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铭捂着眼睛往暗处躲了躲。桑国庭回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睛,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知道,你们情同兄妹,你爸爸走了,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但是人情归人情,法律归法律,宗铭,你是刑警,任何时候都不能感情用事。”
宗铭哑声道:“我没有。”
桑国庭道:“人性是复杂的,吴曼颐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超级刑警,但她同时也是她父母的女儿,她哥哥的妹妹。灭门之仇,岂能或忘?她这样的人,一辈子就像是在走钢丝,你拉着她,她就能一直走下去,你一松手,她就会掉下万丈深渊。你是她的导师,但你不是上帝,不可能百分百了解她。”
宗铭坚持地道:“不,我了解她,即使她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我仍然认为自己了解她。”
“事实不容回避。”桑国庭摇头,“两年时间,三起大案,十一名受害人,如果不是你命大,已经是十二名了。她从两年前主动申请调入刑事侦查局以来,就一直策划着自己庞大的复仇计划。一开始是她的灭门仇人,后来是其他悬案的嫌疑人……”
他无奈地看向宗铭:“她已经完全背离了作为一名刑警的职业道德,她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当成了罪恶的裁判者,凡是那些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被法律制裁的罪犯,她都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抓捕、去审判、去消灭!太可怕了,她简直比那些罪犯还要可怕,起码罪犯知道自己是错的,而她自以为掌握了世间极致的正义!”
“我知道。”宗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所以我才会亲手策划了那次抓捕行动,亲手把她击毙在现场。”
桑国庭默然,宗铭沉了片刻,渐渐恢复了冷静:“我对她犯下的罪行毫不怀疑,她临死前都向我承认了,我只是怀疑,这一切不是出自于她的本意。或者说,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原本的她了。”
桑国庭疑惑道:“什么意思?”
“我怀疑有人通过某种奇特的方法,影响了她的大脑,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改变了她的人性,让她从一名刑警变成了视法律为无物的杀人狂!”宗铭道:“人性是复杂的,但并非不可捉摸。吴曼颐因为儿时遭逢大变,性格上多一点风险,这些在她申请加入十一处的时候我都考量过。记得当时我走访了她的同事、同学、老师……所有人都认为她三观正直,职业素养极高。我就是基于这些评价才批准了她的申请。”
桑国庭点头,当初他也是认同了宗铭的决定,才在吴曼颐的调令上签了字。
“我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演技,能演这么久,骗过我们这么多人!”宗铭认真地说,“桑局,我怀疑她是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接触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或事,才忽然之间三观逆转,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憎恶的的人!”
沉默,良久桑国庭问:“这就是你追查王浩杀人案的原因?”
宗铭道:“是,我仔细研究了王浩的案子,发现在情感逻辑变化方面,他和吴曼颐有一个奇怪的共同点。”
他趿着拖鞋下了床,从地毯上堆着的卷宗里整理出一叠东西来,递给桑国庭:“我调阅了王浩从初中到大学的学生手册,里面有每个学期他的同学、老师和家长对他做出的评价。还有,这是他从高中开始接受心理干预的病历,我从青少年心理援助中心拷贝出来的。”
桑国庭接过去翻看。宗铭道:“他在大二之前,是一个非常胆小怯懦的学生,自卑感极重,不敢反抗任何欺辱。你看这个,大学一年级,他已经十八岁了,被他父亲喝醉酒打得头破血流都没敢去医院看病,还是邻居看不过眼才报了警。”
“你能想象这样一个蜗牛般胆小的孩子,会教唆他人杀人吗?”宗铭说,“他枪杀疯子那天,我就在现场,他夺下白小雷的枪,扣动扳机的时候,没有一丝的犹豫,比局里最有经验的刑警还要冷静。”
桑国庭翻完了手里的资料,陷入沉思当中。宗铭道:“我没有见过他曾经的样子,但我敢肯定,当时的他和从前的他一定判若两人。吴曼颐也是一样,也许你们看不出来,但我感觉得到,她变了,变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临死前的那一刻,她那么绝望地看着我,对我说‘救救我’……”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渐渐攥了起来:“我不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必须找到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人,我要给她死去的父母和哥哥一个交代。将来,九泉之下,我也得给我爸一个交代。”
桑国庭想了足有五分钟,问:“你想怎么查?”
