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是她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一步,是她英年早逝的父亲,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在振振鼓吹乐声中,她的耳边,回荡的却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
“汝乃魏氏之女,家世无匹,天下贵种。”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你要做皇后,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你,明不明白!”
成为皇后,是她作为魏氏独女,在家族无人,门户将倾之际,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那九十九级玉阶是如此遥远,白云在身后变换,群鸟在碧空展翅,她将那一级级的玉阶抛在身后,仿若已走过半生的时间。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妾魏氏,贺帝万年。”
凤首微昂,肃容敛眸,风姿如月,落落穆穆。
她本就是极美丽的,如今又穿了这隆重华丽的皇后礼服,妆以金玉步摇簪珥之饰,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让那些偷偷抬头打量皇后姿容的官员都羞红了脸,深深埋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唯一得意的,则是立于百官之首的宋太师。
几位大臣在暗处窃窃私语,议论赞叹着――
“真不愧是魏绍之女,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当真是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皇后艳丽至此,帝恐惑溺。”
“宋太师献此艳女于帝,怕不就是欲以美色蛊惑天子耽于爱欲,自己好继续独揽朝政。”
“陛下已加元服,可宋太师仍无归政之意……”
……
萧昱看着她,他的皇后。
明明一个月前,他还欲悔婚。
当她私下来奔,让自己验明正身之时,他就知道她很美,可在这庄严肃穆的太极殿,见她盛装来仪的情景,还是心神一动。
魏云卿之美,并不是只浮于表面的皮相之美,而是四时之气皆备,可容纳万古,天地山河的精神气魄。
他为她动容。
女官引皇后于北面就位,宗正宣读册后诏书。
“惟永平十一年二月,皇帝嘉命,册命故太子冼马、博陵侯魏绍之女魏氏为皇后,以肃承宗庙,虔恭中馈,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
兼太尉薛策授皇后玺绶,中常侍太仆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授女史,女史受,长跪以带皇后。
魏云卿六肃三跪三拜,拜伏谢恩。
“臣妾魏氏谢恩。”
玉齿妙响,余音绕梁。
行礼毕,皇后起。
女史引魏云卿升御座,至帝侧。
萧昱向她伸出手,魏云卿看着天子的掌心,缓缓将手覆于天子温热的手心之上,萧昱握紧了皇后那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
这是他第二次拉起她的手。
帝后南面而立,百官就位,群臣毕贺,山呼――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
……
山呼朝贺之声由内殿至外殿,其声震隆,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魏云卿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太极殿内外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临台行高,高处的风,既清且寒。
第2章 合卺礼
册封大典之后,皇帝于太极殿与群臣饮宴尽兴,女史则引魏云卿乘一软舆,先至显阳殿休息。
直至此刻,魏云卿紧绷了一天的情绪才终于松弛。
显阳殿是皇后正殿,与正南方向的皇帝正殿式乾殿,大朝殿太极殿,三殿为中心构成了建安宫的中轴线。
宫廷内外官员,悉承宋太师之意,显阳殿的布置,自然也不会委屈了魏云卿,一应陈设,务求精美。
殿中四壁均以椒涂之,芬香扑鼻,珊瑚制树,翡翠镶屏,珍珠串帘,所陈珍奇宝玩,琳琅满目,莫不精巧。
魏云卿目不暇接,过往在家中,陈设一贯以清雅为贵,她实不习惯如此奢靡做派,不由喟叹,无怪乎天下人都愿生帝王家。
女史引她至凤榻,香檀床上镶以黄金、翠玉、象牙、螺钿雕成山水楼台之画,红罗帐内锦衾绣枕,织金描银,光彩盈室,不可名状。
甫一沾榻,魏云卿就陷入松软的床褥之上,全身的骨头,瞬间松弛了下来,没有一处不舒爽。
女史端来一盅红枣桂圆茶,魏云卿早已是口渴难耐,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都没喝一滴水,吃一口饭了。
可女史只捧着给她喝了一口后,便制止道:“殿下不可多饮,恐多饮欲登厕。”
魏云卿心中叫苦,礼服拆解繁琐,为了防止新妇在典礼上内急,婚礼前夕就要挨饿空腹,直至婚礼结束。
如今典礼结束了,可是天子未至,尚未合卺,她还是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
她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会来?”
可话刚一问出口,便觉得不妥,显得自己不够端庄矜持,迫不及待的等着见天子。
又解释道:“我只是有些累了,饿了。”
女史浅浅一笑,回道:“奴婢知道殿下今日辛苦劳累,可规矩如此,还请殿下耐心等待。”
魏云卿欲哭无泪。
天色渐暗,宫人开始掌灯,显阳殿点起一对对龙凤高烛,灯火摇曳,珠帘轻泠,红纱曼舞,影影绰绰。
皇后盛装于灯火阑珊中,更显容色妩媚,艳光灼灼。
昼漏尽,夜已深,百官离宫。
殿外的小内监来传话,说前殿饮宴结束,陛下要过来了。
女史们忙碌了起来,纷纷就位准备着合卺的器物。
魏云卿整襟端坐,静候天子到来。
萧昱缓步至显阳殿,脚步沉稳,神色清醒,身上带着清冽的酒气,混合着馥郁含蓄的沉香气息,轻轻在魏云卿身旁坐下。
床榻一陷,魏云卿心底一沉,不由并拢双腿,往一旁避了避。
她紧抿着唇,手指微攥,与萧昱并坐无言。
女官先是念了几句吉利话,然后请帝后举觞,行合卺礼。
司礼女史端着置有酒觞的玉盘,跪倒在二人面前。
女官示意魏云卿捧觞,帝尊后卑,应由卑者先捧觞向尊者敬酒,故要魏云卿先举觞。
魏云卿正欲端起,萧昱突然开口――
“能饮酒吗?”
魏云卿闻声,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能。”
“那喝吧。”萧昱语气平淡,没有情绪。
魏云卿心中微微忐忑,摸不清天子情绪,从容举觞至萧昱面前,“臣妾贺陛下万年。”
其声幽然,清风拂面。
萧昱淡扫了她一眼,从女史盘中端过酒觞,却没有回敬她,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皇后端艳绝伦的容颜。
她无疑是个绝色,令人望而生悦。
魏云卿举觞的手微微发酸,可天子不举觞,她亦不敢动。
“做朕的皇后,你不高兴吗?”萧昱突然问她。
魏云卿微微错愕,恭谨回道:“来归陛下,臣妾欢喜无尽。”
“那你为什么都不笑呢?”今日从太极殿至此,她一直都是这副沉默端静的表情,没有丝毫情绪变化。
魏云卿一怔,笑?
她抬眸看向天子,认真端详着他的容貌,比在斋宫那一日,看的更清。
天子的皮肤白皙明净,一看便是自幼养尊处优的贵人,平静无波的脸上,五官峻秀标志,被影绰幽暗的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在面庞上倒映出棱角分明的阴影。
四目相对,天子目光深邃,不可见底。
母亲说,她的美,她的笑,只能给天子一人看。
她,也只能对着天子笑。
现在,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笑了。
她动了动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极标准又不失体面的微笑。
萧昱看着她那勉强做出的标准笑容,心中不由嗤笑,鼻腔冷哼一声后,不再勉强,对她举觞,二人同时饮尽。
合卺之后,女官又念了几句龙凤相随、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后,尽数退散,独留司寝女史与傅姆于殿。
酒气上涌,魏云卿垂首,面色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