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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风云入画卷 乌云登珠 8852 2024-06-30 09:11

  步陆孤泥孰带着军队躲入天山西北处,图桑军队散入各个部落,各自逃走。

  翟容等人得知巨尊尼出世,也不得不陷入了逃亡。

  眼看着即将来到河西,雪上加霜的是,被众人所忽略的莫血草字圈老巫。这个相貌黧黑,身形矮小的老人,竟然直接投奔了其中一名巨尊尼,并且调制出了跟秦嫣身上药味一样的跟踪药物,训练出了几只云貂。

  这些新的云貂,再次定位到了秦嫣。

  翟容和秦嫣被这个巨尊尼紧紧咬住了,翟容的武功再强大,也不可能对抗一个巨尊尼。他只能让纪倾玦和崔瑾之等众人四散离开,自己带着若若继续在各条山壑、沟渠中躲闪、逃命。

  此时,一支十几人的奇兵正经过河西山口,过伊吾,踏柳谷水而来。

  这支奇兵的领头者,是一名须发纯灰的老人。两年前,他曾站在安业寺杏云林侧的一座无名石桥上,对着天下英雄诘问:“你们可敢前往西域,千里求一会?你们可敢面对巨尊尼,生死求一战?!”

  当日,风萧萧兮,杏花零落,却没有一个中原英雄敢挺身而应。他们只敢卑懦地将刀口对准一个弱小无辜的小姑娘……

  十四年前万马王横扫江南东道各大门派之事,是一件江湖事,也是一段江湖仇。

  江湖事,则当江湖毕。

  江湖仇,便要江湖报。

  这位怀抱铜丝铁琵琶的灰发老阵师身后,跟着中原武林最硬骨头的一群江湖老人。万马王将他们的门派打废、晚辈绝后,他们忍辱闭关十四年,他们远赴千里视等闲。

  他们会让巨尊尼们看到,杀不尽、打不垮的中原傲骨们,踏入广袤西域来斩魔论道了!

  第134章 星聚

  翟容背着秦嫣, 在天山里狂奔了一天一宿。

  他们的身后,抛下了一座座雪山,抛下了一处处的原始森林, 抛下了一片片的荒坡……哪怕是他这样经过曲全盟精心打造过的身体, 也终于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在一棵块巨大而粗糙的岩石下,双腿一软, 瘫坐了下来。秦嫣也从他的身上滚落下来。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喘气。

  秦嫣抓紧时间, 掏出一些干粮, 抓了点雪泡泡开:“郎君, 吃点东西吧。”

  翟容睁开眼睛,她都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只见他伸出手去拿那干饼, 忽然一把丢在地上,干饼本来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这一摔是彻底成了泥团子。秦嫣责怪着:“最后几块饼了,你浪费什么。”

  “最后”这个词语, 瞬间变成了一根针,扎进了他的心。翟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到,直到他们将那只云貂弄死, 他的心里才慢慢放了下来。可是,大家都疏忽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点,让若若重新成为了星芒教可以追踪到的“摩尼奴”。

  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

  秦嫣自己一边吃饼,一边习惯性地蹭到他身边, 靠在他的胳膊上。她很遗憾地想,如今自己还是没有长得足够高,所以仍然只能将脑袋靠在他的半边胳膊上——什么时候,她能够长得足够高,可以将头枕到他的肩膀上呢?

  翟容现在一副非常崩溃的样子,她看得出他的脊背在很轻微地颤动。

  她后悔又内疚,如果那时候夕照城下,她不去追他;如果回到敦煌,她不去“骗婚”,郎君大概不会有如今这么难过。

  秦嫣叹气,这事儿横竖就是如此了,她目前考虑的是,如何将郎君从这件事情摘出来。两个人没必要都卷在一处。

  她左右看着地形,认出来,这里是秋格明塔什山,又被称为磨盘山。在他们所坐的山石下面,是一条粗大的裂谷,里面常年会有强烈的飓风,从山谷的一头吹到山谷的另一头。将这里的大小岩石都打磨成了一块块,磨盘一般的圆溜溜形状。

