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鸾说着直接就背起了木车前的麻绳,道:“听说在这京城里连着小半个月雪都没化冻过,你要是冻死了我今天这耽误的一下午岂不是白费了?”
“岂能让恩人如此,姑娘还是快快放下吧!”
陆栖鸾瞄了一眼他冻得皲裂的虎口,道:“你这手留着写字吧,我家离这儿也就半个坊市那么远,你再跟我站在雪地里争辩,就是故意害我着凉了。”
言罢,不顾路人轻微的议论声,陆栖鸾竟真的就拉起了载着陈父的破车上了街。
“……陆姑娘。”
“又怎么了?”
从刚才就绷得像一块冰的面庞终于有了几分软化的迹象,看着陆栖鸾丝毫没有官家闺秀的模样,陈望眼底浮出几分暖色,轻声道:“望,表字诺之,一诺千金之诺。”
“唔,我叫陆栖鸾,至于哪几个字儿你就慢慢猜吧。”
“我猜……‘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可对?”
“诶你这么聪明?我都要在你春闱之前毒害你了,省得你抢我弟的状元。”
“姑娘说笑了……”
……
见那二人离开,伙计一路小跑地溜回药堂里,敲了敲一侧偏屋的门。
“叶大夫,陆典书带着那书生回家了,应该是要引荐给其父。”
无人回答,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细细的猫叫,方有人徐徐道:“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挠着黑猫的耳根,猫的主人透过半掩的窗口看着外面的落魄举子跟着见义勇为的陆大人慢慢走远,口中喃喃――
“有点意思……”
第八章 鸳盟
陆池冰拜访文友回来后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陆爹昨天晚上因枭卫府办抓贼抓到家里来受了惊吓,虽然事后枭卫府的周校尉直接在寝房门口道了歉,还是给陆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后半夜一直在跟陆栖鸾叨叨说枭卫府太危险,想动用关系让她换到京城的女学堂去当个闲督学。
陆栖鸾一则瞒着她爹得罪了太子和公主,二则次日便接到升品的消息,自知躲是躲不过的,便超常发挥了修炼多年的嘴炮之功,硬是把枭卫府夸成了敬老院。饶是如此,陆爹早上还是担心得多吃了两个小笼包才忧心忡忡地去上朝。
而陆池冰回来之后却见他爹笑得宛如一朵娇花,见了他也不问问他这个正在春闱关键期的小祖宗去拜访文友学到了啥,上来就是贼兮兮地一句――
“你姐的桃花来啦~”
陆池冰明白了,陆家最重要的不是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前途,是他姐的终身大事。
陆池冰一脸冷漠地被他爹扯到堂前见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书生,堂上二老对那姓陈的书生好一顿夸,陆爹夸他博闻广见出凡尘,陆母夸他义不背亲惹人怜,一副随时要把人劫为夫婿的架势。
……可怕。
一顿饭吃罢,陆池冰胃里犯疼,转头一看陆栖鸾跟不会看气氛一样,放下饭碗就跟管家的小孙子踢毽子去了。
――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倒是上点心啊!
金州陈望,据说是左相宋睿亲口点的门生,等到元宵后左相回来,这人必然声名大振,而陆栖鸾一捡就把这么个明珠捡回他家了,而且是雪中送炭式地捡,单看陈望看着他姐那越发柔和的眼神就知道效果有多拔群了。
一想到他尔蔚兄说今年春闱多少家小姐盯着前三甲的撕逼修罗场,陆池冰的胃就更疼了,寻隙把陈望拉到一侧,道:
“家父家慈的意思陈兄也看出来了,我便直说吧,家姐性情放达肆意,交游上一贯是凭着一时淘气。从前有不少居心不轨之人慕着美色熙熙而来,见着真性情却都攘攘而去,她虽无所谓被弃之与否,但我不希望她因父母之命而盲婚哑嫁,陈兄可明白?”
廊外传来与孩童戏耍的欢笑声,陈望看在眼里,柔色愈深,道:“拙眼不识明珠者,望这些年来已见过无数。如今虽自知鄙陋,却斗胆愿作陆姑娘的识珠之人。”
陆池冰还在担心,道:“那可说不定,她万一要只是一时怜悯呢?”
陈望一时沉默,片刻后,道:“那望就问上一问吧。”
陆池冰愣怔间,只见陈望对廊外正在踢毽子的陆栖鸾唤道:“陆姑娘。”
胭脂红的羽毽上下飞舞,陆栖鸾没空去看他,只道:“怎么了?”
陈望看着她,温声道:“若是望今次春闱拔得魁首,陆姑娘可愿许望以鸳盟?”
……问了?直接就开口问了?
陆池冰一脸不可思议,转头只见羽毛毽子停在陆栖鸾足尖,她似乎是微微侧了一下头,余光扫过走廊另一侧双亲在门后父母紧张偷听的影子,片刻后,把毽子踢到陈望怀里。
“陈诺之若有朝一日榜上有名,陆栖鸾这边自然佳人有意。”
……
正月十五,元宵。
“教给你的规矩你都记着了吗?咱们虽然是奔着平庸不入皇家眼的心思去的,可该有的礼还是要守,莫要在太子面前失仪。”
“知道了娘,我又不小了。”
“你不小了?也不知道是谁今天早上赖床被子都没叠,还得嬷嬷帮你叠……”
“反正被子还是要摊开来睡的谁规定一定要叠好?”
“就你歪理多,来看看是这件水绿色的好还是藕荷色的好?”
“……娘,说好的平庸呢?”
