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站起来,从柏木书架上抽出一张纸卷,展卷打开。里面画着一张扭曲狰狞的鬼图,绘画方式来自西域弗林国,看起来栩栩如生。鬼图后面厚厚一叠,是各种画风的类似鬼图。
“老师,请看。”
洪远孤敛起灰色的长眉:“这是鬼尸?”
“是,”翟羽道,“学生当时看到这张图。想起当年南疆动机城,被巫蛊所伤的鬼尸。”
“动机城的所谓鬼尸,是被南疆瘴气妖虫所嗜咬。这个是什么人所为,可有线索?”
“学生一个月前,曾经得到敦煌一名画工的消息,在库克拉佛窟第三洞东壁的壁画中,有人写下了这几句话。”翟羽的手指指向一排文字,“这里是粟特文,意思是,‘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西域一出嗣无宁’。”
洪远孤意识到,他们在追索万马王的事件中,又找到了一条线索。他道:“你详细说说看。”
“七天前,我在库克拉镇,找到了写下这几句话的画工。”
“哦。”
“他已经疯了。是被摩尼奴吓疯的,经过我们的反复侦讯,他还是吐露出了很多有价值的讯息。他告诉了我们,有关如何辨认摩尼奴的方法。”
“如何辨认?”
“外表看很矮小,没有多少武功,面目上没有任何表情。几乎不需要睡眠。其实他们的皮骨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也会修炼很特别的一种心法。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化作摩尼奴。”翟羽看着洪远孤,“老师,宜郎结亲的那位小姑娘。一个月前从居延泽伪造了身份进入唐国。她脸上就是有这样的异色。此外,我已经套过那些跟他们两人一起在夕照大城的江湖弟子了。宜郎果然做了手脚,要这几个年轻人为那小娘子保守秘密。”
洪远孤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异常:“什么秘密?”
“老师,我对中原武林放出风声,这位小娘子,可能就是西域所说的,巨尊尼的帮凶――摩尼奴。”翟羽道,“到时候,这小娘子有什么秘密,您可以亲眼见证。”
……
……
又是一个春风吹柳、花飞红的日子,翟容如前两日一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招摇着来蔡玉班接秦嫣。
蔡玉班的风声转得比什么都快。众人都在风传,花蕊小娘子要被翟二郎君赎身带出去做妾侍了。在悠悠众口之中,秦嫣已经无数次“成为”他的妾侍了,也懒得理会这些流言蜚语。
梳了辫子换了干净衣裳,欢欢喜喜奔到大门口,被翟容带上马。
医师署的伤员,已经过了必须天天换药的日子,蔡班主亲自去医师署,让秦嫣不要再去了,她是乐师,在他们眼里,手要弹奏乐器,比寻常姑娘要金贵一些。医师署的程医师本来招募的时候,也不要这些伶人去,便顺水推舟将秦嫣回绝了。
他们今日出来倒不是去赏花玩水的,秦嫣跟翟容说过,她曾经受到过长清哥哥的训练,能够画舆图,也熟悉记得很多西域事情,可以为他提供信息。今日,翟容就是特地去雇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带她去做这事情了。
两个人说说闹闹,翟容先带她去桐子街吃早膳。
他们像两个敦煌城里最普通的恩客和女乐一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早膳时光。翟容看着敦煌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确认他们的行为不会被人所注意。两人简单换了装,从桐子街的后头拐了出去。
然后两人十分小心地进入了一条小小的黄土巷子。
这里都是敦煌矮小的平居房,多为此处的普通平民所居住。
有一间小屋子很是隐秘,翟容昨日去雇了下来,便于他们两人讨论做事。
秦嫣带着兜帽,跟着翟容来到了那间宅子里,脱下披风,翟容帮她将衣服收拾起来。
翟容展开一张浅素色绢纸,秦嫣探头一看吓了一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标注了他能想到所有他需要的信息,分成不同的层次和主次画成一张巨大的枝形图。他让她根据他的图,勾注自己能够提供的资料。
这是他花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
“啊?这么多?”秦嫣抚摸着郎君俊逸潇洒的字迹。
“这些都是我要的,你看看你能给出多少?”翟容蹙眉继续审视着,提笔又添了几个字,发现秦嫣没有反应,“若若?”
