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列说着,目露微微的激动之色,闭了闭目,慢慢定下了情绪,方又睁开眼睛。
“右安!”
他再次唤他名字,深深地凝视。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无福,朕不再强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为何不能舍下私情,与朕同心,为我大魏,也为了泱泱天下,协力扶出一代圣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册?”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动不动。
……
嘉芙带了慈儿回到蕉园,和儿子说着话,又勉强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着裴右安的归来,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问皇爷爷何为天下,皇爷爷带我出宫,皇爷爷说,日后想要叫我帮他继续做皇帝。娘,你和爹答应吗?”慈儿终于说到了那日之事,说完,睁大眼睛,看着嘉芙。
虽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预备,但当真的听到这话从儿子的口中说出,嘉芙浑身的血液,还是犹如蓦然间凝固在了一起,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慈儿倘若成为了大魏的储君,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定定地望着慈儿的面庞,一语不发。
“娘?你不高兴?”
慈儿很快便觉察到了来自母亲的异样,担心地望着她。
“爹爹和娘亲不要生气,慈儿听你们的话!”慈儿急忙又道,双臂紧紧地搂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视着儿子那双还懵懵懂懂的纯净双眸,压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摇头:“慈儿莫担心,娘没有不高兴……”
话说一半,剩余一半,终究还是哽在了喉头。
“爹爹!”
慈儿忽唤了一声。
嘉芙蓦然转头,看见裴右安不知何时竟已回了,立于门外,双眸望着自己和慈儿,身影静悄悄一动不动。
听到慈儿的呼唤之声,他仿佛终于回过了神,跨入门槛,一步步地朝里走来,停在了嘉芙和慈儿的面前。
他凝视了慈儿许久,唇边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脑袋,命崔银水先将慈儿带下去玩。
慈儿被崔银水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终于,屋里最后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对。
他神色有些惨淡,凝视着嘉芙,一言不发。
嘉芙和他相顾无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颤声道:“大表哥,万岁那里,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儿,我对不起你……”
嘉芙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闭目,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
三个月后,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们揣度了许久的皇嗣之虑,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
皇帝带了当日那个曾随他登上午门城楼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庙。
次日,朝廷颁布圣意,皇帝立那孩子为皇太孙,待己归天之后,继承大统。
与此同时,皇帝又颁布了另一道诏书。
裴右安在对胡战事中功高劳苦,对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复原职,除恢复原有的所有爵衔,再加封皇太孙太傅一职,从今往后,担辅教导皇太孙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负皇帝所期,亦不负天下之托。
这一天,于数日前便已回了国公府的嘉芙,在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之后,应酬着那些络绎不绝地前来登门拜访恭贺的朝廷命妇和夫人们。
裴夫人正当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巅峰,容颜之中,丝毫不见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记,较之当年,反更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见者无人不啧啧称赞,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结交,她面带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无不得体。
深夜,裴右安归府。
数日之前,嘉芙以归自塞外的名义回到卫国公府后,慈儿便也从住了一年半的蕉园中搬了出来。萧列怕他一时不惯,亲自带他居于承光殿中,一应起居,自己亲自过问。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于宫中,直到此刻,才终于出宫回府。
屋里还亮着烛火,裴右安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入内,便见嘉芙笑脸迎出,为他脱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儿,若无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还未上床,取了件衣裳,亲自替他穿上了,低头为他系好腰间系带,口中道:“大表哥,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给你做了宵夜的,你等着,我叫人送来,你吃了再睡。”
她说完,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又忙忙地朝门口而去。
裴右安望着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从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吻她发顶,哑声说道:“芙儿,这些时日,我知你心中难过,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强忍。”
他将她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贝齿紧紧咬着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红。
“慈儿这几日怎样了?”
