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谢云舟在东院写下那一行字,扔掉笔离开,刚行至门口冬儿便迎了上来,说老夫人想吃糕点,命他去买。
谢云舟想起这三年自己外出打仗未曾侍奉过母亲,便点头允了,遂带着冬儿一起出来采买。
本欲从正门走,谁知冬儿指着侧门说,从这道门出去更近些,谢云舟想了想确实是近,没反驳,唤来谢七,驾车一起出了府。
这倒好,一连转了四间铺子,冬儿只是看看便摇头说不是。
谢云舟心情有几许烦躁,再次从铺子出来后,冷声道:“冬儿你说母亲到底要你做什么?”
冬儿哪敢讲,双手在身前交握,头低下,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老夫人没、没让奴婢做什么,就是想吃糕点了,想让将军买些回去。”
她说话时不敢看谢云舟,头垂得很低,隐约手在发抖,一副心虚的样子。
谢云舟怎么说也是三军统帅,这点异常还是能看出来的,他呵斥一声:“谢七,把人带回去拷问。”
冬儿吓得腿一抖,什么都招了,“老、老夫人命奴婢带着将军四处转转。”
转转?
谢云舟眉梢皱得更紧,“然后呢?”
“然后……”冬儿抿抿唇,“越晚归越好。”
谢老夫人原话是,没有两个时辰不要回来。
“晚归?”谢云舟深邃的眸子里生出疑惑,“为何要晚归?”
“为了……”
“讲。”
“老夫人有话要同二夫人讲,不、不想让将军知晓。”
“江黎?”
谢云舟顿了下,随后牵过一旁的黑色骏马,一个纵身跳了上去,一边叮嘱谢七留下处理马匹的事,一边驾马离去。
今日燕京城有庙会,街上商贩多,行人多,马儿跑了没多久便无法走动了。
谢云舟又换另一条路去走,路过巷口时,有孩童突然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风车,边跑边笑。
后面有妇人追赶着他,“云儿云儿停下,停下。”
恍惚间,妇人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骏马,尖叫出声:“云儿――”
千钧一发之际,谢云舟勒紧缰绳迫使马儿停下,黑色骏马仰天长啸,孩童吓得哇哇哭起来。
谢云舟跳下马,同妇人说了几句歉意的话,又给了些碎银才再次驾马离开。
折腾下来,比平日回府多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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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盏茶的功夫能做很多事。
譬如,谢老夫人见江黎就是不松口,干脆命人去抢,还趁江黎不备踢上了她的膝盖。
江黎全身上下最不妥的地方便是膝盖,那一脚下去,她瞬间站不稳,摔倒在地上。
金珠银珠哪还有心思护什么包裹,扔下包裹,去扶江黎,问她怎么样?要不要找大夫?
江昭是一介书生,又被家丁拦着,挣扎不出,只能干着急。
何玉卿也敌不过几个老嬷嬷的手劲,被她们用力掐了好几下。
众人厮打在一起,谢老夫人倚着门看热闹,忽地,她瞄到有道蓝色的身影疾驰走来,心顿生一计。
扒拉开发髻,任发丝垂下来,一把扑到刚刚站起的江黎面前,死死抱着江黎的腿哭诉。
“打人了,打人了,江家兄妹打人了。”谢老夫人声嘶力竭喊着,“好,你们打死我吧,我不活了。”
她还不忘拍拍大腿,“我苦命的老头子啊,你怎么去的那么早,留下我这个老婆子受欺辱,老头子你也带我走吧,我真活不成了。”
谢云舟进门看到的便是一副这样的画面。
江黎半弯着身子站着,除了衣摆凌乱外,其他都还好,而他母亲蓬头垢面斜躺在地上,一手抱着江黎的腿,一手在自己腿上捶打,口口声声是不想活了。
远处江昭撸袖子要打人,何玉卿踹了嬷嬷一脚。
画面给人的感觉是,江黎带着众人闹事,不但打了下人,还打了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简直是委屈死了。
谢云舟一脚踢开面前的石墩,石墩撞到后方的树上砸出声响,紧随而至的是男人冷呵声:“住手!”
一声怒吼,混乱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谢老夫人像是看见了救星,眼睛里顿时有了光。
“舟儿,舟儿你总算是来了,母亲快要被他们打死了。”
谢老夫人说完,几个嬷嬷也倒在地上,哎呀声不断,她们声音配合的还不错。
谢老夫人哎呀完,几个嬷嬷跟着哎呀,此起彼伏的。
谢云舟冷眼看着,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其他人眼神忙着躲闪,偏偏江黎没有,她抬起头,一瞬不瞬凝视着谢云舟,眼神肃冷。
她对这个男人已经失望至极了。
甚至,她还在想,或许他是知晓谢老夫人要做什么,是以才姗姗来迟的。
想到这里,江黎对他越发厌恶了,她道:“谢将军,这便是你说的不拦着,放我们走?”
