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敏以为自己说服赵穆会有些难度,却不想他会答应的如此干脆,心中莫名还有些难过,转念一想,大约他此时的兴头在烟云身上,跟自己分了床,那长春观的偏殿里还有一个,遂又转着圈儿说道:“长圭,须知心疾在你身,不在我身,要忌,你就得忌个干净,至少这两年内勿要行房,好不好?”
赵穆淡淡道:“分殿而居,朕往那一处行房?”
烟云二字险险就要脱口而出,陆敏咬了咬牙,还是吞下了那句劝慰,毕竟瞧烟云那出尘脱俗的样子,就与她这等凡俗之女不同。
也许赵穆见她,也不过谈琴论道,是琴鹤之友,她若就这样直白的挑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像个争风吃醋的小妇人。
心中千般曲折又说不出来,赵穆手抚了过来,正当盛年的男子,高大英俊,仪表堂堂,声音沙沉,一双鹰眸中满满的柔情:“既然明日就要分殿而居,今夜总得再来一回,是不是?”
事实上陆敏的月信极准,月中恰是最忌的那几天,她常年算好日子,这些年一直没有怀孕,也恰是因此。
昨夜一回,她就担悬着心了,再今夜一回,只怕又要有个孩子。赵穆的一只手沿臂滑滑往上滑着,拈指揉搓,昨夜那透骨的欢愉,一唤既起。
陆敏呼吸渐粗,心一软,这一夜,本着是最后应承一回,自然无所不至,又提心吊胆,怕赵穆要死于马上疯,仿如死囚临死之前最后一顿肥鸡大鸭子与甘酒的晚餐,比之平日,又格外有些说不出的欢意。
*
次日,是皇帝正式搬往麟德殿住的日子。
陆敏亲自照料,拨了几个容色一般,但性子稳妥的姑姑过去,又拨了七八个小宫婢,照料皇帝起居。将麟德殿原本的被褥等物,也全部清换了一遍。
傍晚她亲临麟德殿,一目扫过去,司寝女官高高瘦瘦,皮肤白净,颇有几分烟云那般出尘的气质。
这些丫头全是李禄提上来的,他什么心思,她一看即穿。但转念一想,一个烟云还未扯清楚,乱吃什么醋呢,遂又将那司寝女官撇到了一边儿。
将这些姑姑们挥了出去,陆敏一人进了寝室。她做女官那会儿对面所置的那张小榻早撤了。因皇帝偶尔夜宿也是因为批折子,与大臣们连夜商议事情,所以那地方如今置了一张书案,后面一排书架。
床仍是原来的床,陆敏偶尔也在此宿,却从未翻过床头的抽屉。
她仿佛头一回入东宫,在木床上坐了,倚头靠了片刻,拉开第一层的抽屉,里面仍是一把匕首,那是赵穆从东宫带回来的,这辈子大约噩梦少,他未拿出来压在枕头下面过,一直放在抽屉里。
再上一层,仍是他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奇药,黑的白的,小瓷瓶儿,一瓶瓶上面都写着名字。陆敏挑了片刻,从中挑了一瓶出来,揭开盖子,里面是无色无味,如水的液体。
她将那液体息数倒入自己所带的小瓷瓶中,另从花瓶中兑了些水进去,原样替赵穆摆好,做成个从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最上面一层抽屉,不用翻也知道,里面是用明黄面的缎面包着几本经书。陆敏坐了片刻,随手拉开抽屉,便见那明黄色的缎面之上,有一本硬皮面包裹的洒金册。
她瞧着这东西有些眼熟,遂抽了出来,翻开。通篇十分工整的古隶,字书的十分肃穆。这金册她记得自己在何处见过,正翻着,皇帝进来了。
他刚下朝,从校场上回来,鼻尖上还有亮晶晶的汗珠,在床侧坐了,像是上司突然到访,手足无措的低品臣工们,双手搭膝在床尾坐了,问道:“皇后在翻什么?”
陆敏扬着那本金册笑嘻嘻问道:“这东西打哪来的,我竟头一回见它。”
赵穆淡淡一笑:“朕若宿在此处,闲来会书上两笔,不过一首《鹿鸣》而已。”
陆敏分明记得这册子是李禄的。有一回李禄病重欲死,她在兵器库照料他时,就见过这册子,只是那段私底下的交往,除了李禄和她,唯有天地知,所以不便明说出来。
她又道:“皇上抄它作甚?”
赵穆仍在笑,笑的温柔无比:“因为那是你的名字,鹿鸣于野,食苹食蒿。朕心爱它,闲来便抄上几笔聊以作慰。“
陆敏不期赵穆的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撒谎撒到大言不惭,又道:“可怎么我瞧着,这不是你平日的字体呢?”
