复杂――楼主在昏迷到最深处、卸下重重心防之时,唯一念着的居然是这个名字。这是个敌对势力的人……刚才,甚至被他放走了。江湖里的人大多不知道,从前的望安道长就是如今的药医谷主,但追煦小筑却查清楚了那个人的所有故事,但这些查阅得来的资料,全部都被楼主取走了,只有曾粗略浏览过的晚晴,在记忆深处还隐约有一份存档。
他那时以为,楼主对林望安恨之入骨,可现在看来,绝对是另有隐情。
就在胡思乱想中,晚晴终于负着他,艰难地走到了楼主所居的小院。推门而入的刹那,满地明亮的天光刺痛了眼,阳光跃动着攀上窗棂,想要进一步跃入室内的时候,晚晴微微迟疑着,还是扯下了窗帘。何昱被他平放在床榻上,长眉紧锁,沉浸在梦魇中无法自拔。
晚晴手足无措,抬眼无意中从墙上的沙漏刻盘中一扫而过,禁不住目光一凝:今天居然是五月十五日,传闻中一年之后红莲烈火最鼎盛的日子,两个月之后的七月十六,也就是中元节后一日,便是整个中州的灯火节,人潮放灯最是热闹,对比起鬼节的萧条,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样生死相较的鲜明对比更让人扼腕了。
晚晴在床榻边站了一会,相处了这些年,他也没见过楼主有这种会招致梦魇的奇怪病症。他料想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楼主有灵力护体,应当暂无大碍,于是预备着转身离去。然而,他方一动,手腕忽然被紧紧拉住,快如闪电,紧接着那只手就收紧了,力道巨大,晚晴几乎以为自己的腕骨被捏碎了。
他惊骇地看过去,何昱依旧昏迷着,然而伸出手死死地抓住着他,那种动作,和溺水的人抓住一条大木板一模一样。他倒抽着冷气跌坐在榻边,极缓极缓地一点一点抽出手腕,注视着楼主。
他隐约听见那人低低地说:“林……回……看看。”
晚晴被死死地束缚着,艰难地俯下身子,想要听清楚何昱到底在翻来覆去地念着什么。从七年前他进入凝碧楼开始,就很少看过楼主那张脸上有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更不用说楼主现在这副模样,好像一截峭拔的劲竹,在凛风中被从中折断,孑然欲摧。晚晴靠近了听,终于从零碎的字句里拼凑出他到底想说什么,于是手心的灯盏便轰然滚落在地――
何昱薄唇一张一阖,说的是:“林青释,你回头看看。”
他反复地说,换着称谓:“望安……”
“道长……”
“林谷主”
“记得是最好的纪念,可我想忘记你,再也不要记起了……”
“林青释,你回头看看……为什么,为什么你施惠芸芸,偏偏不渡我?你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仍在火里?为什么?”
火?什么样的火?莫非是红莲劫焰?楼主他曾是……脑海中飞速掠过与林谷主平生相交甚密的那几位,陡然停驻在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上,那个谢氏年轻的家主,曾在夺朱之战中死于红莲劫焰的那个,莫非他竟是……?
晚晴万分惊惧,长久地怔在那里,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巨手攫取住了,用力搅动,生生发疼。他抬头看向窗外,明明绮窗下的那一轮冷月挂了许多年,可他到如今才觉得有冷意,彻骨的冷。
何昱说话的声音很轻,恍如梦呓,几不可闻,却一字一字如针扎在心上。昏沉的发病中,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依旧是淡淡而冷锐的,眉目却紧蹙,仿佛封锁着许多葳蕤的草木。他不住地颤抖,仿佛要以此压制住身体里什么喷薄而出、濒临破碎的情绪,晚晴眼睁睁地看到,他垂落在外面的那只手抖落如旋叶,上面横亘着的伤痕深可见骨,狰狞而骇人。
这不是一般的刀剑所能造成的伤口,倒像是烈火的灼痕。
晚晴攥紧了衣角,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关于为什么何昱的容貌、声音,都和那位谢氏家主已知的资料没有半点相同。他博闻强记,翻阅过许多堆积在楼中生尘、常年无人问津的典籍,其中有一册《云萍异闻录》,似乎是如此记载――在红莲劫焰中幸存下来的人,魂魄已被烧离身体,游离三界之外,唯有寻机彻底改换面全身,才能让魂魄重回躯体之中。可是这个改换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灵魂要清醒着,承受一寸一寸锉骨削皮、拔筋换脉之痛,承受着七天七夜如同凌迟的酷刑。
那七天里,灵魂在剧痛中无处可去,唯有思量前生诸事,进入相交相知甚至相负之人的梦寐中叨扰,或许会对那些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那之后,就是灵魂的新生。
等等,莫非林谷主他,就是因为楼主的入梦而双目失明吗?