谢云舟唇动了动,刚好开口,谢老夫人先哭起来,“舟儿,舟儿救我,救我,江黎要打我。”
只要长着眼的人都能看出,是她死命抱着江黎不放手,现下却说是江黎要打她,让人不禁佩服起她这颠倒黑白的本事。
谢云舟眸光从江黎脸上落到谢老夫人脸上,他蹙眉走过去,弯腰扶起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也不知他信了多少,悄悄打量他一眼,见他如常,拉上他的手,哭泣道:“舟儿,江黎太没良心了,在谢府白吃白住三年,临走还要打我,舟儿你要给母亲做主啊。”
谢云舟手指微顿,脸色沉了沉,眼睑垂下又抬起,淡声道:“母亲,您先回房。”
“我――”谢老夫人本不欲走的,但转念一想,戏过头了效果反而不好,点点头,“你千万不能就这样放江黎离开。”
“母亲您先回房。”谢云舟又说了一次。
谢老夫人扶上周嬷嬷的胳膊,抖着腿朝前走去,越过江黎时,对她翻了翻白眼,嘟囔道:“舟儿不会放过你的。”
这点江黎还是信的,谢云舟对谢老夫人向来言听计从,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眼下又亲眼看见“她欺负她”。
他这个做儿子的肯定会做什么。
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坐以待毙,欺辱她的人,她也不会让那人好过。
没了喜欢,没了婚约,他与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若敢动手,她必还之。
江黎道:“说吧你要如何?”
谢云舟睥睨着她,抬脚缓步迈步上前。江黎现在别说同他讲话,便是看他一眼,胸口都会不适。
不是喜欢的痛,是恨的痛,她怕会忍不住做些什么,无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谢云舟再朝前迈近一步,江黎又退一步,谢云舟发现端倪停下,眸光落到她脸上。
明明还是昔日那张精致的脸,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人也还是熟悉的人,可为何如此陌生。
蓦地,他想到了那半截金簪,他还记得上面染着血迹,不是他的,那便是江黎的。
他试着感触了一下,金簪没进肉里确实很疼。
他还想到了她亲笔写的那张和离书,想到了和离书背面的那行字。
不相见?
很好,正合他意。
虽正合意,但谢云舟也不知为何心情就是非常不好,想发火。他横眉冷对,道:“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江黎一脸诧异,她的东西,她的什么东西?
说话间,谢云舟从怀里掏出那张折叠好的宣纸,冷白的指尖映出一抹红,他捏的很用力,少倾,随手向她扔去,“既然是你的东西断然没留在谢府的必要,拿走。”
纸张顺着风飘过来,落到江黎脸上,贴着她鼻尖缓缓下行,扫过她身前的手,轻触到她飘动的衣摆,随后掉在地上。
江黎看着有几分熟悉。
金珠弯腰捡起,交给江黎,“小姐。”
江黎接过,展开,“和离书”三个字呈现在眼前,她眉梢微蹙,看到了宣纸后面的字迹,调转,她垂眸去看。
一眼瞧见了“不相见”下面的那几个字。
字迹清晰工整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是谢云舟亲笔所写。
如你所愿。
――谢云舟,今生不相见。
――如你所愿。
江黎身子微顿,捏着宣纸的指尖隐隐颤抖起来,她想起了雨日为他撑伞,雪日为他缝新衣。
想起了那些难捱的日子里,她把金簪当命,不舍得当不舍得卖。
想起了即便再难过,信里都不曾言一声委屈。
想起了三年里寄出去的众多信笺,悲哀的是,她一封回信都未收到却还是做着他喜欢她的梦。
想起了那些看着“甜蜜”其实都是她一些情愿的过往。
是她傻。
江黎压下心底的不适,淡然开口:“确实是我的东西。”
她顿了下,道:“不过是我不要的东西。”
“还要多谢谢将军专门拿来送我,不然,我都忘了。”江黎唇角轻扬,露出笑意,眼底含着不屑,慢慢说了句,“真脏。”
言罢,她当着谢云舟的面把纸张撕碎,用力向上扬起,碎片像雪片般纷扬而下。
她神情淡漠,似乎在说:你也是我不要的。
谢云舟原本是想让江黎生气,没成想最后反而气得是自己,心骤然痛了下,剑眉捡到一起,他冷声道:“江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