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志。”周自恒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在对离职的员工说,也是在回答钟晨的话。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岑嘉年靠著门板,也说了一声。
夫妻都经不起风雨同舟,何况是仅靠金钱关系维持的雇佣联盟。
周自恒收下了所有的辞职信,然后将这些信件握在手里,环顾公司大厅。鲜明跳跃的装饰纹路似乎都暗淡了,呼啸的冷风穿过钢铁森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波动声。
走了三分之一的同事,剩余的员工大多精神萎靡,眼神里充斥著惶惑不安,虽是坐在电脑前,却不知所措——微言已经关闭,他们无事可做。
陈修齐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松了松领带。
周自恒却表现得相当轻松,不止脸上带著笑,眼神也非常自信,他站在台阶上,望过每一位员工的脸,许久之后,才开口道:“相信你们都已经知道,有关部门勒令微言关停整改的消息了,而你们之中的很多人,也都收到了猎头公司的电话,邀请你们加入别的公司。”
“不要说没有。我相信你们一定很抢手。”周自恒开了个玩笑,抖了抖手上的辞职信,厚厚一摞。
因为这个玩笑,职员之中有了轻轻的笑声。
周自恒把辞职信放到一边,继续道:“说句心里话,在微言面临难关的当口,你们没有选择和其他人一样离开,我周自恒心里,非常感谢,谢谢你们还愿意相信我,相信陈总监,相信钟经理,相信岑经理,相信薛经理……”
他点过每一个人的名字,之后笑了笑道:“一年以前,微言也遇到过难题,许多老员工应该知道,微言当时,手里仅仅只有150万的流动资金,我们遇到了强大的对手,为了维持开支,甚至要裁减员工,但最后还是挺过了难关。”
“为什么?”他反问,又自答,“因为我们还年轻,也还输得起!”
此情此景之下追忆往事,让许多人热泪盈眶。
周自恒再一次切回主题,“这一次微言也确实面临难题,我在这里向各位保证,微言不会那么容易失败,我们的成功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抹去,我不想输,也不想让大家跟著我输。”
他扬起下巴,掷地有声:“请大家也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也再相信我们一次,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相信微言很快就会再次运营。”
周自恒的话算是堪堪给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不仅是口头上的承诺,他立马给出了实际的好处。
将他手里握有的一部分原始股份赠送给员工。
周自恒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稳重自持,冷静果敢,并且年纪轻轻,却野心昭昭。
但只有落后半步的陈修齐堪堪瞧见,周自恒的手握得有些紧,手背透出青筋,但因为背在身后,无人知晓他手心已经出汗——
周自恒也不是那么有自信,他也有恐惧,有害怕,害怕微言真的一蹶不振。
只是作为这支军队的领军人物,他必须沉著冷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他在忍受巨大压力的同时,还要强打起精神鼓舞士气。
光是这一点,陈修齐就自叹弗如。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周自恒是真的成长了。
一年以前碰到问题时,尚有些气馁暴躁,一年以后,却已经能够学会做情绪的主人了。
时光把他打磨成了一块光华流转的美玉。
于是陈修齐相信周自恒如他所说,真的找到了解决危机的办法,兴冲冲凑到办公室和周自恒商议。
“其实没有解决的方法。至少我还没有想到。”周自恒卸下所有伪装,拉开窗帘,站在窗边俯瞰城市。九月的冷雨像是一层灰色的轻纱,笼罩在城市上空,枯枝败叶被强风裹挟著吹动,黯淡的城市显出几分萧索。
陈修齐怔住。
周自恒问道:“风投公司那边怎么样?”
“和我们有接触的几家公司都拒绝再进一步的交流。”陈修齐勉强打起精神,苦笑道,“观望状态的公司就更不用说了。”
周自恒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互联网市场像是一块裹著蜜糖的□□,一颗五彩斑斓却一戳就破的肥皂泡。微言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资金,却占据了一块硕大甜美的蛋糕,任谁都想分一杯羹。
踩到政治红线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本质的原因是——强大的资本要进驻微博市场,但如今微言一家为大,只能先将微言赶走,才能分到蛋糕。
吃相有些难看,但历史向来只由胜利者书写。
几年之后,烟消云散,谁还会记得微言?
周自恒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勾画,灰色的背景衬得他的手指白皙得像是一管象牙。
陈修齐能理解他心里的艰难,他带来了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不过,山海基金的负责人还是愿意和我们合作。”他补充道,“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
陈修齐抿了抿唇,望著周自恒的侧脸,“我们要不要和他们约见面?”
山海基金是第一个向微言伸出橄榄枝的风投公司,在第一轮融资中,周自恒没有与之合作,但如今,山海却成了他们最后的选择。
“有意向总是好的。”周自恒叹了口气,“如果山海走不通,我就回去找找我爸吧。”
他低了低头,像是一只受伤害的小兽。
而在他转身的时候,陈修齐才发现,周自恒在玻璃上画的,是一个一个的月亮。
“我本来要和明玥求婚的。”周自恒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银色的戒指,“但现在看来,可能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冲:对啊,找我啊我啊!!!
-----
晚安~
☆、第110章 感此妾伤心(三)
第一百一十章.