“这要做好几天才能做完吧?”
“你到底能不能做出来?”
“做做看吧。”
“先从择蓝山开始,我需要知道,星芒教让你杀这几个人到底背后有什么联系。”翟容说着,又掀开一份帆布包,“这个是我从刺史那里借来的,有些名气遇刺之人的资料,你先做着,我看这个。”
“刺史大人会将这个借给你?”
翟容眉毛都没抬,低头点画着:“嗯,偷的。这种陈旧资料,他们堆着也就堆着,我拿一点不会注意。”这么多资料,无论是拿入蔡玉班还是翟府,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才特地雇了这间小土屋。
“这叫拿一点?”秦嫣看着那帆布盖着的写在竹简上的资料,简直跟案桌一般大。
翟容说:“若若,你快一些,我们时间不多。”
秦嫣将目光重新转到那张素色绢纸上。
若是普通人见到如此密密麻麻、奇屈弯绕的枝形图,怕是要看晕了。秦嫣是被长清从小养大的,哥哥做事也多少有些这般的风格。她每次执行完任务,也是要被兄长要求写出这些详细的事务来。而且是在沙地上写,比这还难写得多。
她一边细看着,一边拿了块绢纸做着记录,道:“二郎主,你简直有我兄长的风范。”
“多做事,别总是说废话。”翟容的手指从一枚枚竹简上迅速移动过去,同时左手拿了笔,在迅速记着什么。
秦嫣气得,自己到底是来给他做媳妇的,还是给他做苦力的!
从上午到午后,秦嫣除了被允许喝水,吃了点他带来的干粮,全程都在一张张薄素绢纸上写资料。有些地方他点名要的,若她能够有记忆,就给他画舆图。忙了整整一天,只完成了两成都不到。
翟容很满意:“很不错了,这么多。”他抬手揉她的头,“我媳妇真能干!”
“谁是你媳妇!”秦嫣已经又写又画了那许久,眼前发黑了,还被他揉头发。这种媳妇有什么好做的?
翟容还是找出不满意之处:“笔画看着别扭,我还要给你全部誊写一遍。”
“已经很好了!”秦嫣抗议,“我不曾在布帛上练过字。”
翟容也发现对她苛刻了:“还差三刻怕是要宵禁,我送你回蔡玉班。”
“你再给我点绢纸,我晚上也能画一些。”
“你不累?”
“我是刀奴啊,是……”
“是扎合谷草字圈的第一刀奴。”翟容替她说完,笑着揉揉她的脸,“也好,早些弄出来。我兄长那里肯定也有很有价值的东西,可惜目前挖不动他。不过,我有媳妇,比什么都强!”
“翟家主不是商人吗?”
“商人?”翟容改揉为捏,把她脸上的软肉扯起几分来,“若若,当日是谁将你请进翟府的?”
“哎呦,痛哦。”秦嫣好讨厌他总是对自己左捏右揉的,好似她是个傀儡娃娃似的。秦嫣问:“是啊,他为何将我带入翟府?”
“你说说看,他让你做了哪些事情?”翟容重新改捏为揉,笑吟吟看着她。心里则在想,兄长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在香积寺事件发生之后,他在协同徐刺史一起调查的时候,几次注意到了他兄长也是有所意图的。相比哥哥,他在敦煌根基几乎是无,他和她是逃不出去的。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先下手为强了。
“也没做什么,就是让我学了个琴谱,你也是看到的。然后我还跟他一起吃过一顿茶点。”
“这听着很难得,我兄长还邀请你吃茶点?”翟容不逗她玩了,坐下来翻着那些纸帛。
“还让我玩那些烹茶的器具。”秦嫣说,“我第一次碰茶具,很有趣的。”她真的对翟家主印象很好。
翟容托着下巴:“他在探查你什么呢?”本来他和兄长是一起觉得秦嫣明为一名普通小乐师,却身怀武功,所以进行了探查。他那时候也都会将自己所见得的结论与兄长讨论。如果秦嫣只是个女沙匪从良,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会不会是那曲子有什么特别?”