  翟容在心中胡海翻浪地折腾了一番,咬碎了牙关也没流泪。

  他想着自己是若若依靠的人,不能如此脆弱,还是抬起了头。一双黑眸看了前方好久,散神了许久,才重新凝聚起目光。

  秦嫣见他面容恢复正常,说道:“郎君,我看过了。这里是秋格明塔什山,山那边有一个融冰湖,春天暖了会有动物来喝水。下面的山谷里,会有很强的风,黄烟滚滚就好像一条黄色的龙从这里穿过。”翟容挥挥面前的尘土,看着她:他希望她显出害怕、恐惧、伤心的模样,希望她哭哭啼啼一无所措。这样他就可以抱着她,安慰她,发誓跟她同生共死。

  可是,若若还是很平稳的模样。翟容的面容变化了好几次,才挣出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

  他也以很平稳的口吻,回答她:“嗯,听着风景还是挺有意思的。这样,我带你去那湖边去住几天,如何?”

  秦嫣站起来,向着融冰湖走去。他站起来跟在她后面。

  ——两个人不再往中原而去了,让一切都结束在这座荒无人烟的磨盘山里吧。

  他们走了五里地,就看到一个亮晶晶的小冰湖。四周因为寒冷,结着淡白色的冰层,露出里面的水是很清澈地天蓝色,远远倒映着远处的雪山。秦嫣指着一块大山石:“这里挡风。”

  翟容带着她坐到那块大山石边,他去湖边搜了一些干枯带雪的芦苇枯枝来,用内力烘干,然后压成平平的垫子,放到山石旁。两人升起一个火堆,坐在火堆旁烤火取暖。

  严冬季节,不过,山里总是还能捉到一点过冬的松鸡、小鸟、山兔什么的。虽然没有唐国那些来自各国的调料,没有什么像样的炊具。两个人还是津津有味地将这些食物,有的用石头挖了石碗焖煮,有的包了芦苇叶、涂了泥干烧,很是像样地做出一桌子美味。

  秦嫣吃得很高兴,翟容看着简直是断头饭。

  “郎君,你不要这么想不开嘛。”秦嫣递了菜给他,“万一他们就此找不到了我呢?隐居个两三年,那些巨尊尼没有了星芒教提供摩尼奴,说不定就老死了。那不就没事了?”

  翟容跟咬木屑似的吃了几口。

  吃饱,身上暖和了,两个人靠在一起,看天空的流云,听着深山里淅淅沥沥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夜色到了,秦嫣看着冰湖上方的深蓝夜空里,一轮月牙般的明月,从静静的湖水旁边,沿着雪山的轮廓慢慢向上。

  秦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月亮看,这明月看起来如此纤巧,如此明净,它还没有圆满。她想到,今年,郎君还是只有十九岁,按照唐律他还是不算成年,可是,却要跟她一起消失在这个世间了。

  ——要是有机会跟他分开多好?可惜如今她是肯定跑不过他的。被他发现了她有这个意图,他会生气的。

  秦嫣从怀里掏出那个琉璃瓶中的红莲,月光下,那红莲边缘闪出莹莹的紫色光芒。她记得在星光圣地中,这红莲是会增强天字圈刀奴和地字圈刀奴的功力的。他们从各处草字圈中选择出的小刀奴,先放入盛有七彩重水的冰室中,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有一部分人会变成绿液刀奴;然后进入更为纯净的七彩重水之中,便能够成为天字圈刀奴。

  秦嫣看着掌中的琉璃瓶,转了好几次,不过,那些从草字圈的小刀奴,在成为天字圈和地字圈刀奴之前,也是大量死亡的。她实在没有把握,将这朵红莲服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后脑上重了一把,是翟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说:“都深夜了,你睡一会儿。”

  秦嫣嗯了一声,将琉璃瓶放入怀中,闭上眼睛。秦嫣趴在翟容的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每次在他身边,都会睡得很好。

  其实并不是她睡得好,是翟容顺手拍了她的昏睡穴。他想一个人安安静静想些事情。

  他将昏睡的若若拖到自己的膝盖上,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双手搂紧她。月光轻轻铺撒在冰湖、雪山的上下。有了湖光山色的反射,光芒却并不微弱,将天地照射得如同银妆素裹。

  ……

  ……

  等秦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都是说话声,看到眼前人影幢幢,她坐起来,火光围绕中。她居然看到了好多各色打扮的男子,他们一个个花发长须,显然年龄都不低了。有几个是中原道家发髻,有几个则是随意披散,头上披着毡布兜帽。

  翟容则跟其中一个并膝坐在火堆的另一头,他的脸上似乎轻松了不少。跟那人在说笑。

  这些年长者,她当然一个都不能认出来。只是从对方呼吸的气息、行动的敏捷、动作的稳定中,可以看出这些都是武功不凡的高手。秦嫣刚刚略有一点动作,那几个年长者同时察觉到了,将目光向她投射过来。

  翟容也发现了她这里的动静。

  这是一个高手林立的火堆,秦嫣只不过略微一动,就能被所有人发现了。翟容迈动步子走过来:“醒了?”