“王浩临死前,我就坐在他对面。”宗铭说,“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说他快上大二的时候,在校园网上得到了一个地址。这个时间段,正好和心理医生说他好起来的时间是附和的。我怀疑那段时间他接触过什么人,所以才会性格大变,从一个懦弱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冷血的加害者。”
他掏出手机,将李维斯画出来的那个人像调出来:“这个人,在王浩死前几分钟出现在石湖镇派出所隔壁的咖啡厅里,行为反常。三年前,拉斯维加斯抓捕洗脑者的那次行动,他也在现场,最后嫌疑人变成了傻子!我现在正在和海关交涉,同时联系美国那边的fbi,捋清他三年来的时间线,如果吴曼颐出事前后他也在同一城市出现过,那我有理由怀疑他是一个清扫者!”
“你联系了海关?你还找了fbi?”桑国庭脸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停职,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要是进了监狱,你还查个毛啊!”
宗铭语塞。桑国庭道:“宗铭,我已经失去了一名超级刑警,整个十一处现在被内部调查,很可能要解散,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知道培养出一个你这种级别的刑警要花多少代价吗?你知道维护一个超自然案件稽查处我要和上头打多少官司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宗铭执拗地道,“时机稍纵即逝,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受操控的会是谁。如果事实真像我推测的那样,所有暴露出来的超能力者最后都会被灭口,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幕后的真相?”
“你觉得仅凭你虚无缥缈的推断,局里就会恢复十一处,让你按自己的想法追查下去?”桑国庭问,“你自己说,我要怎么跟上头解释这一切?”
宗铭沉思少顷,眉宇间现出一丝刚毅,道:“我辞职。”
“?”桑国庭愕然,继而勃然大怒,“你敢再说一遍?!”
“桑局,你听我说。”宗铭正色道,“我想辞去公职,以编外人员的身份继续追查这件事。”
“你傻咗?”桑国庭怒道,“你以为刑事侦查局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宗铭道:“当初成立十一处,局里就意见不一,现在出了吴曼颐的事,估计一年半载都恢复不了我们的建制,与其这样,不如把我这个处长除名,我愿意以编制外的身份继续听从局里的调遣,唔,主要是听从你的调遣。”
桑国庭目瞪口呆,宗铭继续道:“你看,派出所也有协警,你就权当我是刑事侦查局的协警,或者案件外包商。你们不方便的案子,我去办,你们不想干的脏活,我去干。我不占局里的名额,不需要局里给我晋升,有什么黑锅没人背的,你都扔过来让我背。”
“总而言之,只要你不收缩我信息和侦察方面的权限,我连工资都可以不领,福利统统不要,还可以给局里倒贴!”宗铭诚恳道,“咱们的食堂该拆了吧?我捐个美食城给你怎么样?可以用我爸的名字命名吗?”
“……”桑国庭目瞪口呆了十分钟,破口大骂,“扑街仔!你够胆拿钱砸我?!”
宗铭被他吼了个哆嗦,道:“你不要算了……”
“要!为什么不要!”桑国庭道,“我好恨你们这些有钱佬……不过你这个主意够馊,我有点点感兴趣!”
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这件事我要考虑一下,用你爸命名是不行了,他那名字杀气太重,搞得大家没胃口,换你老婆还可以考虑。警告你,没得到我同意之前不许作妖,不然政审卡死你,不让你结婚!”
宗铭“哦”了一声,道:“对哦,辞职以后就不用政审了,大佬你赶快让我滚吧,不要妨碍我跨国搞基啊!”
桑国庭被他气得哆嗦:“管好你老婆啊,局里的档案都要被他抠烂啦!看不出他还是个高手,要不是我猜到你身上,顺着你家网线查了他的电脑,到现在还不知道谁干的呢!”
