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刀检讨自己对待凌河是不是太谦让了?这人尝到一番甜头,愈发要登着他鼻子上天了。
而凌河自我检讨他这些日子确实有失常态,已经发展到面对小刀即自动切换成色心四起、淫者见淫的状态,但凡瞥见小刀肩膀上一块旧疤,衣服掀起时不慎露出的腹肌,立刻就能将思路堕落下滑到这个人的下半身,联想到两人亲密无缝衔接共赴巫山云雨的美妙……这二十多年来,在见到小刀之前,他确实白活了。
睡过去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抬起慵懒发沉的眼皮,瞥了一眼与卧室相通的起居间里那架三角钢琴。施坦威放射出低调华丽的光芒,注视着暗夜里相拥而眠的一双人。那束光穿透了起居间与卧室之间的路径,遥遥地将色泽打在他们身上……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严小刀把凌先生留在被窝里睡懒觉,他自个儿趁着洗冷水练功的机会,把那几个最爱替他抱打不平的暴烈脾气的兄弟叫到跟前,蹲在地上划道,讲出他在峦城疗伤的际遇以及许多事情前因后果……万事归结为一句话,以后要尊敬地称呼某位碧眼大妖精为“凌先生”,那是老子最在意喜欢的人。
当然,某些隐私情节被严总自动略去不提。他喜欢在床上宠着凌河,那是他与凌河之间私事,不必与旁人分享。
这一个早上,是其乐融融的同堂一家欢。两拨不省心的小伙伴,不知是从具体哪一刻终于开了窍,心领神会双方主子爷的心思,两家门派不再划分楚河汉界坚壁清野,在转角沙发上也顺理成章地杂居混坐、谈笑风生。而且,今天早上竟然是毛仙姑开车带着宽子与另两名严家小弟,一同出门去洋货市场打包大宗的早点外卖,看起来关系很铁!
杨喜峰这倒霉孩子,一腔悲愤揉进他铁杆兄弟宽子硬朗的胸膛上,一直在给自己敲木鱼:“你说咋办?谁知道他俩这么快又和好了?和好怎么早不跟咱们打声招呼给个心理准备呢?简直坑我,我都喊过凌先生好几声‘狐狸精’了,他肯定都听见了嘛,怎么办怎么办!”
得罪了大哥的枕边人,杨小弟胆儿很怂,说过的话还能吃回去吗?他深深感到自己不久就要被逐出家门浪迹街头,或者被下放到后院干苦力,从此失去保镖分队1号小头领飞扬跋扈的位置,未来前程堪忧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宽子感慨道:“我算是看准了,咱大哥,就是死心塌地喜欢人家。就是好看嘛,原来所有那些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好看。”
严氏将红果切开夹起糖豆沙,再和橘子瓣、黑芝麻糖间次穿成一串,熬出一小锅糖稀浇在红果串上,这锃亮口甜的大糖葫芦晾一晾就上桌了,一丁点土渣味都没有。给这姓凌的俊俏男孩子做顿饭、纳个鞋底子或者串个糖葫芦,她乐意得很,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
杨小弟屁颠颠儿地很会来事,将糖葫芦端上桌给凌河。凌先生吃糖葫芦,他恨不得做凌先生裤下走猫一只,蹲在桌子下面从凌河嘴里接起几粒糖渣儿解解馋。这一副谄媚得很不要脸的架势,让盘腿坐在沙发上看风景的毛仙姑大发感慨:“峰峰,你是我们苏哲的钢棍版本,你俩将来凑到一起可有的一拼,戏都这么多!”
杨喜峰不解:“苏哲是哪个?”
毛仙姑耸肩:“就是你的麻花版本。”
凌河吃到了严氏家庭作坊出品的糖葫芦,一大口裹了糖稀的山楂吃进嘴去,口感先是透亮脆甜的,然后是柔软绵长的滋味含在喉咙口,经久不化……他本来就不会讲溜须拍马的肉麻话,夸未来丈母娘应当怎样夸他反而不好意思开口,比初次相识时更显拘谨了,总觉着心虚。他只能饭毕之后默默尾随进了厨房,帮严妈妈洗碗去了,顺便讨教怎么发面蒸包子。
饭后歇息的午睡时间,各怀心思的两人在卧室里再次碰头开会。
凌河拉了小刀的手腕,背靠在钢琴盖上:“小刀,我想,我还是先离开你这里,咱俩住一起不太方便。”
严小刀挑眉:“怎么不方便?”