裴右安凝视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今夜,自己和儿子分别之时,他紧紧跟随,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含着泪花问他,从今往后,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亲,无人之时,能否再叫他们爹爹和娘亲的一幕,这个半生历尽了坎坷,阅遍朝堂波诡云谲,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钢铁般坚强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红。
他将泪意逼了回去:“皇帝说,他望慈儿日后能成一代圣君。我并未如此期许。但慈儿长大之后,应能做一个天下人的称职君王。倘如此,则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尝不是没有得报。”
嘉芙无声地抽泣,哭的两只肩膀微微颤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轻轻抚摸爱妻柔软如云的一片青丝:“你放心,慈儿虽小,却极懂事。往后我自由出入宫中,你若想他,亦可随时入宫。”
“大表哥,慈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泪眼朦胧,哽咽发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揽青天以万丈,论得失在方寸。待慈儿长大成人,自会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于他。
裴右安的脸慢慢向她靠来,一颗一颗,唇轻轻吻去她面上的泪珠,爱怜无限,最后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第113章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伴着又一年的积雪消融,昭平十年的春,如期而至。
这三年里,于内,天灾大减,除去年山西蝗灾,前年安徽水淹之外,其余各地皆获丰收,岁帑充足,国库首次有盈;
于外,胡人三年前一战,一败涂地,元气大伤之后,至今闻裴右安之名而胆寒,按所订之约书,北去五百里地,十年之内,决计不可能再有能力大规模挑衅边境;
而于宗族,就在去年年底,皇帝也平掉了最后一个被密告为有谋反异动的敬安王。过去三年之中,最后仅存的包括敬安王在内的另外七八个被认为有实力或是有可能效仿昌乐王的王爷,相继以或确凿,或莫须有的罪名,畏罪自尽,或是削爵沦为庶民,竟无一人能得善终。皇帝平藩心力之坚定,手腕之铁血,可见一斑,其余幸存藩王,无不战战兢兢,唯恐延祸上身,纷纷主动交让兵力。朝廷彻底收回了在外所有藩王手中的精锐武装,并严格限制了诸王权限,朝廷一品大员,见诸王,从此不必再伏而拜谒。至此,从萧列登基之后就着手的限藩举措,在艰难推进的第十个年头,终于见到成效,取得了卓著胜果。
新的一年,按说原本应当是个瑞兆之年,国泰民安。但就在全城民众翘首盼望元宵乐时,朝廷里的气氛,陡然变的沉重了起来。
除夕夜的爆竹声犹在耳畔,才不过两日,消息便传开,说皇帝极有可能要支撑不住了,或许便是这些天里的事了。
皇帝的身体,从数年前废太子作乱伏诛之后便每况愈下,这两年更有油枯灯尽之相,但却一直就这么挺了下来,直到年底前些日,敬安王伏诛的消息传来之后,或许是彻底松懈,据说当晚,皇帝便倒了下去。
这一倒,任凭太医如何竭尽全力,亦再也无力回春了。
年初,朝臣本都还在春假之中,这消息传开,何工朴、张时雍、陆项、刘九韶等大臣,日日来到内阁所在的东阁随候待命。得知过去的这数日里,大部分时间,皇帝都是昏沉而眠,粒米未进,全靠药汁和参汤在续着,众人脸色无不凝重,不约而同,纷纷看向了裴右安。
这两年,寻常的朝堂之事,皇帝皆已放手,交给了以裴右安为首的内阁处置,政务之余,裴右安亦亲辅皇太孙的学业,皇太孙对太傅,极其敬重,师徒之情,眷眷拳拳。
皇太孙不但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举手投足之间,隐然已有恪肃之风,满朝文武,便是老资历的何、张等人,也不敢在这七岁稚童面前有所肆诞。至于他被立为皇太孙之初时,朝廷里隐然暗传的有关他来历不合体统的一些议论,如今也早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半句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旧的朝代即将过去,那就要到来的,便是面前这隐然权倾朝野的皇太孙太傅与他那个因未成年而需辅教的幼帝学生的时代了。
人人都知,皇帝倒下的当夜,裴右安便连夜入了皇宫,次日起罢春假,每日除探问皇帝病情之外,剩余时间,人都在东阁,如常那般处置着阁事。而皇太孙和皇帝的祖孙感情极好,皇帝一病不起,皇太孙伤心焦虑,夜难入寐,考虑到皇太孙尚年幼,怕他伤心过度损及身体,宫中又无姑长引导,身为太傅的裴右安,这些日便将自己夫人接入宫中,暂时照料皇太孙,安抚于他。
对于他的这个安排,何、张等人,自然没有异议。
东阁之内,在周围数名阁僚的目光注视之下,裴右安沉默着,一语不发。
和平常看起来,并无多大区别。
……
“啾――”
伴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道烟火升起在距离皇宫东外墙不远的灯市夜空之上,爆出朵朵绚烂的烟花,前一朵尚未消失,后一朵便又迫不及待地争相绽放,渐渐地,满城烟花,争奇斗艳,竞相照亮了这个上元节的京城夜空。
皇帝自病倒后,便没有出过承光殿半步。
这座宫殿位于皇宫靠西苑的方向,距离东市,原本很远,但今夜,满城火树银花,在那遥远夜空绽放出来的噼啪声响,越过高高宫墙,隐隐竟也飘游到了此处。
李元贵在皇帝的病榻之前,已是接连守了半个月。困极,便在地铺胡乱合上一眼。
太医们刚刚出去不久。皇帝已经接连昏迷两天两夜了,就连续命的参汤,今日也难以喂进去了。
太医们退出的时候,望着龙榻上犹如已经睡去的皇帝,眼中的惶恐之色,呼之欲出。
李元贵望着那碗还剩一半的药汁,压下心中涌出的悲戚,唤了宫人上前,正要一道再试着将药汁喂入皇帝的喉咙,忽然,病榻上的那人,一双眼皮子微微抖了一下。
“咻――”
隐隐地,远处的宫墙之外,仿似又飘来了一阵烟花之声。
皇帝的眼皮子,抖的愈发厉害了。
李元贵看到了,扑了过去,急忙唤着“万岁”。
萧列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睁开了。
“咻――”
远处仿似又是一声。
萧列似在侧耳倾听,片刻之后,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了。
“万岁,你醒了?万岁用药!药吃下了了,万岁病也就好了!”
李元贵眼含激动热泪,声音微微颤抖,急忙端起那碗药汁,用调羹舀了一勺,喂到皇帝的唇边。
萧列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只继续倾听着远处夜空之上的烟花爆裂声,良久,用微弱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嘶哑声音,轻声问道:“今夜可是上元?”
“是。万岁您已经睡了半了个月了……”李元贵声音再度哽咽。
“朕都已经睡了半个月了……”
萧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真快啊……朕方才还梦见了朕十四岁那年的上元夜……醒来,她却已经走了,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好在朕也要走了,要去找她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辨不出是喜是悲。
李元贵低头拭泪。
“你去,把朕那只匣子里的东西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