“娘打听过了,今夜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要去,其中早有了左相家的娇小姐,太子肯定挑不上你的。那陈望不是还约你去观灯吗?可不能穿得太丑,放心打扮吧。”
“哦。”
已经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和公主的陆栖鸾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备选,这会儿也放下心来,溜到后院去找陈望,问了正照顾陈望之父的嬷嬷才知道陈望和她弟一早便去赴了国学寺前的元宵诗文会,顺带还收到了陈望的一封留书。
上有情诗一首,大意是若她有意,今夜子时锦雀桥上观灯猜谜云云。
陆栖鸾这人聪明归聪明,但比起同龄少女总缺了感性的那一块儿,硬邦邦的律令条文过目不忘,若是让她自己写一首诗,搜肠刮肚都不一定想得出个定句排律。
待到了未时,陆学廉便带着陆栖鸾上了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升平坊挤过,到了西朱雀街的时候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人,前面的百姓都挤满了街,要不要换到‘麒麟道’上去?”
麒麟道即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平日上朝的官道,是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的。
陆学廉见朱雀大街的确挤得无处下脚,便只得允许车夫改道。
等拐上了麒麟道,陆栖鸾见这条路既宽又好走,不禁好奇道:“爹今天是怎么了?一开始就走这条道儿,能省多少时间呀。”
陆学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懂个啥,刑部前尚书倒台了,原本受奸佞打击的左相一派这会儿都挺直了腰杆子。这段时间左相的人天天找你爹搭话,你爹躲都躲不及,哪还敢往上凑?”
陆栖鸾:“我记得您不是以前说左相是儒门清流吗?他有意交好,咱们何必躲呢?”
陆学廉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本来是等春闱后准备说给池冰听的,你既然多少算半个公门中人,便先给你说吧。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有之。儒门一派,弱势之时,乃是清流无疑,可一旦成了中流砥柱,便少不得要泥淖加身了。”
“我不太明白,好官掌权了难道不会更好,而是反倒成了奸臣吗?”
“这可不是好或坏能定论的,你只需谨记,为官一道,唯中庸二字可保命荣身,此道之外,为官者当日夜自警――月盈月缺,皆在圣意一念之间。”
陆栖鸾若有所思,正想多问两句时,忽然马车一停。
“怎么了?”
“大人,是左相家的车驾,要不要……”
“宋相爷回京了?”
陆学廉知道左相年前便受任巡查九州政情,按理说得到下个月初才能回京,正有些疑惑时,那左相家的马车忽然停在旁边,里面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
“请问,前面的可是刑部的陆尚书?”
只见对面的车窗里有一个纤弱的少女,陆学廉回忆了片刻,道:“可是宋相爷的孙女,明桐小姐?”
“家翁常常提起陆大人,小女十分佩服……”
――哦,这就是她娘打听到的真正的准太子妃?
陆栖鸾刚想探头望一眼,就让她爹把脑袋按到一边去,似是不想她和宋明桐见面,可对面的人似乎眼睛刁得很,一见车窗里露出一截棠红衣角,便直接开口问道――
“车内的可是陆家姐姐?等下陆大人要去面圣,而明桐与陆姐姐都是一并要去见太子殿下的,不如让陆姐姐换乘到敝府的车上吧。”
“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陆大人放心,日后明桐若是与陆姐姐有幸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话,今日便算是结了个缘,何妨出来一见?”
陆爹听她说话听得牙酸,一边撑着笑脸一边小声问陆栖鸾:“闺女,左相家的孙女小时候进宫和太子上过同一个学堂,算是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之谊,等会儿怕是要酸你,你接是不接?”
“有啥不好接的,直接跟她说我跟陈望公定终身了,酸我没啥意思。”
“你扛得住?”
“我今天穿的软底绣鞋,大不了就跑,她们一车女眷谁能逮得住我?您去应付朝里的事儿吧,这边交给我就是。”
一侧,左相家的嫡孙女宋明桐见对面马车里嘀嘀咕咕的,嘴唇一抿,问旁边的侍女道:
“我……我问了,她好像不想出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旁边的宋家侍女道:“穷乡僻壤升迁来的,不懂规矩,还以为自己是地头蛇呢,想必不知道咱们宋家的地位,没把小姐你放在眼里。”
宋明桐:“是这样吗?”
侍女道:“肯定是,小姐,等会儿那陆家的女人上车来,咱们得给她个教训,别让这山沟沟里的麻雀误以为自己能变凤凰!”
宋明桐道:“这不太好吧,你们上次说公主的不是就惹了太子不高兴了,虽然他不追究,但咱们还是别……”
侍女急忙道:“就是因为上次不小心得知了太子,就更不应该让野女人趁虚而入。”
宋明桐:“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
宋明桐一扭头忽见有个少女把脸撑在车窗上,不知听了多久她们的对话。
宋家的马车顿时吓得抖了三抖:“你是谁?!陆大人呢?”
陆栖鸾:“我就是遂州穷乡僻壤来的野女人,家父急着去面圣,已经先走一步了,留我跟宋小姐道个歉。”
宋明桐的脸腾地一下通红起来,身边的侍女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即面色慢慢板起,皱眉道:“陆大人书香门第,怎教出来的姑娘做出这等偷、偷听人说话之事?”
“哦……”陆栖鸾歪着头打量了宋明桐半晌,道:“我家算不上书香门第,爷爷那辈还在乡下种地,直到我爹这一代才开始考科举。只是我家虽然礼教不多,却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明桐小姐本是明珠,可惜珠光浸于墨汁之中,日后怕是有碍观瞻。”
宋明桐一愣,她身边的侍女先就恼了,尖声道:“你一个三品朝臣的女儿敢说我们小姐有碍观瞻,你算哪根葱?”
“言尽于此,还望明桐小姐自辨之。”陆栖鸾说完,看了看离朱雀门也就一百来步,便打算步行过去。
“你站住!”那侍女走出车厢对陆栖鸾高声道:“我家小姐不久便会是太子妃,你今日不知轻重,日后可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