“我本来要和明玥求婚的。”周自恒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银色的戒指, “但现在看来, 可能不行了。”
大抵是因为心中郁郁难平, 他往后贴著墙壁站立, 与在一众员工面前脊背挺直的模样不同,他低著头,凝视著手中的戒指。偌大的办公室里没有亮起灯盏, 熹微的光线从朦胧的白雾里透出来,打在戒指上。
戒身一圈素白, 没有过多花纹,小巧纤细。
浮光映在周自恒的侧脸上, 明暗交织不定, 却也将他拧著浓眉的神情勾勒得清晰。
陈修齐由此联想起近段时间周自恒不仅情绪高涨,且频繁出入商场的举动——按照他对周自恒的了解, 既然已经拿到了戒指, 那其余的求婚准备必定已经俱全,只需要等待时机成熟。
他大概是满心满眼都期待著求婚日子的到来的, 但微言的突然关停打断了所有的计划。
出于对合作伙伴的鼓励心理,以及对好友的肯定, 陈修齐决定安慰一下周自恒:“怎么不行?明玥的性格你又不是不了解, 只要你拿出戒指求婚,她是一定会答应你的。”
陈修齐信誓旦旦, 他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是今天听到的,难得的好消息。
周自恒认同他话里的说法, 但他却并不觉得心情舒畅。他把戒指收进掌心里,摇了摇头道:“可我不希望她答应我。”隔了一会,他补充说,“在微言要破产的情况下。”
周自恒顺势直起身,再次走到窗边,玻璃窗上的月亮痕迹被雨水弄花,他拉上窗帘,然后打开了灯,坐到了椅子上。
往常这时候,他应该会在这里签署纸片般飞来的广告合约,与技术组商讨开放api的程序难题,或者是约见合作商,谋求更进一步的发展。
但今天,他也无事可做,在一把转椅上,百无聊赖地望著漆黑的电脑屏幕。
在微言强盛的时期,周自恒也曾经一度心比天高,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仅仅依靠一腔热忱就能让梦想的光芒照进现实;而暴风来袭,才让他渐渐明白现实终归是现实。
于是至此,周自恒回想他轻狂叛逆的少年时代,周冲在一个突然的雪夜里告诉他,他的婚讯。
他那时候是怎么和周冲说的呢?
他幼稚又天真地说——【我们可以不要那么多钱的,我们也可以不要盛光。】
但他的父亲却温和又顽固地告诉他——【不,我们不可以。】
【爸爸不希望你吃苦。】
周冲曾经是一个何等放旷轻狂的人物,尚且也要为生活磨平棱角,向他厌恶的现实妥协。
而联系实际,将心比心,周自恒也不希望明玥陪著他吃苦。当然,也许并不需要吃苦,但波折是少不了的。
他不想这么自私。
陈修齐不懂得周自恒的顾虑,并且认为周自恒的想法实在太过悲观,他走到桌前,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考虑全盘:“微言还有得救,而你也不只有一个微言。你有盛光,明玥家里也不错,再怎么样,你还是盛光的继承人。”
说到这里,陈修齐顿了一下,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道:“你不会真的傻到真的要做什么不靠家里来证明自己能力的蠢蛋吧?”
周自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不靠家里我哪来的启动资金?”
他是有自己的自尊自傲,但也不是食古不化不知变通的顽固。他给微言留的最后退路,便是盛光的背景。
陈修齐略有些讪讪,只好把话题再次转回去:“那你为什么不想求婚,不想明玥答应?”
作为一个单身男青年,除了懵懂的青春期冲动外,陈修齐没有交往女朋友的心思,加上他的身边也都是一群茕茕孑立的单身狗,他就更没有儿女情长的想法了,于是自然也就无法理解周自恒的纠结。
在他的印象里,周自恒执行力决断力极强,是想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的人。
而如今,周自恒想要摘下月亮,却在触碰到的一秒迟疑了。
“我和她求婚,是想和她建立一个家庭的。”周自恒道,“但我现在,还没有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能力。”
即使微言破产,他也吃穿不愁,也能生活富足,安定享乐。但因为这场风暴,周自恒才清楚地知道,他的臂膀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宽厚。
他可以一时依附于家庭,却不能一世藏于庇护。
周自恒终于明了,何谓“家庭的责任”。
是一种甜蜜又有些忧虑的负担。
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他有了羁绊,有了软肋,就要学会妥协。
周自恒把戒指从手心里放下,任由它落进口袋深处,之后抹了一把脸,重新叫了人进来开会。
他的情绪转换非常快,或者说非常能够伪装自己,掩饰心思,在郁郁寡欢之后,又抖擞精神,向岑嘉年嘱咐:“尽快把微言这段时间以来的市场数据整理一下,我们后天和山海基金的负责人见个面。”
薛元驹也分到了一块任务,他接下后,想了一会,还是出言提醒:“山海这时候还凑上来,会不会是一个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周自恒如此回答他,“就算是坑,也要跳下去看看深浅。”
语气深沉,好似是再一次的破釜沉舟。
于是闲置了一上午的公司再次恢复了忙碌,时针再次高速运转,周自恒宣布下班之时,城市的灯火已经全部点亮,深黑的天幕下,五光十色的灯盏扫去白日的萧索,川流不息的车灯昭示著这个城市的繁华。
明玥在厨房忙碌,一面踮著脚,探头望著小窗外,一面用榨汁机压榨鲜红饱满的草莓。
榨汁的声音颇有些大,使得明玥没有听到开门的响声,也没有察觉到周自恒已经归家,并且从背后圈住了她。
“踮著脚在看什么?”周自恒轻声询问她。
他猛然靠近,在她脖颈间嗅著气味,热度瞬间提升,明玥手都有些抖,差点打翻榨汁机。
她心里颇有些嗔怪,但还是乖巧回答他:“在看你有没有回家。”
她的声音非常软糯,把“回家”这两个字念得千回百转,缠绵缱绻,周自恒连轴转了一个下午,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倏然就软成了一滩水。
他觉得明玥实在太甜,他也说不出什么更好听的话,于是只是抱著她的腰,亲了亲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