  “这些前辈是什么人?”秦嫣翻身爬起来。

  “你师父带来的这些前辈,他们都是武学修行。”翟容将她手拉着,“先去见过你师父。”他脸上又是平日里那种笑容了,可见,这些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与安慰。

  “师父?”洪远孤先生,秦嫣真是没有想到,师父不是身体不好,连行路都要依靠特质的檀木轮椅。他怎么会赶到这种枯山冷水之处。

  那些年长者没说什么,继续将目光转投到火堆上。火光烁烁中,他们的肩背如同铁浇钢铸,充满了强硬的力度。秦嫣看得心中一阵阵跳动:“武学修行”?

  她是听说过,中原武林有这样一种修武狂人,被江湖人尊称为“武学修行”。

  翟容小时候,翟家主先送他去太学学文。后看到翟容喜欢武学,为了避免他搅入西域的混乱战局,也曾经建议过他去做“武学修习”。

  武学修习们的一生,不婚不妻、无子无女,隔绝于世不出红尘。他们的信仰就是追求武学之大成。他们在深山冷窟中,只占一方小石洞,数十年如一日地啃着自己先辈流传下来的秘籍。他们一点点剥离,一点点堪破,一点点融汇,成为自己门派里不可逾越的高峰和武学境界的象征。

  这些老人家,应该是从来不会出深山,沾染世俗烟火气的。怎么会如此满身尘土,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冰湖边,围坐在这个小小的火堆旁。

  秦嫣抱着这样的疑惑,跟着翟容,穿过那些金刚铁柱一般的武学修习者身边,她看到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脸。

  “师父!”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向洪远孤扑过去。

  离开星光圣地之时,他们将星芒教的根基撼动。秦嫣的心中是何等自豪。她以为一切厄运,都可以烟消云散了,自己的命运可以重新改写。

  在重新看到了那些云貂,以及它们身后,好似挟裹着万钧雷霆的巨尊尼也向她扑来之时,秦嫣当时整个人真的是懵了。如果不是郎君从旁边将她一把带走,也许当时她就成了巨尊尼的口中食物。

  为了照顾翟容的心情,她在这两天里,都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让自己看起来是淡然接受了这个命运的。

  看到自己的师父,她知道他是个多么有本事的人,她好似重新看到事情转机一般,心中大悲大喜,顿时有些失控了起来。

  洪远孤伸手抱住她:“不要这样,好多前辈看着你呢。”

  秦嫣呜呜咽咽:“没有,前辈们都是江湖高人,不会看我的。”

  翟容也鼻子有些发酸,拉着她:“师叔奔波了一千多里路了,你不要压在师叔身上。”

  秦嫣想到师父是个腿有残疾的人,抬头看洪远孤:“师父如何过来的?”一匹枣红马,将狭长的马头垂下来,茂盛的鬃毛几乎扫到了秦嫣的额角。洪远孤笑着抚摸着马头:“骑马过来的。”秦嫣看到,这匹马的马鞍与众不同,两侧都有金铁延伸的部件,上面还包了丝绵,只不过因为洪远孤师叔赶路太遥远,这些丝绵都有一些部分磨损了,重新包扎上去了普通的麻布片。

  即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师父从中原赶到这里的艰辛。洪远孤让她站起来,说让她见过这些前辈们。并向众人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徒弟。被好一顿取笑,众人说,老洪这么多年都不曾收过徒弟,这是终于想开了?洪远孤说道:“原先收过一个的,是宜郎的兄长。”

  “哦。”众人望了一眼翟容。

  “还有,我这小徒弟本事大,由不得我不收啊。”