“昨晚方便么?”凌河笑出逗弄的表情,“不然你到我那里去住?我在燕城和临湾之间也有一个落脚之处。”
严小刀一步跨过让他下半身感到异样敏感的话题,避重就轻:“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妈同住一个屋檐底下?这样儿以后可不成啊。我妈就我一个依靠,以后肯定一直同住下去。在咱们家,起码的孝道还是要讲究的!”
凌河立即反驳:“胡说!你妈妈对我这样好,每天有好吃好喝还有糖葫芦,以后我替你赡养她老人家,严先生您就不必出来碍事了。”
严小刀一手揽过凌河的腰,另一手掀开钢琴盖,让琴键与两串信物一齐现身。玉色琴键衬托出黄铜金属被枪火烧灼过的厚重感,凌河一眼认出,这是两枚猎枪子弹掉落的弹壳。
打过孔的弹壳穿上红绳,做成项链,严小刀给凌河脖子上挂了一枚,自己也挂一枚,还情不自禁握在掌中吻了一下,表情无比虔诚。
这样的信物,透着一番少年人才有的青涩幼稚的情怀,应当是与老城区小白楼的梧桐树荫、墙头荒草在阳光下曳动的影子、墙角下青春洋溢的笑脸和悄悄勾起的手指配成一套。这份青涩感,像初恋滋味,按下一台老式录音机的倒带键,彼此的人生都倒叙回十六岁时的样貌和心境,当真是相见恨晚……
凌河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手串,不由分说戴到严小刀手上。圈内文化人就时兴倒腾这些奇楠佛珠手串,严小刀凭借目测和手感琢磨,这串珠子颗粒饱满深沉,很香,绝不是糊弄人的便宜货。
严小刀说:“太贵重了吧?恐怕比那架施坦威还贵。”
凌河认真地说:“知道很贵就好好戴着,别摘掉,不准弄丢或者送人。”
“哪舍得?”严小刀笑得明朗清爽。
凌河率领他的“员工小分队”悄然离开严宅别墅,特意给午睡未醒的严氏留了致歉字条,说是严总派遣他去码头上船开工做事了。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诸多不便,想做的许多事都畏首畏尾转不开磨,不得不顾及对方的感受情绪,这一点凌河清楚,严小刀心里也很清楚,只是不方便开口逐客。凌河一贯善解人意,自然是要主动告辞,彼此情深意切而且来日方长,不在于一时的朝朝暮暮。
严小刀站在大门口目送凌河一行人离开。
电控大门缓缓阖拢,他脸上重新罩起一层肃穆凝重的气氛,不自觉地又把这些年压在肩膀上的情谊义气的大旗扛回来了。
人都已经回来,一定得向干爹报备,原本也瞒不住的。严小刀回到书房,深思熟虑片刻,拨通熟悉的号码:“干爹,我是小刀。”
戚宝山也还是一副沉着的调子:“昨天下午两点二十分就到了津门机场,你才来电话?”
严小刀:“嗯……您最近还好?我过去看您。”
戚宝山并未发火,带着笑声:“我挺好,没大事,劳你惦记了。”
不住在一起才方便办事。比如现下小刀要去找他干爹,就不必跟凌先生具体汇报了,免得生出龃龉不快;他想要找凌河约会,两人私下共享鱼水之欢,也不必让旁人知晓。
严小刀有点怀疑,回马镇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拆迁,是有人故意在搞事情。这仅只是某一家地产开发集团的老板与镇政府私下达成利益交易后的突击拆迁行动,还是另有一番深意,冲着某些目标而来。然而,假若他将自家宅院当成这次突击行动的目标,是不是又有点“受害者妄想症”?
严家当年穷困潦倒,如今在镇上却是有头有脸人物,村内水利设施以及通往外面的柏油路,都是严总出钱修的。有心人但凡稍一打听,就知道这是严总的娘家。严小刀对外不会说这是自己养母,都说这是他亲妈,谁这么大胆敢挖他亲妈的房子?
严氏幸运,有基督的圣光笼罩,当日因为去基督堂参加教友活动,躲过了挖掘机,不然或许有性命之虞。
燕津两地的地产圈子里,越是做大生意的集团企业,都懂得拉帮结派见人下菜,靠山吃山见佛拜佛,各自地盘之间都划开一道红线,一般不会轻易越线过界、侵占别人家的利益。假若都像这种没眼色的胡乱行事,到处得罪同行,你这生意将来怎么做?所以严小刀就不信这是“拆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假若不慎错拆,这时也早有对方集团负责人登门找他赔礼道歉、赔房赔地了!过去了一天一夜,到现在没人找他谈,这就说明没拆错。
戚宝山这些日子一直就没离开过,想必对他这不孝顺的干儿子已万分失望,觉着他指望不上、不可信任。
严小刀抑制不住对他干爹的怀疑,想来想去,也就戚宝山有这个胆量,推平他养母的房子,逼他露面回家……但是戚爷真会选择这么做?