宗铭嘿嘿一笑,道:“迟早都是我的人,这些都要告诉他的,让他查着玩玩,满足一下好奇心嘛。”
作者有话要说:李维斯:我不要当美食城啊!
猫叔:已经是牛仔裤了,当个美食城也没差啊……
李维斯:你点解不扑街?
局座:不许学我说话!
第20章 s1.e20.我的人
李维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宗铭列入了“我的人”的范畴。
当然,宗铭口中的“我的人”和桑国庭理解的“我的人”本身就有一些差异。
桑国庭下楼的时候,李维斯正在院子里给巴顿检查业已痊愈的蛋蛋,隆美尔蹲在旁边围观,看向二号主人的眼神有一点点微妙的敬畏。
“喔,猫狗现在都归你养啦,你很有爱心嘛。”桑国庭对李维斯比对宗铭和气多了,笑眯眯地打招呼。
李维斯莫名觉得后脊背发凉:“大佬……局座!”
桑国庭笑道:“我走啦,过两天再来看宗铭,你记得一定要把他送到医院去。”掏出手机加了他的微信,将医院的公众号发给他,“你回头看看他的病历,这段时间监视好他,不要让他再胡闹。”
李维斯点头,恍惚有一种在幼儿园门口和家长交接熊孩子的感觉。
桑国庭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喜欢你,你这孩子心眼正,技术也不错,以后好好帮宗铭,不要嫌弃他,虽然他又馋又懒,又脏又臭,满嘴跑火车还特别能作妖,但其实是个好人。”
“……”李维斯不知道他用了六个贬义词,最后是怎么得出“好人”这个结论的。
而且什么叫“技术不错”?宗铭那个老司机是不是又乱开车了?
送走桑国庭,李维斯站在院里研究了一下病历,上三楼去找宗铭。进门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换衣服,穿一条软塌塌的睡裤,裸着上身,露出健壮的胸肌腹肌肱二头肌。
李维斯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辛苦锻炼才能勉强保持四块腹肌,某些人躺在床上四个月却能轻松保持八块,轮廓还特别分明!
人和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他走了?”宗铭跳着脚挪到沙发边,抓起一件t恤嗅了嗅,发现是穿过的,于是换了一件衬衫。
李维斯站在他正对面,看到他左胸有一个狰狞的疤痕,呈放射状,和腿上那个枪伤一模一样,联想起病历上的记载——左胸枪伤造成气血胸,因处理不当,肺部感染引发胸膜粘连……
伤成这样还能东奔西跑外加抽烟,这家伙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啊?!
“看什么?”宗铭低头看看自己左胸,道,“枪伤,胸膜粘连,戒烟,他都告诉你了吧?我的烟是不是也在你那儿?来给我发一根吧!”
李维斯掏出烟盒,当着他的面推开书架,进卫生间,冲进马桶。
宗铭一脸wtf的表情:“你来真的啊?”
李维斯合上书架出来,道:“他让我明天一早送你去医院,还说你敢再抽烟就让我一枪崩了你……你能先发我一把枪吗?”
“没有!谁答应你的你跟谁去要!”宗铭生气地说,低头继续在沙发上翻衣服。李维斯看着他像狗一样连嗅四件上衣,终于忍无可忍地从衣帽间里拿了一件干净t恤扔给他。
宗铭接住t恤套上,说谢谢,又道:“帮我再拿条裤子吧。”
李维斯无语望天,拿了条休闲裤扔给他:“要我帮你包尿不湿吗?”
宗铭跳着脚穿裤子,道:“你怎么连这都会?”
“因为我是幼教!”李维斯非常想现在就去隔壁密室拿把枪崩了他,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收拾地上的脏衣服。
他发现宗铭其实很爱干净,衣服基本没什么汗味,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闻出来的。
然而这种爱干净根本没什么卵用,只会给洗衣服的人造成重大的负担!