赵穆仍是笑:“朕如今也书古隶,不过是你见的少而已。连夫君习的什么字体都不知道,皇后是否该反省反省,你对朕也太疏忽了些。
如今还要分殿而居,这与上辈子做和尚,又有什么分别?”
陆敏还在翻那本金册,赵穆自她小腿往上轻揉着,揉了片刻亦上了床,此时天色还亮,远不是睡觉的时候。陆敏仰着脖子躲过了后颈,他转而又吻到了前面。
“外面满殿的人呢,说好了今夜开始分床而居的,你怎么又……”
赵穆低声道:“朕保证这是最后一回。”
陆敏软噗噗的趴着,啪一声合上那本洒金册。闭上眼睛再回忆旧事,原本,李禄不过一个被许善压着喘不过气来的小内侍而已。
因他办事有能力,赵穆特地打压,然后再叫她救他,想让他能为她所用。
但显然李禄不这么想,做了近十年的总管大太监,他显然也想和皇帝较量较量。而且,他的心思,也远不是哥哥那般单纯。
若帝丧,太子即位,那还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而且天性远远不及他父亲这般狠辣,那性子温和,又自幼与李禄关系颇好的孩子,很容易成为李禄的傀儡。
两厢权衡,陆敏当然没有傻到要去杀皇帝。情爱事小,重活一生,若让一个阉人干预政事,她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对不起大家,今天中元,我早早起来去寺里听经,上香去了。结果昨晚存稿箱没有定好时间,所以晚发啦。
☆、鸿门宴
一回过罢, 陆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遂歇在了麟德殿,至于分殿一事, 也就挪后一天了。
*
身为太监大总管,李禄事实上从未贴身侍奉过帝后的起居。
唯一最近的一回, 还是他在麟德殿十年前的偷听。他到如今还记得陆敏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那种苦难,她熬了十多年。
长春观之事,随着陆敏的态度,将会有几个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李禄最担心的,就是经过这十多年的相处, 陆敏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赵穆,她会联手赵穆来对付他。若如此,他将用如今皇城中所有主子的性命,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
但他始终记得陆敏给他的那碗粥与药,以及那床锦被。当年那被逼迫入宫, 委屈不甘的小姑娘,他不相信她真的把心给了皇帝。
果然,虽帝后连着三夜都宿在一处,但皇帝遮过烟云之事,皇后也假装个不知道, 那裂隙,自然也就产生了。
接着,难题推到了陆敏那里。是选择他,还是选择皇帝。
拿生命做一场豪赌, 李禄在静待陆敏的选择。
皇帝的网仍在收紧,自水陆大法会之后,他以宫中内侍们纪律废驰为由,收了他以大总管之职,可自由出入宫廷的腰牌。
出不了宫,就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头一回如此绝望,还是在十年前,被许善打压到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
李禄一丝希望,全在陆敏身上。整整等了三天,他才被皇后召见。
皇后是在朱镜殿召见的他。她似乎格外喜欢殿外那一蓬蓬的红豆儿,虽白日,因殿高而深,横梁上那颗夜明珠依旧发着淡淡的光。
她穿着明黄色金丝交衽大袖,系着白纱面的湘裙,二十六岁的小妇人,身子仍还是十年前的纤细,但似乎很久,她都不曾像小时候那般跳啊跃啊,爬树窜高了,她在这深宫里,成了个标准的,刻板的皇后。
李禄见皇后摆了一桌子的酒与菜,身边两个宫婢,也叫她打发走了,他也有七窍珑玲之心,见她这样,便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了。
十年前就该死的一条贱命,他也不避讳,在侧首坐了,拈起盅子垂眸瞧着:“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您吃了奴婢半壶酒。”
陆敏低声道:“对不起!”事实上若非她的招惹,他可能不会有弑帝的心思。
李禄又道:“娘娘,您年不过二十六,还有漫长长的一生,若奴婢不在,您如何照料自己?”
回想这么些年,若非李禄的狠腕,后宫不可能治理的那么严谨。陆敏咬了咬牙道:“既你不在,本宫自会自己操持起来。”
李禄点了点头,看着那杯酒,却不吃,轻声道:“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皇上手里,奴婢是无怨的。”
陆敏亦是柔声:“黄泉路上多保重!”
一步步深入,李禄揭开陆敏心底那个选择,一遍又一遍的验证,却不得不相信,她选择了皇帝,而非他。
李禄忽而甩手将盅子掷了,寒声说道:“我的死,该由我自己决定,反而是娘娘您,十年禁锢,您本该是只鸟,却忘了该怎么飞了是不是?
他终究会有别的嫔妃,世间比烟云漂亮的女子不知多少,您竟然无动于衷?”
陆敏遣散了所有人,朱镜殿内外此时空无一人,她怀中还揣着一把匕首,见李禄一步步逼过来,抽出匕首道:“放肆,你怎敢如此跟本宫说话?”