……
凌总车队一行人驶出临湾新区,跑在快速路上。
毛致秀用眼角余光瞟着后视镜,她老板坐在后座上又是形单影只了。她都觉着少了一个可以随意拌嘴调戏而且还不会发火发怒的对象,真不习惯。
毛致秀说:“凌总,别说我没提醒你,严先生肯定头一件事,先去找他干爹!”
凌河望向车窗外飞速划过的绿色景物,心情也像初夏浓妆艳抹的花色和植被,之前的忧心忡忡一扫而光。他淡淡地说:“我知道。”
毛致秀叹气:“你竟然舍得放他走啊?万一他带着戚爷跑路了怎么办?”
凌河唇角划过一道由自信酝酿的弧度,笑了:“他不会走,他离不开我。”
毛致秀问:“等他下午出门去找戚宝山,咱们的人需要跟踪吗?”
“不用跟了,我在他身上装了定位装置和窃听器。”凌河面色一如平常,气场平静而强大,成竹在胸。
“……”毛致秀暗暗翻了个白眼,凌总您从来不吝对身边人下手。
“我不是盯他。”凌河眼神坦白清澈,“我是真担心他出事。他刚回来,我怕有人对他不利。
“还有,谁敢开挖土机推平了宝鼎集团老板干儿子在老家的房子?除非……除非戚宝山自己下令拆严氏的房子,但我觉着戚爷不会这样伤害小刀,损人不利己。这背后是谁做的蠢事?”
所有人重新聚齐在燕城和津门重地,他们一定距离中心地带以及事情的真相不远了。那些位高权重却心怀叵测至今不敢露面的人物,终归快要坐不住了。
第八十八章 搜孤救孤
严小刀驱车驶出市中心繁华地带。他车后箱载着从三江地和峦城捎带回的干鲜土产, 还有在南方特意买的当年新的白毫银针礼盒, 他干爹爱喝白茶。
出城往北临近郊区,这里是一块保持了六百年老城原汁原貌市井民俗的居留地, 前街后巷填满了青灰色的砖瓦院落。记忆中的时光溢出做旧的色泽, 仿佛老照片中的景物在万花筒的镜头中再现。这里也有严小刀少年时代的一些回忆。
这个地方, 与市中心新建商圈之间呈现出一道断代层,泾渭分明, 为那些怀念旧式风情的老家伙们提供了最后一处逍遥避世的桃源。
这大约也是戚宝山的最后一处避世之所吧?
难怪干爹会逗留在这种地方……严小刀心想。
茶楼门口迎客的老师傅, 掀开门帘子,招呼客人的方式气韵盎然、声如洪钟, 穿透力直上三层天井。这老师傅约摸也觉着来人眼熟, 仅凭西装革履与器宇不凡的风度就判断严小刀有身份, 但记不清姓氏。
严小刀与周围人淡淡地招呼,低声询问茶楼经理:“戚爷在吧?”
经理客气地点头哈腰:“在,在!二楼东面16号包厢雅座,严老板您请!”
……
茶楼舞台的正中, 正演绎着金戈铁马与大江东去, 穿长袍马褂的评书演员将惊堂木一拍, 指间折扇“哗啦啦”一抖,嬉笑怒骂妙语连珠,让台下喝着盖碗茶、嗑着瓜子的老家伙听得津津有味。
严小刀拿了一罐白毫银针,从服务生手中截留了一壶热水。
包间内,戚宝山就坐在一方麻将桌的上首位置,微抬眼皮恰好与严小刀的目光对个正着。严小刀不卑不亢地点头, 无声地问候:干爹,别来无恙。
确切地说,一别并非无恙,戚爷明显见老。
数月没见,戚宝山即便平时很懂得细致保养,胡子刮得干净,也盖不住日渐衰老和疲惫。下巴上胡子刮得越干净,越暴露出唇边法令纹上的千沟万壑。那些纹路干涩而沧桑。干儿子都跟仇人的儿子跑了,戚爷这心里没个体贴人儿滋润啊!
或许就是心理作用,严小刀甚至觉着他干爹鼻梁上一副金丝眼镜都不如往日洁净透亮,镜片好像没擦干净,这人唯独眼神仍然精明敞亮,瞳仁灼灼发光。
一桌麻将你来我往厮杀正酣,骨牌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严小刀不做声地为戚爷泡茶、端水,沉眉敛目神情恭敬。他同时给在座的其他三位老板斟上盖碗茶,这是在外人面前帮戚爷长脸,察言观色和办事的规矩严小刀还是懂的。
“哎呦,客气啦,小严老板!”一位牌友以生意场上阿谀奉承的口吻顺嘴夸道,“还是咱们戚爷麾下的小严老板办事周道,戚爷平日调教有方啊!”