“谢谢你啊。”宗铭有点过意不去,搓了搓自己的膝盖,道,“要么中午我请你去市里吃顿好的吧?过生日嘛,你喜欢水果蛋糕还是巧克力蛋糕?佳玉说你喜欢吃牛排,我倒是知道有家牛排不错,不过有点远,我定的直升机要国庆节才能交货……”
李维斯内心的吐槽已经突破天际:“你点解唔上天?”
“……不要学他说话!”
李维斯看他炸毛的样子心里爽了一点,道:“不用了,中午下碗挂面吃就行了。”
宗铭没再多说什么,掏出手机戳戳戳。李维斯收拾完衣服,坐到他对面,正色道:“局座说你要辞职,是真的吗?”
宗铭皱眉:“他怎么什么都给你说,你灌他什么迷魂汤了?”
“大概因为他也是结过婚的人吧。”李维斯道,“他一定是个诚实的好老公,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跟他一样吧。”
宗铭乜斜他一眼:“话里有话哦,我怎么不诚实了?”
李维斯冷笑道:“你心里清楚。”
宗铭无奈道:“好吧,我是保留了一点小秘密,但你就没有吗?”
李维斯心一虚,宗铭道:“你昨天潜入刑事侦查局内网,抠了吴曼颐的简历,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维斯第一反应是欧米茄姑娘暴露了,继而意识到宗铭说的是“你”,而不是“你找的人”。
于是他根本没抓住欧米伽的把柄,只是偷窥了自己电脑上的东西,所以以为是自己潜入了刑事侦查局?
李维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我是查了吴曼颐……不过你也骗了我!三年前那次,你根本没对我说实话。我都想起来了,我们见过不止一面,你带我做过一件很重要的事,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你别翻眼睛,不用再费心编什么故事,我不会再问你任何问题了,我总有一天会自己全部想起来的!”
宗铭从牙缝里吸了口气,道:“你果然很厉害啊,居然想起这么多,唔,我没看错,你是个好苗子……不过你为什么要查她呢?”
李维斯道:“好奇。”
“你怎么这么好奇?”
“心理反弹。”李维斯道,“你越是编瞎话骗我,我就越想知道真相,随便在网上查了一下,就查到吴曼颐身上了。”
宗铭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免得你又潜入局里抠东西,被人抓住我跟着倒霉。吴曼颐是我父亲的养女,我的妹妹,也是十一处的成员。”
李维斯没想到资料上那个收养了吴曼颐的人居然就是宗铭的父亲,不禁有些意外。宗铭接着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父母和哥哥都死于灭门报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试图说服她放下仇恨,用积极的态度看待法律,好好生活。我以为我成功了,没想到她在进入十一处的两年里,利用职务之便查到了当初灭她满门的凶手,并亲手杀了他们。”
他的叙述非常冷静,但李维斯依稀听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痛苦,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送上法庭?为什么要自己动手?”
“因为证据有缺失。”宗铭说,“年代久远,对方当时作案手法又相当干净利落,请的律师也很棘手。我们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把他们钉死,连续两次公诉都没有成功。我当时发现吴曼颐情绪有些不对,就停了她的职,给她申请了局里的心理顾问。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顾问说她情况好转,已经没有问题了,我才让她回来继续工作。”
宗铭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打火机:“不久之后,灭门案的嫌疑人就被谋杀了,我怀疑过她,向局里提交过内部调查的报告,但没有找到任何和她有关的证据。此后一年多里,又有两起公诉驳回的刑事案件嫌疑人被暗杀,和那次谋杀手法非常相似,干净利落。我越来越怀疑她,我怕她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今年年初就设了一个局,想试试她。”
“我多希望自己想错了,可惜我的直觉从来没有落空过。”宗铭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沉沉道,“看见她在现场出现的那一刻,我真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相信自己教养了十五年的妹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冷血杀手。”
“后来的结果你应该都猜到了,她为了脱身向我开枪,我没有选择,只能当场击毙她。”顿了片刻,宗铭叹了口气,“因为这件事,我在icu昏迷了半个月,醒来以后才知道十一处被暂停职务,所有人接受内部审查。我当然也是一样,虽然以工伤休养为名,只是听上去体面点罢了,和其他人的待遇没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