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扬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击,他脸色蜡黄,湿淋淋地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跟着我吧。”
他把“我”字咬得很重,抬起眼睛盯着狄然,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我妈没了,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他抓着狄然的手腕,眼神脆弱无助。
狄然听到这话心里剧痛。
现在的李东扬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她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就像在苍茫大海中央游到精疲力竭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她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这空荡荡的世界冷清孤寂,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她像只乌鸦无处落脚。
在那些逆水行舟的彼时光阴里,如果没有李东扬在身后推着她往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她抬手把花洒水流关小,用起泡网打了点洗面奶抹在李东扬脸上,想给他擦擦那几天没洗糊了一脸的油。
李东扬把头挪开,像个别扭的孩子。
狄然坐在浴缸边沿,看他这样子,摸摸他的额头,声音不由得放轻:“行,那你自己洗。”
她刚要走,李东扬从背后拉住她的衣服。
他衣服紧贴在皮肉上,顶着一脸泡沫,狼狈得像只落水狗。
“跟着我吧。”
狄然恍惚间听到他说了一句,但声音太小,又以为是幻听。
“这不是来了吗?”
“那你别走。”
“我去给你拿毛巾。”
李东扬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黑白眼仁分明而眼神倔强。
“我不走。”
直到狄然这么说,李东扬才放开她。
狄然把地板打扫干净,床单换了新的,又喷上许多空气清新剂才让屋里被李东扬搞出的兵荒马乱的战场消失无踪。
李东扬洗完澡出来直接躺到了床上。
“等等!”
狄然瞬间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化身为扬宝宝的贴身保姆,抓着吹风机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拽起来。
“头不会疼……”
“我刚换的枕套!”
“……”
李东扬一脸烦躁:“你快点吹,我要睡觉。”
狄然想问他:为什么我不来你不知道要睡觉?
可李东扬现在情绪不稳定,她既不敢像以前那样怼他,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卓尔。
“不吹了。”李东扬被吹风机的声音吵得头疼,把电源拔了扔到一边,顺手抱着狄然躺在床上。
“哎,你干嘛?”
“别大惊小怪的,陪我睡一会,小时候我怎么陪你的?学着点。”
狄然心想怎么就变成陪.睡的了?手脚并用挣扎:“都老大不小了,这不合适!你想找个东西抱,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个……”
“我妈走的时候……”李东扬不听她说什么,自顾自地把她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他提起卓尔,狄然不敢再动了,她虚虚把手抽出来,撑在他胸口前面,让这个姿势看起来没有那么暧昧。
“她留了一封信,医生发现得早,问我要不要抢救。”李东扬声音哽咽,“手术单我没签字。”
狄然身体僵了一下,她想抬头看看李东扬的脸,却被他按着:“别乱动。”
卓尔的死对李东扬无疑是个晴天霹雳,狄然看起来淡定但也并非不伤心,在飞机上的十多个小时她想了很多,并且仔细地将难过掩饰起来――她和李东扬,总得有一个清醒的人。
李东扬不说,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这一辈子过得太苦。”
在外人眼里,卓尔是个幸福的女人,有一个手握重权的父亲、一个身家千亿丈夫、一个绅士优雅的儿子,还有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
没钱时人总想,有钱就不会有烦恼。
而对有钱人来说,那些用钱解决不了的烦恼才是真正的烦恼。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佛家八苦,她尝其七。
“我想让她活得久一点,再陪陪我,但我不知道她那么痛苦。”
“护工说,每次化疗以后,她都几天吃不下饭,还一直让她们瞒着我。”
“她那么刚强的性子,如果不是疼得受不住,怎么会选择轻生。”
李东扬停了很久,狄然安静地没有打断他。
“是我太自私,那晚我甚至想过,让医生马上抢救,让她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知道吗?她离婚也是为了我,她怕她不在以后,郑妮的儿子抢走我所有的东西。那个时候她就想到了今天,可我什么都没察觉。”
李东扬声音嘶哑里带着破碎的水音,他低声哭了起来。
“我反悔了,你不能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狄然环着他的肩头,摸了摸他的脊背,轻声安抚:“不离开。”
李东扬两天多没有睡觉,身体已经绷到极限,他显然也累得很,哭了一会就没了动静。
狄然发现他半抱住自己睡着了,于是扭了下身子想爬起来,刚一动,身前的人就皱着眉把她搂得更紧。
“你松一松,我上厕所。”
李东扬梦中呢喃:“别走。”
“我不走。”狄然好声好气哄他半天,又从旁边拿了一个枕头塞进他怀里,才把自己抽出来。
狄然帮李东扬掖好被子,坐到地板上,愣愣地趴在床头。
她的头发被李东扬哭湿了一片,却没心思管它。
如果说陆川是她眼里的清风大海,是她爱着的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总和,那李东扬就是组成她内里的每根骨头和血肉。
不管年龄多大、走出多远、身边有谁,又爱上谁。
她和李东扬之间总有一根打断骨肉连着筋的羁绊牵连。
他是她的亲人,甚至比亲人更重要。
他像她的镜面人,每一缕心思、每一点想法、每一个眼神都如此相似。和他相处的时候,永远都是彼此澄澈透明,随心所欲。
李东扬的那些疼痛的神经元好像透过那根相连的筋传导进她的身体里了,狄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嗓子发干,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她取过床头李东扬的手机,桌面是他们上次在梅里雪山自拍的合影。李东扬揉着她的脑袋把按在自己咯吱窝下面,另一只手臂伸得远远的,高举手机。
背后是庄严肃穆的白色山体。
她一脸不乐意,李东扬却笑得灿烂。
他脸庞英俊,像韩剧里潇洒不羁的男主。
狄然用李东扬手机给陆川打了几个电话,陆川依然不接。
她有点难过,又给他发了几条短信。
【我想你了。】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
【我不开心,想听你说话。】
她又尝试着拨号过去,铃声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陆川不会接电话的时候,对面传来了陆川清冷的声音:“有事吗?”
狄然看了一眼沉睡的李东扬,轻手轻脚出门。
她小心地握着手机,低声道歉:“对不起,卓阿姨过世,我必须过来一趟。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生日我们回去再重新过一个,这几天我就回去。”
陆川没表态,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有事吗?”
口气疏离,像极了他们刚认识时他对她的态度。
狄然的心揪得更难受了,她音调又软了软,带着小颤音:“你还在生气吗?我现在很难过。”
陆川沉默一会,改口问:“你到了吗?”
“我到了,伦敦在下雨,外面很冷……”
“嗯。”陆川打断,声音不闻喜怒,“好好休息。”
狄然怔怔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突然有点想哭。
陆川已经很久没这样对她说过话了。
她放下手机,坐在沙发上,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疲惫和时差造成的困倦一起涌上来,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很久,但不一会儿,她就靠着沙发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二十个小时以后。
她被人从沙发挪到了床上,李东扬在一楼客厅浇花,看到她下楼,停下动作问:“昨天你是给陆川发消息?”
狄然拆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又回楼上,打算刷个牙。
李东扬昨天的颓废萎靡消失殆尽,抓着她不让走:“他就这么对你?你发了十多条消息他回都不回?”
狄然敲敲牙缸,解释道:“是我惹他生气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回去以后给他道个歉,他不会不理我的。”
“你回去干嘛?”
“我肯定要回去的呀。”
“你昨天说了不走的,你忘了?”
狄然脑子短路了一下,又迅速接上:“我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