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放下危素等一行乘客,往前台买了一瓶烧刀子酒,紧接着就走了。
太阳逐渐西斜,外头温度降得很快,那些旅客拿上自己的行李物品,赶紧就跑进了旅馆里。危素落在最后面,扫了眼旁边平地上停的那辆掉了一块漆的路虎揽胜,才提着背包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前台姑娘穿得厚厚的,双颊酡红,咧着嘴问危素要几人间的房。
“单人间有吗?”事实上她没有抱太大希望。
果然对方连连摇头,“我们旅馆小,最少都是双人间,得拼住。”
危素笑了,这歧视单身人士呢。
姑娘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几天客人不多,大多是成对来的,我可以尽量给你安排,后面几天要是人多了,有人跟你住一间房,你可别怪我啊。”
“那成,我先住两晚吧。”危素拿出钱包和身份证。
“你真有意思,其他人都是住一晚,明天看完桃花就走的。”对方接过她的身份证,一边在登记簿上记录,一边说,“你可别在这里待太久,我们是习惯了,你们城里人身体吃不消的。”
一路上都听着同行的人说什么桃花桃花的,危素终于忍不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什么桃花?”
“你不知道么,出了我们旅馆的门,往右边走二十来分钟,注意啊,这段是个上坡路,要小心走,然后再左拐,有个山谷,雪上长了一片桃林,现在正开着花。说来奇怪,之前一直都没注意到的呢,好像是在去年吧,有个北京来的背包客发现了,回去在论坛上发了一篇游记,一下子就火了。”
雪地,桃林,怎么听怎么诡异,但愿与她此行的目的无关。
“原来如此啊。”危素礼貌一笑,付了钱,接过钥匙,上了二楼。
前台姑娘在后边喊了句:“等会儿下来一起烤火啊。”
她假装没听到。
危素打开房间门往里边扫了一眼,果然非常朴素,两张床,一个床头柜,一盏灯,一张桌子,桌上只放了一个蓝色的保温瓶。
危素锁住房门后卸下背包,看床单还算挺干净的,便整个人瘫在床上,捏着肩膀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压成溜肩。”
没有声音回应她,室内顿时显得很安静。
木质的屋子隔音效果相当一般,她听见隔壁房的女孩子抱怨道:“这里太冷了,明天看完桃花,咱们就赶紧下去,回草甸区的旅馆。”
一个男声特温柔地哄她:“好好,明天就回去。”完了还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啵的一声,忒响亮,忒刺耳,危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还是下去烤火吧。
危素套上一件厚外套,换上登山鞋,临走前拿指头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左眼:“老鬼?你倒是吱个声啊。”
依旧没有任何回复。
危素啐了一口:丫个靠不住的,说掉线就掉线。
作者有话要说:新人新坑,请诸君多多收藏多多评论,谢谢~
☆、桃魅(02) [ 捉小虫 ]
下楼的时候,危素没有特意放轻脚步,再加上登山靴底子厚,敲在木头楼梯上,发出来的动静还是挺引人注意的。
大厅里一圈人正围着火盆子取暖,你一言我一语的,天南海北侃得正欢畅。其中几个抬起头来看她,热情地冲她招手:“快过来一起坐吧,这儿暖和。”
她笑笑,寻个空位坐了下来。
今夜入住旅馆的客人并不多,明天还会更少。不是一同来的人,一旦踏出这个门,以后很难再遇见。大家也许是觉得五湖四海的,在这碰见实在是缘分,说起话来都特别和气,特别亲热。
不一会儿,几个人嘴里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七嘴八舌地说,“老板来了!”“噢,老板送温暖。”“谢谢老板!”
他们说的应该是旅馆的老板。危素抬眼一看,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身材不高,脸盘圆圆的,一副好说话的模样。
他手里托着两大盘水果,放在地上,“随便吃,我请客。”
有人把手握成话筒的样子,举到老板嘴边问他:“对了老板,采访一下哈,请问,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地方开旅馆?”
老板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指指自己,“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人,”他又指指底下的一圈人,“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钱赚。”
众人听了这绕口令般的话都笑,危素也笑,往嘴里塞了颗龙眼。
老板有心要把气氛炒热,提议道:“大家在这里相识,是种缘分,不如都来个自我介绍,要我说,有看对眼的最好,也算老板我当过一回月老了,怎么样?”
“我是赵沿雨,来自人人都是吃货的广东,所以我……”她那厢还在不停地给自己身上贴标签,危素只觉得这女生声音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正是住在自己隔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楼参与进来了。
赵沿雨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完了拉住身边男生的手,眨了眨眼睛,声音甜甜地说道,“这是凌孝图,我男朋友,我们都还在读大三。”
她的男友微笑着招招手,“大家好啊。”
一圈介绍下来,只剩危素没讲过话,好几个人都拿眼睛偷偷瞄她。
危素有些不自在,直起腰板正想开口,一个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干嘛呢,这么热闹,也带我玩玩呗。”
她松了一口气,一看,是今天路上那胖子,夜里冷,他穿得更厚实了,整个人活脱脱像一只帝企鹅,他侧边还站着那男人,挂着个怎么看怎么敷衍的笑容。
有人给胖子解释说这是在自我介绍呢,他一拍胸膛:“这样啊,行,人都管我叫刘三胖子,”他捅了捅边上的人,“这我哥们。”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刘三胖子那位哥们。
“叶雉,”他指了指自己,火盆里投出来的光在他脸上晃动着,“我这个人比较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哈,他这人就这样,大伙儿别介哈。”刘三胖子打着圆场坐下,毫不客气地在盘里拿了个黄澄澄的芒果开始剥。凳子是长条凳,他这一下子差点没把旁边的人给挤出去。
叶雉也挑了个位置坐下,正好在危素对面。
危素觉得自己算是逃过一劫,顿时舒了口气,再抬头便看见赵沿雨的纤纤玉指指向自己:“她还没介绍过呢。”
这丫头可真够无聊的,可还得配合她一下,不然有破坏气氛之嫌。
危素清了清嗓子,发出四个字正腔圆的音:“我叫危素。”
众人都等她接着说,这姑娘长得实在是有些打眼,不得不让人好奇一番。
五官标致不标致倒是另说,主要是左眼眶下那道黑紫色的胎记……真的是胎记吗?谁家的胎记能长得这么规规整整的,像个什么花纹。
依旧是赵沿雨大胆地来问话了,尽管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犹豫:“那个,冒昧问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你那是……纹身吗?”