晚晴满心震荡,抓住何昱的手微微松懈下来。现在要怎么办呢?天亮了,今日午时之后,楼主还要召开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向下属们修订完善那个计划,他的异常是断断不能被其他人发觉,致使楼里人心浮动,甚至相背相弃。
那,现在要怎么做?
晚晴的手指从他颈间咽喉上一掠而过,素来冷硬的人在此刻竟似脆弱得毫无反抗之力。少年随即意识到自己再做什么,吸了口气,猛地松开手。不,他虽然刻意放走了药医谷一行三人,做出了与楼主决定相违的事,可他绝不想背叛凝碧楼。就算楼主制定了那般疯狂而孤注一掷的计划,他也始终坚定地站在楼主这一边,从未想过要抽身或是背弃他。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倘若不是当初楼主从无数年纪相若的少年中,向格外不起眼的他伸出手,他现在必然还孑然一身,在世界最为低下荒僻的一隅流落。他在凝碧楼的这七年,虽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甚至由于操虑过度,他在弱冠之年就已暗生白头,然而,他渐渐覆上层云的内心深处,却隐约有安定和满足――他有一处类似于家的地方,不再需要像幼时那年漂泊畸零。
所以,他绝不能,绝不能背弃楼主,也不能放任楼主这样下去,得想个什么法子,在中午的会议之前,将这件事解决才好。晚晴沉吟着,手指按住不停跳动的额头,忽然灵光一闪――在几位高层加入凝碧楼就职的时候,都会由流蝶蘸起朱砂点在眉间,而将那些最深的执念封印在朱砂深处,以免平日行事太过羁于执念,感情用事。
如果,如果能将楼主的执念从朱砂里解封的话,再找个法子排遣……晚晴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手指无意中从对方眉间如血的朱砂上掠过,忽然全身巨震,在磅礴而无法抗拒的柔和大力中,他的神念飞旋而出,飞入了对方的梦魇中。
居然是强制植境,晚晴看过去,入眼的是一片青翠苍苍、藤萝摇曳的山色,他踯躅其间,顺着何昱原本的记忆拾级而上,终于在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后,看见了绰绰人影――
那是年轻时候的望安道长,白衣如雪,背后是一片艳艳如火的踯躅花,簇拥着花间人容颜明媚如朝阳。晚晴发现,林望安在那个时候,并不如现在这般温润如玉,反而颇为飞扬恣肆,眉宇间也锋芒毕露。然而,他低眉续续弹奏膝上横亘着的古琴时,脸容却冲淡下来,显得深情而柔和。
“道长,这是什么曲子啊?”一曲终了,最后一个余音还未袅袅飘散干净的时候,晚晴,或者说是那时候的何昱,急不可耐地奔上前去,一把捉住白衣道长按在琴弦上、还来不及抬起的手,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掌心,晃了晃,“快说,快说!”
林望安勾了勾唇:“新曲子,还没起好名字。”他眨眨眼,“好听吗?”
“好听,好听!你弹什么都好听。”何昱抓着他的手摇来摇去,想到了某件事,语气倏地低落下来,“望安,你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去弹琴给那个人听啊?哎,不对,难道你特意创作了新曲子,就是为了给他听?”
林望安颇为意外地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是啊!”
何昱一瞬间脸都裂开了,满口苦涩:“哼,你居然弹新曲子给陌生人听!你才认识了他两天!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过了一个月,你才弹琴给我听呢!”他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甩开林望安的手。
林望安瞥了他一眼,打开了身旁食盒里的梅萼糕推到他面前,拈起一块送到友人唇边:“好了,消消气,你和他不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