李禄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一如当年般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陆敏:“长春观的事情,您一直瞒着皇上,可见您心中也有犹豫,对不对?
天下间的男子,皆多情善变,可我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也不会强求你做什么,只要这样陪着你就好。”
陆敏手中一把匕首,看他横着脖子,就跪在自己膝边。
她重端起那杯酒,哄孩子一般哄着:“要不,我喂你?不会难受的,就像睡着了一样,你不会有任何的不舒服,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李禄双眼通红,牢牢盯着陆敏,看她一点点心软,一眼小鹿眼儿雾蒙蒙,就那么望着他。
他本来可以逃的,却不知道离开她自己还能做什么。一个阉人,离开宫廷,离开守护了十年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座宫廷,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也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那是柄双刃剑,他或者能手握权柄,可终得要踩着她的尸骨。若踩着她的尸骨手握权柄,那又有什么意义?
陆敏的手又去摸那只酒壶,壶中还有酒,她依旧要他死。
李禄勃然大怒,一把夺过酒壶,脸阴如铁,声寒恻恻:“陆敏,你可知道,十年之中,我有多少次机会置他于死,可因为太子公主皆年幼,我都忍了。
我知道你也忍的很辛苦,如今恰是个机会,我会守护这座宫廷,守护您的两个孩子,有窦相扶持,太子会成为一个雄涛开略的帝王,不会输给总是看不起他的父亲!”
陆敏不停的劝着:“李禄,你不能再说下去了,住嘴,你不能再说了!”
她知道,皇帝此时肯定派了眼线,朱镜殿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她不想李禄再造更多的口孽。
可李禄已无路可退,他再进一步,双手按上她的膝盖。
十年总管生涯,多少宫婢投怀送抱,便是烟云那等清丽出尘的女子,也会投怀送抱,可他忘不了她周身那股暖暖的香气,和在高烧昏厥之际,枕在她的腿上,窗外雨潺潺,整个世界都妥善安详的那个清晨。
他只想就这样伴着她,站在不远处,不需要离的太近,只要那么看着她就好。可她却选择送他去死,只为那个从十年前就强占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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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皇帝出了一趟宫,策马入丹凤门时,忽而有个妇人远远撞了过来。因他是简服,前面没有开路的金吾卫,赵穆见是一个妇人,下意识勒蹄,吼道:“无知妇人,可是不要命了?”
那妇人一身素缟,哭哭啼啼抬起头来,叫道:“皇上,就算当初兄弟不睦,永儿好歹也是你们赵家之后,你大哥已死那么多年,多大的仇也该消散了。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永儿死,却连个御医都不肯派吗?”
赵穆在马上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妇人竟是他大哥赵程的妻子,达氏。
皇家五兄弟,当年最赵程死的早。他无嫡子,达氏在他死后亦未改嫁,而是带着自己一个庶子,仍旧在礼亲王府生活。
赵穆为帝之后,顾念长嫂幼子,也曾时常命李禄关照他们。但宫中若有宴餮,当然也从未邀请过达氏。她恨陆敏入骨,也从不肯主动入宫。若非此番在丹凤门外撞到,赵穆都要忘了自己这长嫂,与大哥赵程膝下那庶子赵永了。
赵穆下了马,随达氏一同往宫门侧走了几步,更见路边有一马车,帘子揭着,几个礼亲王府的仆人们站在一旁,暑夏之中苍蝇乱舞,里面睡着个唇色苍白的少年,约有十五六岁。
他负手看了许久,转而问达氏:“内侍省这些年就没有管过你们?”
达氏哭哭啼啼道:“原来李总管还时常来看一回,如今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来过了,永儿病的这样重,宫里连个御医也不派,妾身几番在宫门上打望,找不到一个可求助之人,不得已,才会守在这宫门上等您回来。”
重生回来十年,赵穆终于知道上辈子李禄率众臣杀掉赵秉以后,会做什么了。
赵秉为余洪一脉所控,若他为帝,李禄自然占不到好处。但若赵秉死,皇家血脉中,就唯有赵永最亲。一直以来,他私底下照拂赵永,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为的,就是能有一天,以宦官之身而干预政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辈子,无论余宝珠或者赵秉,都不过跳梁小丑,李禄才是最后真正的赢家,隐在幕后,在赵秉死后,拥立赵程的儿子赵永,以宦官之身而掌权柄,最终拥有一切。
两辈子终于弄清迷茫,赵穆招了郭旭过来,吩咐道:“送达妃与世子回府,往后礼亲王府的事,由你负责,若达妃再诉缺医少药,朕拿你是问。”
他也不骑马,行步匆匆入宫,在还周殿外迎上林平,问道:“李福何在?”
林平挥退左右,恭腰上前一步:“回皇上,皇后娘娘在朱镜殿设宴,摒退所有人,似乎是要宴请李公公。”
皇帝下意识道:“鸿门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