“那曲子是我嫂子的,我哥也让别的乐师弹过。不过那些乐师的手上功夫都不如琴娘。”翟容道。
“我也不能跟琴娘比啊。”秦嫣知道自己与琴娘之间差距远着呢。
星芒教徒?翟容想,兄长对于星芒圣教,到底知道些什么呢?他转眼看到,秦嫣眨着眼睛在看他。如今,若若的脸上越来越灵活了,看起来也就越来越美貌。他若有所思地再次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面:“若若,是不是扎合谷的人,都跟你当初在大泽边似的,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
“都是。”秦嫣点头,“我们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都这样。”她努力弯了弯嘴唇,献媚道,“我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翟容的拇指在她唇线上划过去:“来,亲一下。”
“讨厌不你?!”
第80章 午卧
两人忙了一日, 也就他送她回蔡玉班时,能有些轻松的交谈。
秦嫣回蔡玉班时,被姐妹们好一顿嘲笑:“你陪翟郎君睡了一个白日吗?这般灰头土脸。”
“哪有?”秦嫣每次都是被冤枉的。
“不是如此, 接了你去, 纯粹听曲子聊天?”
“的确如此。”
“谁信啊?看看那脸,熬成什么样子了。”
“你们都别闹花蕊了, 花蕊,给你熬了汤, 好好补补身子。”梳头陈娘子走出来解围道。
如此, 过了七八日。
秦嫣虽然尚未完成所有的资料, 可人都熬黄了,挂了两个黑眼圈,晃来又晃去。陈娘子整日给她熬补汤也补不过来, 说,翟家郎君年轻不知爱惜姑娘,看这每日整的。这没几日,翟家郎君在乐班子里的名声, 就狼藉得很是难听了。
翟容察觉了,大大地送了一堆钱帛过来,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可是, 非但没有堵住悠悠之口,反而将翟容传成为富不仁的禽兽。
翟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就喜欢看若若被自己欺负得撅嘴的样子。然后,把那张尖尖小脸拽过来亲, 真是特别有弹性,特别过瘾!
秦嫣更生气了。
蔡玉班有经验的大娘子,看她熬得气色不佳,怕她因“手艺生疏”而无力应付郎君,出于关心姐妹,三番五次过来为她授业解惑。每晚一堂活春/宫课上着,讲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
秦嫣真是再不开窍,也被活活打通了任督二脉,引起了不少后遗症。与翟容单独相处时,看到他骨节清晰的手指,看到他光洁的额头,看到他……她都忍不住,先要想入非非一会儿,然后才能正常做事。
这一日午后,两人在那小土屋里,才吃了午膳不久,翟容便开始收东西,不让她再写了:“你不必再写了,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秦嫣趴在案桌上,端着个小杯盏喝水。看着翟容弯腰将东西都归类整理好,需要还到刺史库房的他先前几日,已经抽空都送走了。他要带回自己府中研究的,大多都是帛纸,占的地方并不多。他一样样叠弄整齐,毛笔也清洗一番裹在笔帘里。
“你当真不要我再写了?”
“已经很多了。”这些天,秦嫣一边在写,翟容也跟着一边在看。
他也看出来,虽然她记忆力惊人,描述都很详尽,对他也有一定的帮助。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小刀奴,很多事情都是被动的,所知也仅仅只是表象。如果他自己在西域呆得更长久一些,迟早也会知道的。因此就让她停下来了。
他雇的屋子很小,黄泥夯墙,白色的桦木为窗。家具陈旧而蹙小,除了做事用的案桌,只有一张根根木条都快散架的矮床。秦嫣歪在案桌边,撑着下巴看翟容收拾着。
翟容将案桌上都整理完毕,看着矮床上空着,问秦嫣睡不睡?
秦嫣说:“这床一看就不靠谱,软软的快塌了吧?”秦嫣觉得案桌还挺宽大,又被他收拾干净了,自己将鞋子脱去,在案桌上躺下:“我觉得此处更舒服。”
翟容道:“我来试试看。”便跨上了那张床榻。
他人高身重,可怜那家具一阵吱吱呀呀呻叫,秦嫣紧张观望着,提醒道:“床要塌了!”兴许是将对方当作自己男人了,她一点也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一张破床。
翟容侧耳听了听:“不会,挺牢固的。”
“若若,你困不困?”翟容道,“床挺好,你要不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