叶雉抬了抬眼皮子。
危素迎着众人的目光,坚持自己一贯的答案:“是胎记。”
众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七嘴八舌地应着。
“哦……”
“好神奇!”
“原来是这样啊。”
演技拙劣,非常刻意。
接下来场子莫名有些冷了,危素原本也不打算久坐,抿了两小口白酒,身子热乎起来,便慢悠悠地摸回自己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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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素没有把灯打开,静静坐在黑暗里,临着窗户,望向不远处,四野垂黑,巴朗山绵延的山脉就像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吞噬大地。
“发什么呆?”她的左眼问她。
“老鬼,你总算出来了。”她答非所问,“之前是怎么回事?”
“快被冻死了。”
危素噗嗤一声笑出来,全然不把它的话当真,“哦,那你醒醒,该干活了。”
“你能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它用粗噶的声音埋怨道。
“香玉啊,咱们把手头上的活儿干完,我一定好好怜惜你。”
危素一路坐车上来,基本在睡觉,养足了精神,此刻神采飞扬,浑身充满了干劲。她打开自己那巨大的背包,把上层的衣服全部翻出来堆在床上,从下层掏出蜡烛、线香、圆铜镜和别些个东西,还有一张郭逸珣的照片。
“叫你买个小木箱装起来,哪天压坏了,要用的时候看你找谁哭。”左眼说。
“箱子不硌得慌么,再说你钱是天上掉下来的,说买就买啊?”丫今天比往常啰嗦了许多,简直有点没话找话,危素被烦得恨不能打它一下,又考虑到这眼睛是长自己身上的,实在是下不去手。
确保门窗紧锁之后,危素将镜子摆在桌上,镜前立一只白蜡烛,蜡烛两侧各用小木架子立起一支线香,一切准备就绪——
她猛一拍大腿:“啊呀,忘了带火柴。”
“你这记性……”左眼呿了一声。
危素翻了翻床头柜,里面空无一物,只好打开房门,出去后又小心锁上,急哄哄地往楼下走,跟正在上楼的叶雉擦身而过。
旅馆锁了正门,楼下大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剩下的都是些夜猫子,其中不乏醉醺醺的男女,眼波缠绵来缠绵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就互相认识,但至少看上去现在能就地来一发。
火盆子里的火焰还旺着,把木头烧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前台姑娘正打瞌睡,见危素来了,强打精神问:“有事?”
“有火柴么,”她说,“我要一盒。”
对方拉开抽屉,翻出一盒火柴递给她,她抽出来看了看里边,又递了回去:“不好意思,不要黑头火柴,要红头的。”
“真有意思。”姑娘嘀咕道,找了盒红头的。
危素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正要上楼,发现叶雉还站在楼梯上,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的动静,半边脸陷在黑暗中,有些吓人。
她心头打了个突,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楼往房间走去。
没想到在几乎要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对方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沉着嗓子问:“非得要红头?”
“不关你事。”危素的手腕一转,想挣开他,不料失败了。她在外行走三四年,多少学了些功夫傍身,即便不够扎实,但要是遇上没多少底子的人也已经足够了。这男的要比她想象中难对付。
叶雉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抽烟,红头火烧得更旺,有问题么。”她狠瞪了他一眼。这话当然是随口胡诌的,她向来不做抽烟这种伤身事。
叶雉松开了手,语气很笃定:“你有问题。”他警告道:“最好别整出什么幺蛾子,否则我不能放过你。”
危素差点气乐了,什么叫她有问题?想回敬一句“你算个屁”,又怕惹怒了他会再生枝节,只好咽下那口气,安慰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
回到房里,危素擦亮火柴,点燃蜡烛和安息香,从布囊里拿出一绺郭逸珣他母亲的头发,放在蜡烛的焰心上。
头发烧成灰后,没有落在桌上,而是浮在烛焰周围。
两侧的安息香只有平常线香的一半长,燃烧的速度也比平常线香稍快,那股混着细辛、山柰、莪术等香料的气息越发浓厚,缓缓袅袅地充盈在室内。
门外的男人背靠着墙壁,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门内的危素浑然不觉,气沉丹田,同时把声音压到最低,不停重复着三个字:“郭逸珣……郭逸珣……”
名字是连结肉身和魂魄的锁链,也就是连结人间和常世的锁链。活着的人想要寻找已故者,就必须点燃与亡者有关的物品,呼唤亡魂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