  秦嫣实在没看出,自己有什么大本事,自己如今潦倒落魄得简直都不知道何时身首异处。洪远孤则不由分手,将自己的铁琵琶一把塞到秦嫣手中,秦嫣只能像个乖徒儿似的,跪坐着帮自己师父抱着琵琶。

  洪远孤道:“我和这些老兄弟们,是与巨尊尼来决战的。”

  “那多危险啊?”秦嫣是在夕照大城上亲眼见过巨尊尼那不可思议的内力和强横的武功的。

  “十四年期前,万马王侵入我江南之地,毁我十几个门派,杀伤数百条人命。这个仇,必须报。”洪远孤道,“我和这十六位‘武学修习’的老先生们一起,我们这把老骨头,要去问那些巨尊尼,讨上一个公道。”

  秦嫣诧异:“不是说,只要将草字圈的刀奴群给毁掉了,巨尊尼的寿命和武功,就无法延续,过些年数,他们就自然寿终正寝吗?”

  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白发老者,怒目道:“让他们无疾而终?我釜行门的仇就这样算了!”

  洪远孤道:“我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血债就要血来偿。”

  另一个鹤发长髯的老者声音稳重:“承启阁消除草字圈刀奴,与图桑泥孰王联手灭星芒教,这是那些身在庙堂的主政之人所为。我们江湖人,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以为黑发浓须老者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笑道:“你我潜心武学那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快意恩仇,是不是!”

  “十四年求一战!什么鸟毛子巨尊尼,老子让你竖着来,横着去!”又是一名前辈,叫嚣起来。

  有一个老者拍着手边的大剑,哈哈大笑:“对,干他娘的!”

  秦嫣觉得,这些中原江湖人在西域连连受挫,从当年的傅言川大侠到后来林朗先生他们,都显得谨慎,甚至有几分畏缩。的确,对于巨尊尼这样强大的怪物,任谁都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

  此时,她却在这些年长者的身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们潇洒,他们张扬,他们一派任侠行为。这股滋长于绝境的侠气,在中原武者被巨尊尼压抑了十几年之后,宛如隆冬过后的春木,恣性勃发起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式,他们这些老风骨,每一根也都是硬铮铮的。

  洪远孤反手在秦嫣怀里的檀木底铁琵琶上,拨弄几下琴弦:“老韩,合一曲。”被他称呼为老韩的老者,黑须白发,身上皂罗寒衣。他从腰间抽出一支云杆铁箫,坐在篝火边笑道:“几十年的曲子,都跟你一起弹完了,还有什么可弹的?”

  洪远孤道:“我师弟两年前谱了个新曲子,你们听一听。”他对秦嫣道:“还记得应鹤两年前的曲子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陈老先生已经是个非常糊涂的人了,秦嫣卖了翟家送她的红宝石头面去看他。请他吃了一顿他平日里不舍得吃的水鱼饭。在听到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牺牲在夕照大城之后,他便为他们弹了这首曲子。过后不久,陈应鹤先生因为体虚多病,感染炎症,去世了。

  洪远孤示意她奏乐,秦嫣拿起沉甸甸的琵琶,抚摸了一把这些熟悉的弦丝、凤凰台、复口、山品……这把琵琶在翟家别府,她决定为他们承启阁做线人之时,洪远孤先生收她为徒。两师徒感到乏累了,师父就会让她学琵琶以放松休息。摸着这把两年未曾抚摸过的琵琶,接过师父递给她的一片沉香木拨子,秦嫣五指轮番击打,锃锃淙淙的声音从她指端流出来。

  那位老韩先生也是一名罕见的音律高手,一听秦嫣的琵琶声起,口中长箫含住,便配合上了她的曲调。翟容则知道这位老韩先生,名叫韩应让,是排山门的“武学修行”。十八年前,曾经在隋唐战乱时,一个人独守雁翎关。那时节,他一身素袍,月下一支铁箫,抵上了两千叛军。

  在坐的每一个老者,哪个不是多少沾染着传奇事迹之人?

  琵琶与铁箫的铿锵之声在清凉的湖面上散播开去,无惧无畏地向着天山的深处发出无言的挑战。

  “平野照孤灯,潮水出石城,万里山河抛空恨,只有白发生。金樽重,醉昏昏,沧海梦里道曾经,刀剑如风笑红尘……”洪远孤以手扣节,边打着拍子边以自己嘶扬的声音,高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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