戚宝山垂眼哼了一声,不夸也不损,情绪深藏不露,这时伸手一抓就吃掉了那张牌。另一位牌友惊呼:“啧,瞧瞧,你这宝贝干儿子一来,你的‘聚宝盆’就来了,财源滚滚啊,这就要开始上手赢老哥们的钱了!”
戚宝山一指身旁位置,招呼他的“聚宝盆”严小刀坐他身边儿。
干父子之间,无论暗中经历过多少风浪和龃龉,外人面前仍然维持父子间恩深情重的义气。戚宝山一抬手,严小刀即心领神会,二人默契不必言说,往昔的矛盾绝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这也是生意场上家族企业的抱团作风。别说是戚爷与小刀这样的关系,赵绮凤艳名远播给她老公狂戴绿帽子,简大老板还能跟那娘们儿扮演一对恩爱夫妻呢!这些人演技早已炉火纯青。
一泡茶喝光了换第二泡,其中一位牌友很有眼色地起身,将位子让给小刀。
严小刀刚坐下,戚宝山撩他一眼,话里有话:“小严老板,老夫得倚仗你对我手下留情。”
严小刀欠身道:“干爹这哪里话?”
严小刀一路体贴顺意地专门给他干爹喂牌,另外两位牌友拍案大呼小叫“这牌没法打了您二位是心有灵犀父子连心啊!”
算计牌局是很累的,绞尽脑汁故意帮别人喂牌,可不比自己想方设法和牌更容易。严小刀脑筋转得飞快,面对他干爹是内心五味杂陈,一脸欲说还休。
戚宝山但凡有严小刀在身侧助阵,立时如虎添翼,在麻将桌上雄风大振,方才还是百无聊赖死水一潭的出牌风格,这时开始四面出击势不可挡,迅速赢下一圈。
戚宝山最后一局赢的是“七小对”。
七个对子,一共凑成十四张,推倒和牌。干儿子想帮忙这回都没帮上,戚爷全靠手气自摸出这十四张,也是绝了。
那几位牌友是经常跟戚爷在茶楼凑趣的“牌篓子”,互相十分了解打牌的底细,由衷地感叹:“戚宝山你这老小子,你就最擅长跟我们玩儿什么七小对,真他妈烦!”
“以后咱们几人打牌立一条规矩,不准他再和对子。一和就和这么大的,一局赢走老子八千块!”
“戚宝山,怪不得你老小子年轻时候有个绰号,你叫什么来着?‘戚对对’?‘七对对’?说的就是你么!”
“……”
包厢内谈笑风生,相互吹捧的和谐之风让空气中流出一股让人腻歪的黏性,感官都变得迟钝。嘈杂的话语声在严小刀的耳畔渐行渐远,他的意识慢慢淡出、疏离,眼前有一团光圈闪现……
戚爷也算一位麻坛高手,年纪大了愈发老谋深算,很会摸牌打牌,以至于严小刀这一手很能唬人的牌技,都是跟他干爹学的!
因此,严小刀一直知道,只是没有对薛队长和凌河讲出实话。戚宝山走到哪儿都会结交几个牌友。这人平日的爱好除了绸布褂、黑布鞋、古玩器皿,以及下厨做几味小菜,再就是离不开这张麻将桌,从牌桌上得来一个绰号,“戚对对”。
几位牌友瞧出戚宝山和严小刀神色凝重各怀心事,打完最后一圈告辞了。
评书艺人撤了,舞台正中传来“咿咿呀呀”的软糯唱腔。戚宝山不等严小刀开口进入正题,“哗啦”撤开椅子,带着一股气性:“唱得什么玩意儿!走,咱爷俩给他们亮个相唱一个!”
戚宝山是这栋茶楼的大客户,平时开销和纳捐不少,直接带着严小刀大摇大摆进后台了,这才是真正的vip待遇。
后台是剧团化妆更衣的地方,人来人往。戚宝山今天饶有兴致,坐在镜子前面,把头发向后梳起,用油彩给自己画了一副须生的妆容。脸上是油白,眼皮和眉心部位用油红调出胭脂的晕染感。戚宝山是个瘦长脸,画出来竟然挺俊。
戚宝山把三绺髯口挂上,像模像样,抬手一招呼:“小刀你来,你化一个赵云的妆给我瞧瞧!咱爷俩可以唱一出《长坂坡》了。”